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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荡之旅”中“梳理灵魂”

——顾偕《中国当代诗论十二讲》个案赏研

2022-10-31 14:58:15 作者:粥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粥样 ,广东省作协会员,著有《朋良无我》(1997年)、《偏见》(1998年)。编有诗集《九行以内》、《当代四川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专辑》。

  从2021年6月下旬至今年10月上旬,二十八个月内共看到顾偕诗学歌长论28篇,粗估字数约十三万,愿称之为“闪电喷发的浩瀚”。

  在磁石般吸引力下,对它们的阅读却何其不易。一是网阅要与眼酸作战;二是每篇都由长段落组成,目力难得休歇;三是论辩密不透风,但回避例证、引征,更不屑于趣谈,读来脑子得一绷到底;四是有强烈的随想性,用语阳春白雪,句意曲折,前后紧扣盘旋。这“群”诗论在写作取法上,每每要在反复申说的基础上变换论题,由此难免给人退回再出发的印象。如揭露世风芜乱、针砭当下诗歌流弊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一再述及,偏偏作者文采丰赡,相类的议论又都能措辞翻新。联袂呈现之下,令读者在似曾相识中又见新识,不免要在接触到新话点的前后,再赔上许多经历往返摩荡的耐心。

  这些诗论更像思绪潮涌的实录,它们是严重“互文”的,每一讲都近乎具有“全息”效应。

  顾偕曾在电话中对笔者言:“你要想对我的作品分析出什么我这个作者都没想到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如同“棋看三步”,他似乎已预判到我上面的感受,所以最新见的一篇诗论即名为《重复现实已然是书写的源头》。文中曰:“人类许多本质包括现代传奇等,至今仍还充斥在无数变异的重复中。”暗呼奈何之下,笔者打算再次搬出二十多天前书写《知黑守白怎拿捏》的套路,以举一反三的“投机”法,写下拙感。

 

上篇:十二讲综述
 

  《当代中国诗论十二讲》写于2021年6月24日至9月17日,总约4万言。是顾偕二十八个月向诗坛连开28枪中最早也最集中的一排。其后他在转年的五、六两月汇编了《当代中国诗学散论四题》,此外便都是散篇了。如此说来,“十二讲”可称“开路重拳”。

  真是洋洒何惧“过度”之讥,作者一气写来,读者跟读似有可能比写家还累。具体分析单篇前,利用每一讲提炼性很强的长标题,依关键词按“题”索骥,将他的行文脉络做个总提挈,像探宝于山先凿一条小径,是必要的。提请注意,我对其华章妙论的词句取舍,不黏住于概括力,而毋宁基于笔者因感动其新意而触发的个人“泪”点所在。

  十二讲中的第一讲谈“象征”问题,是诗歌方法论的重要环节。作者没有具体解释“象征”,而指出诗歌是“灵魂的神秘运动。”他着重于阐发运用象征,“努力迈向一种思维和智慧设想出的奇迹”,其中包括解救痛苦。他论及诗歌“必须做到前进中的否定”时,触发出动人情感——“浩瀚与湮灭,足以时文明和文字忧伤”。

  第二讲呼唤在“空白点起舞”,关乎创作实践创新基点的选择。“吸引力上需要休息很久一阵的沉思”,措辞特别地反应了思之艰难,对应上面提到的“生存是尖锐而辛苦的”。提请诗人“切勿辜负了自己宝贵的敏感”也语重心长。而结尾讲到“诗的本质是善良的艺术”,又流露出作者对诗人品德的刻意关注。

  第三讲倡导健康的想象力。恶俗诗歌将“心灵污染”“夸大描绘成了个人命运的火焰”,如“将浴缸嬉戏的水的飘溅出来”那样,大言“缺陷优势”。而作者所瞩目的诗歌,“要学会阻挡自身的偏激与扭曲”,要提出“许多世纪与人性问题,哪怕一下不能解决。”所谓“尖锐而严峻的思考”,正针对上一讲所提生存的尖锐与辛苦。于此可见作者的诗歌形态观是反对扭曲地呈现的作为。这种不妥协的排斥,在诗歌多样性方面表现出个人判断的坚定和自信。哪怕如他在最后一讲里提到“纵然深刻或许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四至六讲由共同的副标题联结:当代(中国)诗歌诉求与展望。是正 – 反 – 合过程的生动演示。

  第四讲彰显“精神故事”,这个“故事”,笔者理解略通于“现象”。针对他所命名的“新颓废主义者”,顾偕呼吁“更为深沉的思考”,要从“整体的精神改变做起”。本讲如一篇大义凛然的檄文(当然全部十二讲都不脱这种特色),倡言“离群的自豪”,“找出更多敏感清晰的问题”,接近“自由的神明”。

  “永远不做诗艺的巧匠,而当毕生成为灵魂的巨人”。这句凝练的表白,我认为是顾偕诗观的核心,展现出力图与中外大师魂脉相接的大抱负。

  第五讲是以批判为主的一讲(套佛家用语是“遮诠”,一系列的“不”)。他对所命名的“空泛的奴隶”做出剖析,揭露“空泛而粗俗的教化力量上升”,如此的诗作“未能衍生出所有失败与幻灭的丰富性”,“不管作品有无什么思想的穿透和担忧”;以下稍通俗地讲作“不想拥有愤怒和厌恶”,“不需要懂得创伤的可贵”。本讲中提出“怀疑”、“更高梦想”的价值,非常醒人。期盼所谓“理想读者”,是从创作者本体研究转向受众研究的尝试,与在第十讲中出现的“未来的倾听者”类似。

  第六讲振聋发聩地提出了“世界诗歌”概念,给出自己的定义。他命名“何其辽阔的空间海洋”,期盼写诗者“保持高贵与忧伤”,用光明“抚慰黑暗”;他推许音乐般的“宁静”,同时强调诗人必须有“压力”,最终“永远于智慧上耸立自己的风格与品位”。

  “善良诗歌”的提出,是对第二讲结尾诗歌“善良”性质的呼应,是关键的再次强调。

  第七讲如同题目示意是“沉思”所来——“深沉的[地]说出心灵的高峰”。全篇思辨密集,起首便想做到科学的谨言,定义诗歌是“于一定修辞的高度,形成作品的空间表现力和启示性。”以下提出其中跳跃、推想的特征和“找出更多事物的必然性本质”,其中“思想的推想”应“呈现出新的理想方向”。

  诗歌力量的来源在于“多重自我的普遍性”,无疑是种深度论述。而高尚诗歌的“仁慈”,是之前两度提到“善良”的精进说法。结尾时还提到对诗歌于“悲怆中转变”的思索。创作实践中,顾偕引用叶芝“同时也揭示出人的内脏和星空”的形象说法,提出“辩证”的课题,主张诗人于诟病人性时“不再于激情中挣扎”的“含蓄”。对激情的警惕之前有隐约涉及,这里也有更加的强调。可注意的是,上面的话题是作者在提出做诗人的“难度”这一之前没有正式触及的大话题下的小提问,同时他还就悖论、诗歌的扩展、尖锐(再次触及)、形式训练、诗歌好坏的验证等统归于“修辞而外的推演”提出了系列的问题,虽未逐一具体展开,却也都是沉思内容的陈列。

  他命名“生命宇宙”,赞美好作品是天籁;“诗人当有一种被神圣选中的自信”,则呼应、发展了第四讲中的“接近了自由的神明”。

  第八讲题目提到“词语”,讲的却是不做“语言的傀儡”、“灵感的奴隶”。“用语言良知寻找逻辑的终点”是新颖提法,更要到下面第九讲,才提出“善于组织辞藻,才会诞生真正的诗歌生命”,而到最后一讲,则极言语言“与未来相吻合”。

  本讲开宗明义,“清晰自己使命的诗人”,“一生不屑于贡献”“技巧”,具体阐释第四讲所谓“永远不做诗艺的巧匠”;用“孤寂之诗”的称谓呼应这话所跟续的“毕生成为灵魂的巨人”。作者称许诗歌的未来“构成伟大的命运”,诗于世道的批评是“高尚的救赎”。具体言之,他憧憬诗人看到“内心的万物”,更“像思想者那样致力于用感性反映哲学,并将激情与理性统一”,用“全新诗意言说真正大道”。

  品德方面,作者提出“爱与真诚”以补充之前说的“善良”,诗人素质方面,则提出“敏锐”,是对第三讲“尖锐”的思考的进阶。

  第九讲中:“文学”“是心灵意图的存在,诗歌则更是一种自由神话及理性高傲形象的象征”。本讲正是聚焦“心灵”,通过副标题将之与“最美的语言”勾连。关于一个如此美好的词汇,这也是抒情性的一讲。开篇提出诗歌“本质的绚丽”,中间提出“心灵就是最大的原创者”,节末、直陈“美丽诗歌”,更可联系到下面第十一讲:诗人“一直在用心灵说话”。其间,讲文提出坚定、呼吸的尊严、文明情怀、智性美等可供品味的心灵亮点,提出将“崇高性”“朴实”地告诉社会,更强调“本质的呈现”。

  “思想与诗歌从不是种矛盾”,这反映了顾偕历来念兹在兹的对理性的重视,他给出的命名是“智性美学”。(第十一讲有“思想神话”的造名。)本讲与第六讲遥接,所提到的艺术家“平静地超越”,由第六讲关于音乐般的宁静而来,同时也不无理想化地提到诗人“激情昂扬地扫清和荡平时间的不公与愚昧”,“静”与“激”兼而纳之。而“崇高的忧虑”则直承那一讲他倡导写诗者保持高贵与忧伤而来。

  第十讲从题目上看似从“动态”方面入手,其实仍是为理想诗人作画,下面将重点研赏。

  第十一讲题目所说“高度”作品应该指的是诗作的格调、品质。它与第十讲分享同一副标题“献给自己并致所有神性精神内化的诗人”。它先谈到诗歌的“跳跃”性,后触及美学价值的“孤独”性。在此作者少有地对具体文本发言——大名鼎鼎的乔伊斯之《尤利西斯》,在他眼中是“令人生厌和乏味”的,因为它是对“理想的神圣化”的违背,只带来“人性严重的挣扎”。可见,题目的“高度”说的是“崇高”,是对第九讲“崇高性”的申述。而崇高给文学——它体现着“结合经验与超验的追求”——带来“仁厚而公正的力量”。到节末作者则使用了“深度诗歌”一词。往下提到“多元的诗性”,却是在高度上的谈论:“站在一切隐蔽和遮蔽之上”,诗人要像“自由战士”,“被真理性的诗意唤醒”,“调和存在迷茫”,“坚持在写预言之书”;诗人可以是“有着古怪倾向的思想家”,却当进入“世界精神汇编”。

  “表现即为内容”是对诗歌品质的特别认识,诗歌关心的是“爱”与“智慧”。而“惟有深刻的领会,方能带来更愉悦的审美”。

  作为最后一讲的第十二讲,篇幅最长,围绕“独立”、“自由”谈开。

  虽然本世纪“道德贫血”,作为同时又是批评家诗人的顾偕,还是愿意展示出他漫长宣讲后一种阶段性完成的兴奋,歌唱般说出了“汉语的灵魂鼓舞着我们召唤着我们”,“幸运的诗歌自当是梦想的魁首”,“灵感于遥远处赶来”。

  对于灵感,秉承第八讲的“不做灵感的奴隶”,这一讲续言诗人“不做灵感的保管者,而是一种精神的放牧者”,要创作“精彩的思辨诗歌”,侧身“先知型作家”的行列。

  思辨进入深层:“捍卫怀疑实质是对真理更好的信任”,“在撞击与融合中”“呈现出一种新典范的气韵”。作者特意提出为了理性思考,不应有“仇恨”,“深刻的思想从来不会有任何恶意”。

  长文行将告一段落,作者的意识来到“为世界的后代认真地想点什么”。

  “拥有自由寄寓的独立性的诗人”,“面前仿佛始终都有着一种对立的风暴”,他“用灵魂一生献身”,完成“世界观大解放”,“这便是诗人悲悯的宽阔之心”,他要“为世界倡导一种不再是黑暗的出路”(接续第六讲的用光明抚慰黑暗)。“诗与远方共谋”,则“连空气都能领略到它的清醒与雄壮”。但提请注意:独立性诗歌要远离不真不纯的“宏伟”,纵目以远,“历史的童年还在发生”,仍旧需要诗人“把无尽的开端和结束”珍贵地宣说。顾偕就此也收回目光,说起诗歌是“仿佛无用的表达”的大蕴含,期盼诗人“知难而上”。(“无用”在此是新思索,引致他到今年9月写出专文。)

  回论诗歌作品,诗人揭示貌似天真的作品,“却涵盖了不少自然的深度”。文学是“丰富的单纯”。他提到经典的指引感召作用,想象到“历史笑容”。他引用帕斯所说的“分歧并非敌意”,强调要听到批评。在最后的总结中,长诗诗人顾偕推许“有一定规模的创作”,并明确界定它首先指涉“思想的倾向和容量”,这明显来自他本人大量实践下的切身体会。话题归结到绕不开的“拯救”上来,他更呼吁让这一观念“在时间长河永久盎然荡漾”,但给出界定:“不为征服和控制,只为人性最大限度”地还能“光彩的[地]坚持和保留”。

  紧接而说的“时代鉴赏的失败并不等于伟大诗人的失败”,可谓上一讲所谓美学价值的“孤独”在此话题的延续。诗人希望即便肉体远去,“华章已然铸就不倒的精神躯体”,希望作品能达成“隐含着巨大启悟的阅读,自是也就会使孤独,有了更神圣的意义。”

  “所千万人吾往矣”,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恍如顾偕提炼出的诗歌的“跳跃”性,洋洋十二讲,话题一再跳荡,唯“知难而上”的有心读者得之。如若对密集语体分章设节做一定的“稀释”,适当加入例证、引征,诚为后世一部论诗大书也。

 

下篇:第十讲赏研
 

  我打算勉力稍详赏析的第十讲“诗歌生命永远是场动荡之旅”,介乎上一讲“心灵”话题与下一讲“高度”话题之间。它们在空间定位上是相对静态,而本讲从命题看像是两静间的一“动”。

  全文十一自然段。第二段只一句,归入首段,可共分十段。

  第1段开句的“有这样一种诗人”,即为全讲定调。按副标题他们是“神性精神内化的诗人”,明显有顾偕的夫子自道。这种诗人,怀揣真理,与神性暗通,不在乎尘世的认同,畅行于自己想象的大道,但他们最终是悲剧英雄。

  接着作者注意力偏转到诗歌作品里的“梦想”元素,定义它实质是属于“未来希望的全息投影”。而后深入对心仪诗人的描摹:他们“绝无谎言地问候未来”;他们是孤独的,只能“独自交流”,而他们时时记着“领悟与唤醒”。这些素质被归纳为“智性”(接续第九讲的“智性美学”,在以后别的文论中更有专述)。神性精神内化的诗人“绝不消沉地将去直抵本质”,为生与死歌唱和深思。他们是“重新探路者”,以“冷峭和真诚”主导幻想、净化心灵。他们的目的,则是为使更多人能仰望天空,为使人们可以穿过问题与惆怅去展望胜利。

  他们终生都在跨越,同时在进行“深度之战”。他们献身于自己的绝望,又用“柔韧灵活更加照亮”自己,从而使自己变成“自信与冷静的思想先驱者”。

  他们秉持“活力美学”,传递着“人性的信息”。他们“时常要放大使命与责任”,写出内心看到的事物,以期感应出“一种健康的高度回声”。作者高标“悲歌的光芒”,将这类心怀忧虑、气质忧郁的诗人判定为“遥远的作者”,判断他们会“一再快乐地重生”。他甚至认为“悲剧是文学最伟大的力量”,惟有如此方可打通“高尚渠道”。在“梦想与正义的双向流程上”,诗歌是“一直涌流向前”的“心灵的清泉”。

  他们的诗歌是“不同层面的人文浸透”,“深沉而仁慈”,在艺术感知上“互相穿透”。而站在对立面的,不外乎是一些“自发性的诗人”。他们迷信灵感,陷于“欲望错觉”,到头来只能落得“黯然神伤”。关于他们,本讲着墨处仅有这一段(第8),作者厌弃他们,但已不像在别讲中再占用大篇幅。此讲他更注重憧憬神性境界,或说是“诗歌的王位”。好一幅色彩斑斓的诗人画像。

  笔者对此讲稍深究的有如下几处:

  动荡。标题突出的这个词,在第6段出现“足以能让动荡也能自豪”,可能笔者没有深悟而感语焉不详。其后一句“一切真正优秀的诗人,实际上他们都属于遥远的作者”,凸显关注的眼光动荡到远方。终结段开句重复了标题,备作归纳。分析的图景切实荡向遥远,对“动荡”的不言之言更在第7段。所谓“不同层面的人文渗透”、“艺术感知上频频相交互相穿透”、“悲剧作品的高度,就在于一种高尚渠道绝不模糊的打通”,以及想象诗人毕生的“漂流”、“在不懈前进中完成”等,都是“动荡”的不同形态。(其上第6段中则有“不断深刻回响的推进”的说辞。)

  关于首段的乐观情绪。“悲剧英雄”的定位准,但他们能让“所有伤痛都有所改变”吗?笔者怀疑。前面的“在自己想象的大道一路畅通而行”,真能“畅”乎?联想诗歌当今的境遇,各样诗人的处境,不能不心生踌躇。这该是作者理想化的描述。

  快乐地重生。这个词出于第6段,原文:“正是由于现实与时代的忽略甚而排斥,他们在自己不断深刻回响的推进中,这才终于在自己的那些神圣命题里,得以无可拒绝的一再快乐地重生。”“快乐”与作者多处宣说的悲情、忧郁气质、忧虑等似有扞格?我理解这里的“快乐”,当不是神性精神内化的诗人对世相的反馈。他们于现实境遇应是不快乐的。而恰恰是他们心怀的救赎大愿,鞭策他们一次次投身于与种种不如意的缠斗。坚韧精神衍生出的情绪变迁,故而“快乐”才由此有一席之地。

  以上是笔者调动能有的识力,略识顾偕庞大诗学之隐约门径。或者眼睛短视,亏入歧途?恨无千里眼,方家一笑可也。


  2022.10.26-29 广州哪怕庵 / .30结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