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纤道
一
你居然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踏上了这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资水纤道。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你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
遥看白云成苍狗,但你的记忆却没有荒芜。
时间确实是久远了些,那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但时间并不真如烟缕,那随风飘散而去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浮尘而已。当尘埃落定,往昔的日子仍如一砖一石垒砌的长城,长久地在你的记忆中延伸着。
是的,内行人一看便知,你走路的姿式,你挥手的姿式,你蹲身的姿式,包括你身上散发出的某些气息,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你曾经拉过纤,驾过船的消息来。即使你后来成了一名作家,成了一名官员,但你童年和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受过的熏陶,却始终如胎记般烙进了你的人生。
我于是笑了,当然是为你用“往昔的日子垒砌的长城”的记忆以及“如胎记般烙进了你的人生”的习惯而笑。这是自豪的笑。也当然很愿意随你重走一次这一条荒废而寂寞的纤道……
“是决意要去寻找回什么吗?”
“是的。”你说,回答是很坚定的
“就不怕正应了那一句‘相见不如怀念’的古话么?”
“……”你微微怔了一下,还是很从容地迈开了脚步。
就这么沿资水步行,走得累了,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样的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聚忽散。
景致无论如何是最美的。可是你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的是能有一填饱肚子的地方。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奇迹不会在这荒寂的野外出现。“应该说茅屋还是有吧。”我便不失时机地为你打气了,“总有不喜欢群居的脱俗者,或另有其它深意的凡夫俗子,破例栖身于这不被人光顾的一隅呢。”你既然心意已决,我理当结伴与你同行。
在水声愈来愈响,浪涛愈来愈汹涌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但你又不禁为这户人家捏一把汗。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幸亏你未抱太大希望,不然,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的。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你别无他求。
二
这样的长滩,这样的路,你自然是熟悉的。幼时就加入到拉纤的行列中,你走的就是这样的路。这种不怕失望的经验你亦经历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你似乎是受了神的指引,决意要离开纤道,离开资水,用自己的青春和激情,趟出另外的一条人生之路来。为了不至于中途折回,你首先便拿出了三天的时间来磨砺自己年轻的意志。
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就沿了那同样是弯弯曲曲的江水蜿蜒。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狭窄得顶多只能涉过一只脚板,且又一忽儿没入水中,一忽儿挂在山腰上。过往行人,无不为之喟叹。兴许,是因为江岸多峭壁陡崖,这路,才只能如此屈辱着存在?!
你便一往无前地走在了这条路上。
好浓的雾,把整个江谷填得严严实实。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试图穿透浓雾,盯进那同样是深不可测的江水。你那两只厚实的脚板,仍然蹬着益阳板子草鞋。那草鞋的后跟,早已经磨穿,就连前掌上的鞋耳也断了好几只,穿与不穿,差不了多少。一张渔网,湿漉漉的,搭在你壮实的肩膀上,那根棕红色的纲绳正牢牢地握在你的手中。
你又是沿了这江岸小路来撒网的。
看神采,你似乎有些悒郁,又似乎是从容不迫。脚下的乱石与刺条,你是无所顾忌的,每走一步,你都迈得那么沉稳。看来,你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把网撒出去的。
前面的滩涂,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钢凿和铁锤的撞击声。只有这声音,才会偶尔牵动你那钉子般钉进江水的目光。似乎,你是被这声音深深地感动了!
绕过一个弯子,钢凿与铁锤敲响双重奏的滩涂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滩涂上,倒扣着一只小船。这小船是什么时候被江河所抛弃的?你已经不止一次与它相遇了,且也曾不止一次地激起过你的同情心:哦,这小船,定是航行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里程吧,搏败过无数次风浪的袭击,闯过了无数次礁岩的暗算。于是,才显得这般疲倦,才喘息着蜷缩在这滩涂上……
当第二次路过这滩涂时,你又呆呆地在这小船旁沉思默想了许久许久。是为它的残损惋惜呢,还是替它的所取得过的胜利庆幸?
——纵然,这船已经是遍体伤痕了,且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钉,参差不齐地从船底龇露出来——那是一排排锋利的牙齿呢,它曾啃咬过无数明崖暗礁,无数激浪漩涡呢……
这小船如今毕竟有人来修补了。看到这情景,你在心里默默地说:
“是呵,早就应该来修补的!”
这回,你并没有再在小船处久留,且匆匆地向前走去。只是你的脚步迈得似乎是更沉重了。就这样刚走出几步,你又回过头来,向那小船投出深情的一瞥。
一轮旭日,就像是刚从这江水中洗涤过,湿漉漉的挂在东边的山梁,那遮眼的浓雾,眨眼间全都溃退了,消散了。但见江中的激流,正喧啸着向前撞去、撞去。纵然,被礁崖撞得粉碎了,它依旧还会聚集,再度向前、向前!
前面是一道崖嘴。老远,你就发现了那儿在翻卷着银白色的细浪。那细浪似乎是在跳跃,又似乎是在向前浮游。
“呵嗬,成功了!成功是属于我的了!”
你不由得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向崖嘴奔去。
是谁说过的呢?——失望过的人,虽然最害怕再一次失望,但是一旦他感觉到希望在前时,又将会忘记了一切。
真的,你此时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顾了,那被砺石刺破的脚掌在流血,你似乎也是一点都不得而知的。来到崖嘴边,你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身子,就“嚓——”地将网撒了出去。
撒得好圆哟——这一网!
你激动得不能控制了。心,怦怦地撞击着胸口;手,瑟瑟地抖着。这时,你才想起要回过头去看看自己所走过的这条路。奇怪的是,这路却在你的瞳仁中变得平坦、壮阔了;你还觉得这江岸险峻的大山也并不会比此时的你高大哩。
是呵,能不激动么?仅仅就为了这一瞬间的安慰,你已一连沿这江岸的小径走了整整三天哪!假如说,在这三天里,你已经在这江河中撒过了九九——八十一网的话,那么,每一网,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的。而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你毕竟已真正地网住了希望!
滔滔东去的江水哟,不是在为你奏一曲希望之歌么?
许久许久,你总算平静下来了。于是,你开始虔诚地,缓缓地收着渔网。那纲绳颤颤的,很是沉重。然而,就在渔网即将拉出水面时,你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阵从未有过的晕眩。手,就僵在半空,眼睛,也不敢再看渔网……
哦,那银白色的细浪,并不是鱼鳞的闪光,而只是被崖嘴拌着激流泛起的浪花……
太阳西沉了。碧蓝碧蓝的江水,已成了深黑色。你身后滩涂上敲响的凿与锤的双重奏,早就听不清了。兴许,那船已完完全全地修补好了。那么,就在明天,它又会去远航的。去和风浪搏斗、暗礁撞击,去显示它生命存在的价值!
难道真是这样的——人,就是靠了意念中的一线希望所支撑的?一旦那一线希望断绝了,他就会垮下去?这么说来,你已经不会再来这江边撒网了,你已不会再向生活的长河撒网了?!
然而,不,你并不是那样的弱者!你的手中仍然牢牢地握着那根棕红色的纲绳!有纲绳在手,就有希望在心!
浩淼的江天
我撒下一张渔网
夕阳跌进了江水的深渊
白帆收敛了迎风的翅膀
江鸥从我的身边匿去
礁崖粉碎了奔腾的激浪
流水仍一往无前
百折不回向着大洋
我没有把渔网收上
昂首让目光点燃月亮
纲绳依旧在手
心中闪耀着不灭的希望
也就是在那一个夜晚,你便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心境与情绪填进了方格稿笺,居然在不久的日子里,省刊《湘江文学》上便破天荒出现了你的大名。
从此,你便走上了另一条希望与失望交织着的人生道路……一走,便是几十个春秋过去了。是走得迟疑了么?是走得犹豫了么?你这次回过头来重走纤道,是不是又受了神的指引?
三
然而迎接你的并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黑毛狼狗。这种狗自然很高大,相貌也很凶残,乍一看,你的灵魂都要出窍了。我旋在你的头顶,很是着急地向你打手势:就这么站着吧,还是以静制动好。我敢起誓,你是决不会为难它的,量力而行,你没有为难它的本事。弱肉强食,此时此地,你是弱者。那狗也站着,它像是在嗅着什么,猜度什么。大概对峙了有分把钟吧,怕是见你并无恶意,它便缓缓地开始摇着尾巴了,眸子里,也溢出了温和的光泽。“是的,还是以诚相待好,彼此都克制点,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我低语着说。
这样的时候,狗就又钻进船棚罩成的屋里去了,它刚进去,便钻出一人,是一老孺,约摸六十几岁年纪吧。她见了你,点了点头,并无陌生的感觉,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莫非是那条黑毛狼狗已经把它嗅觉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她了?然后只淡淡地一笑,“不是缘份不碰面”,说着,便把你让进了她的“家”里。
家里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就着一顶破烂船棚,竟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你的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是回答你,一个声音便响了:“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老。”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口么?正疑惑间,就又听到一个喑哑的回答声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飘飘渺渺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自己身边发出。
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又坚毅的双眸中。
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你的眼前了。
饥饿时,饭便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你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黑毛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你,并不时地抵舔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抱不平,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吃,而且把自己口中食省给你了么?稍有迟疑时,妇人发话了:“看来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说着朝黑毛狗满意地瞥了一眼,“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吧,呷饱了,就困一觉,这里前去,几十里都冒得人家借宿哩!”
还须作什么回答?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
资水沉沉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破船棚的“家”门口,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注目在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你,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
就如同难以忘记幼年时你自己在船上和在这纤道上的故事。
四
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资水的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便成了你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
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
资水行船莫单帮,
单帮攒钱不久长,
一旦碰到江中鬼,
船毁人亡上大当。
所谓船帮,一般有五条船以上,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上游沿岸,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粮食销给上游集镇的商行。记起那一首辛酸的船谣,你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冒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你母亲的声音。父母痛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你母亲总是巴望着你早日长成一条汉子,又总是想时常把你拴在身边。
是的,每逢船走下水,你们父子几人同母亲,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惟有掌艄的爷爷,便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闯滩冲峡,不敢有一丝松懈。若是船往上行,你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地拉过长滩,再分别启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匐匍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地向前逼进。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能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仓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叉,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胀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你们家便脱离了船帮。我知道,这是你最不愿回忆的一段往事。但事隔多年,早已是时过境迁了,何况你只是客观的回忆,并非有追究谁过错的意思。我于是就很平静地说:“回忆是一种反刍,是能够给人生增强营养的。”那时候,你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你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他们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你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你们兄弟三人,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你父亲是个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你们家的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江水说涨就涨,洪涛滚滚,如同千军万马在资江汇集。这样的时候,你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十里的一个水湾里,只须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你掌艄的爷爷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他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性烈气盛的你的父亲却执意要启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怕么子卵,船到顶风也能行,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母亲同你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自己是阻止不了你父亲的,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你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号子声从你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千余里,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你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你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慌乱了,你已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扎进纤道,葡匐着尾随在后。但听到从前面传来的“咔吧咔吧”声,你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你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你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精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你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地一声成了两截……
“从此莫单帮啊——”这是你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
你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同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
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
……
待你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省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你父亲的意志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老了许多,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
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你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
资水是凶险的,但资水的传统是美好的。“一家遭难,众人相帮。”一场天灾人祸过去,船帮众人掏钱相帮,又为你们家购置了一条几经修补过的半旧木船。你父亲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性情温厚了许多,他当着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发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用在整个船帮上,再也不见利负义跑单帮了。否则,他将抛尸江峡。时间如同资江流水滔滔远逝。自那以后,船帮的拉纤队伍中,你的父亲仍然是一名拉头纤的纤夫。他那牛高马大的,铁打铜铸般的身影,成了你记忆中负重拉纤的永远坐标。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众人齐心哪——嗬嘿!
莫单帮啊——嗬嘿!
纤夫号子声再度在江峡中响起时,便已经注入了新的内涵。你知道,这新的内涵中无疑包括着死者对生死的劝勉和告诫,更包括着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与誓言。
你们家的那一条木船始终是走在船帮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着那是资水跑过单帮的最后一条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却布满着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页血色的红帆如火一般燃烧着,燃烧着——那是一页用包裹过你爷爷尸体的布匹所缝织的红帆啊!
——红帆船!红帆船!我那时就曾经有过预言:她将永远在你记忆的江河里行驶着……
五
似梦非梦中,你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昨夜里,江风一定很猛吧,使人觉得如同睡在飘摇的船上。是的,就在你似梦非梦中负重拉纤的时候,我也想起了许多往事,比你似梦非梦的记忆还要遥远,也是与船与资水有关的——你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你只有三岁,两个哥哥就由爷爷和奶奶守护着,他们正是启蒙读书的年龄。但母亲却执意要把她的幼子带在身边,是期盼着你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拉头纤的硬汉么?她总是习惯地一直唤着你的乳名:纤狗儿。你也确实如一条不安份的小狗,是怕你乱翻乱爬滚进江中么?母亲便用一根缆绳把你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你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擦把脸吧!”柔柔和和的,这是那妇人的声音。
你忙翻身起床,有几分歉意地,望着她笑笑,“给您添麻烦了,让您一夜没睡。”这是真诚的歉意。大概无论怎样虚伪的人,置身于此情此景中都会变得诚实。你接过洗脸巾,那种温热是极熟悉的。儿时的你,随父母亲在船上漂泊,不也是母亲常将擦脸的毛巾这样递给你的么?
早餐就丰盛多了。显然是作了准备的。
她怎么也知道你爱吃清水煮鱼呢?而且佐料也是那般相似:油嫩紫苏,老辣姜米……一坨一坨地,她尽往你碗里堆。你父亲也是最爱吃这种鱼的。不知怎么,你竟然情不自禁地把筷子搁在了饭碗上,老祖母说过:吃饭时只要先把筷子搁在碗上,再在心里头默默叨念死去的亲人的名字,他就会从冥冥中走来与你共餐。看着你的这一举动,妇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投过来的,全然是赞许的目光。
吃饭的时候,那妇人告诉你,前去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小镇,叫江北镇。镇中人皆做油粑粑,四分钱一个,又糯又香,但千万莫要呷得太多,有句俗话,叫“食饱伤心”,什么好呷的东西,呷过头了,那胃口就变了,就再也不想呷那东西了,于是一钱不值。这似乎就引起了你的警觉,忙把堆放在饭碗中的鱼坨退出一半来,并且中肯地对那妇人说:“留着些滋味吧,我么子时候想呷这鱼了就再来!”她并没有言语,但你却分明地听到了一声游丝般轻微的叹息。像是撩拨开什么愁人的东西,妇人撩了撩发丝,又接着给讲起了镇子中的事情。她说:“镇子中惟有一户人家是打草鞋营生的。当然,说是一户,其实是一人,是一老人。他的草鞋,打得很薄,穿上脚板轻巧得很,又能耐久,因此凡是驾船跑资水的人,或上或下,路过这镇子时无一不买他的草鞋穿……”声音戛然止了。屋子里很静很静。
你真想听下去,想知道现在这老人怎么样了。那些驾机器船的人是不是也买他的草鞋?然而,当你抬眼再看那妇人时,她那凄迷的脸色使你感到:哦,一切都成了回忆,成了历史。
上路了,那妇人执意要送你一程。那条黑毛狗也万般解人意地,嗅着走着,一直到前面百米远的一座小石拱桥上才站定。来到石拱桥了,你对那妇人说:“你回去吧!”小溪潺潺,汇入资水,资水的浪涛声就更加喧响了。却是那妇人无声。她沉默着,似是一种凭吊。凭吊什么呢?凭吊你那毕竟会被疯长的茅草所掩盖的脚印么?但我真想从你的衣冠楚楚的躯体中跳出来说:“他还会沿着这孤寂的荒废的纤道来看您的。”生怕自己在欺骗自己,你确实很是真诚地又重复着:“真的,我会来看您的。”她却笑了,看得出来是一种苦笑,凄迷的苦笑。
连表示谢意的话也没有说一句,你复又挪动了前行的脚步。当然,并不是你不懂得礼节,而是觉得,感谢这样的字眼在此时此地是多么地没有分量。你真想告诉她,你的母亲若是健在,也是她这个年纪吧。但是……
你立即站定。然而当你欲狂扑过去呼喊母亲时,那妇人却转过了身去,留给你的,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这就注定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你将无法否定一个事实:那位就着一顶破烂船棚在资水的某一江峡中安身立命的妇人,她很像是你的母亲,然而又不是。
六
资水滔滔,多险滩也多急弯,然而那一江流水,却澄碧清澈;难怪这两岸或男人或女人,生性都如此倔强拙朴,兴许,是因了这江水的灵秀也不可知呢。
你的记忆又一次被浪奔浪流的一江资水激活了。
那天,阳光灿灿烂烂,本是一个启锚开船的好日子。和往常一样,你父亲叉开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母亲把手中竹篙当地射向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的船夫号子,江岸,就被远远地撑开了。
那是一船药材。是你父亲自己进深山老林采挖的。当日回得家来时,他那身被柴棍和荆条划得百孔千疮的衣服,让血与汗一浸染,已是乌七八紫了;手脚,张开着许多娃娃口,那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了黑红的硬壳;然而,他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难得的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说是把这船药材送往益阳变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慎重其事地修补修补这条由船帮们集资购买的,与风浪搏斗了数十载的木船了。那神情,就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了他的瞳仁里。是因为只是跑一趟水路并不太远的益阳,而且又是行顺水船,你的父亲和母亲才有胆独自启锚的么?是为了要将这条破船修补一新,你的父亲和母亲才决定日夜兼程赶往益阳送货么?
船过乌鸦嘴,便接近“满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就阴森森逼在了眼前。恰在这时,太阳又已西斜,洒满江闪闪烁烁的余晖遮人视线,更让人难以辨清前面的吉凶了。那一年你十五岁了,在家里休农忙假,也正好可以上船帮父母做一点杂事。但由于一连十多天患伤风感冒,年少的身子骨却一直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因为是采山药的旺季,你的两个哥哥并没有上船,而是进深山老林刨药材去了。你躲进后舱,年少的灵魂,就随着波涛在一同颤抖着……
—一左!——左! ——右——再右!
父亲的眉头拧紧着愤怒和坚毅,很是沉稳地辨听着母亲的指挥,还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老白干。你想:父亲许是用酒来为自己壮胆量,抑或,是在显示他的骁勇与豪迈吧!就像他采药回家的那天晚上,补完帆篷后的母亲,用灯拨棍蘸了桐油,还特意到灯火上烧得嗤喳喳响,才又烫上他的伤口。母亲心痛,喃喃地说:“忍着点,忍着点,热桐油能消炎退肿,还能生肌长肉呢……”然而你的父亲却裂开嘴笑了。“哈哈!你还把我当一条闯资水的船夫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像是有意渲染一种恐怖气氛一样。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卡哧——”一声脆响,船身陡地抖了几下,这条曾经承受过激浪狂涛千万次啃咬的木船,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间作床铺用处的后舱的底板,被暗礁无情地穿了一个碗大的漏洞。江水顿时喷涌进了船舱。病魔缠身的你吓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你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惟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着了漏洞,随即,就雷吼般朝你喝道:“还想活就给我死死地坐着棉絮!”
此时,船已飚进了骆滩的咽喉处,两面悬崖,被如同骆驼的驼峰般压得江面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副石磨在这江峡中碾过。也不知到底是由于这滩啸声的压挤还是浪涛的冲击,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卡吧卡吧地响。真让人担心它会在一时间全都散板,各自东西漂浮而去。
你曾听父亲说过:资水弯弯八十一滩,最险骆滩崩洪滩。然而,你醒悟得太慢了,那床堵着船底漏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你的灵魂猛然一阵颤抖。赶紧搂过棉絮,整个身子向着洞口压去、压去……但是,这过失却再也无法弥补了,超载的旧木船怎禁得激浪狂涛的冲击,那漏洞越来越大了。你悔恨交加,向父亲投去请求恕罪的惊恐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你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你再回头欲呼喊母亲时,而母亲手中的竹篙正撑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着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怎样的惊险的场面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礁崖撞去,一个又一个波涛,全都被撞得粉碎、粉碎……
就在你的父亲和母亲正拚死拚活与险滩搏斗的时刻啊,船头绝望地朝东天一翘,“轰隆——” 一声巨响,便完完全全地被激流推进了骆滩的峡谷深渊中……
你什么也无须再知道了,只把双眼紧紧地闭着,等待罪恶的死神把你拦腰抱起,再狠狠地摔向前面的礁崖,像浪涛一样地被撞成粉末……然而,仿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你突然隐约地感觉到有只巨手把你钳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你、托举着你……你终于从死神的嘴唇里被夺了出来,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地,你被扔在了江岸的沙滩上。
也不知到底在沙滩上躺了多久,凄惶的月亮,从你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升了起来,惨白惨白的,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幕刺痛人心的悲剧。江岸上,黑黝黝如鬼神般的石峰悬崖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喔!喔——喔”的夜鸟的啼鸣,阴阴惨惨,使人毛骨悚然。江峡中,滩啸声极是压抑,完完全全像是为不幸者奏响的哀乐。惧怕和懦弱,已经不再属于你了,十多岁年纪的你,竟仿佛在一时间长成了条汉子。你的忏悔的心在流血啊!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哪!
在你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你想:兴许那便是我的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吧?然而你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你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你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一同来了啊!
惨白惨白的月光下,你已经不敢辨认自己的母亲了,她的头部及身躯,已被撞得四分五裂,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紧着拳头。莫非母亲的灵魂还以为是在与激流险滩延续着那场搏斗,或者,是气愤你的懦弱而使她惨死于非命?!你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没有叹息,没有眼泪,也没有诅咒你的罪过。把母亲安放在你身边后,父亲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
你的母亲就埋在了骆滩的滩脚下。
父亲衰老多了。回家后,你的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束香,并烧了几张纸钱,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本来就嗜酒成癖的父亲后来就更爱喝酒了。嗜酒后,他就举起拳头要擂打青天,怒斥青天的不公平,把你母亲的灵魂摄了去。青天无语,父亲就更怒了,“嘭嘭嘭”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叱骂自己的无能,枉为了一世男子汉,没有能耐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没有能耐造一条新船……
你的父亲终于没有能够闯过他人生中的这一道关隘,不久,便追随你的母亲而去了。因你的两个哥哥还尚未成家,你便过继给了同是驾船人家的伯父。
资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流着,像一位伟大的哲人,日夜不停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是的,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个声音却总是挥之不去,那是你父亲的灵魂在倾诉么?那是你日渐阳刚的雄心在呐喊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七
我还站着——!我还站着——!
是的,你的父亲他还站着,站在桅杆的后面,站在舵柄的前方,站在江河的浪涛之上。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哦,那是船夫号子,那声音便是你父亲喊出的船夫号子。
船夫号子,渗入了他的肌体,他的肌体在膨胀;船夫号子,渗入了他的骨骼,他的骨骼在坚硬。他一手扳着舵柄,一手反撑着竹篙,双脚便死死地堵住了中舱的横梁……那是最惬意的一仰啊!仰起头颅和胸脯,把自身的健美和力量,向着蓝森森的苍穹展览,向着红润润的太阳展览……他那黑黝黝的五短身材便是粗犷奔放的力在舞蹈,便是春情春意在舒张……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深沉、凝重的船夫号子,原来就是从你父亲的口中迸涌出来的,就是从你父亲那饮惯了江水河水湖水的口中迸涌出来的。他的嗓音嘶哑了,但号子很响亮:带着极强的冲击力、穿透力、扩展力……那不就是帆船行进的节奏么?
兑着铁矛的竹篙,在你父亲那粗糙双手的抵压下,“咝”地被撑得佝偻了。竹篙在颤抖,江河在颤抖,而你父亲的身子却如一座巍巍大山,俯冲着往下压、往下压……
他那古铜色的脊背也被岁月撑得佝偻了啊!
千遍万遍,你父亲重复着这支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在这金色的犷吼中,你父亲把宣言写在自己的脸瞠上。那是被骄阳、滩声、暴雨烤灼与捶击过的脸膛啊——直面风雨无涯的江天,你父亲无所畏惧——包括激流、包括险滩、包括漩涡、包括暗礁……不是每一场沉没都象征死亡,不是每一场风暴都制造深渊——你父亲说:“帆船的存在便是佐证!”
船夫号子,是一支痛苦的号子,是一支艰辛的号子,更是一支希望的号子!船夫们就是用这支痛苦而艰辛却又充满着希望的号子,坚强着懦弱者的灵魂,嘲笑着浪妖风魔,给沮丧者带来新的骁勇和荣光。
奇迹,便是在船夫号子声中产生的啊!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船夫号子,呐喊着一个永恒的主题:彼岸!彼岸!
其时,我多么想说:是的,你作为船帮的后裔,作为纤夫的晚辈,虽然早已远离了资水,但你不照例是肩负着生活的重荷,驾驭着人生的航船么?
哦,彼岸在长久地逗引着你;希望在你的眼里,远了又近,近了又远。执着地,你在人生的江河湖海循环啊!
你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拓荒者。
你用你的勇气和力量,不断地,开辟着使祖先陌生得吃惊的领域,虽然,你同样也借助于祖先借助过的长风,但是,你并未轻信谗言,将忽左忽右的风向作为自己航行的指针。
你的舵叶也曾“咔嚓”一声被暗礁扭断过,但是在狂风巨浪的喧嚣中,你却丝毫没有惊慌,而是一个猛子腾跃下去,把自己的身子插入水中;异常清醒地,你用主体的自己定向拨航。你的皮肉被凶残的浪齿啃咬得青一块紫一块了,你的骨骼被汹涌的江水浸泡得发酸了……然而,你却豪爽地呼起了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啊,船夫号子,何等深刻而丰富!
——咿哟哟——嗬!——咿哟哟——嗬!
你的父亲无疑已成为了历史长河中一个标点。
在九泉之下,而你的父亲却含笑着告诉祖先:
一支崭新又年轻的船夫号子诞生了!
八
你的心思很重,但你的脚步却很稳健,很从容。你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那一个小镇的。但我却依旧清醒着,若即若离地盘旋在你的头顶上。“无论得意,无论失意,你丢什么也不能丢了魂魄哦!”我对你说。
“那时,你毅然离开船帮和纤夫的行列,一定也有过胆怯吧?”
“……”你并没有正面回答,一任心中的波涛翻滚着。也是呵,从一名领工分的乡文化站辅导员,到一名县文化馆文学专干,再到省里当专业作家……这其中的艰辛与挫折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但你是欣慰的,毕竟拥有了那么多反映资水船夫和纤夫的文章见诸各大报刊,有的,还被译成多国文字向世界推介……
“我这次重走纤道,不就是回来寻找胆量么?”你终于肯坦露心迹了。而且,你正在用熟悉又陌生的眼光丈量着面前的小镇。
这小镇,诚如守着那一条黑毛狼狗的,生世如谜一般的老妇人所言,委实是小。
怕只有几十户人家吧,匍匐于这资水北岸的一个江湾湾里,宛如造物主随意涂抹的一弯细细娥眉。这小镇是极别致,靠山的房屋是不用后廊柱的,只需从崖壁上瞄一处能放置横枕的坎儿就行了,甚至连后扇的板壁也不用装,陡峭的崖壁光滑平整,是天成的磨光石墙壁呢;傍江的房屋就另是一番情趣了:必须进深山选择了千年古树作吊脚柱子,而这吊脚柱子或春或秋,或冬或夏,年复一年地,都得具备牢牢竖立在水中支撑起整座房屋的一副体魄。
在资水沿岸,这类房屋当然就有着极富诗意的一个名字,叫:吊脚楼。而吊脚楼里又多是产生美丽忧愁故事的萌床。
可是呢,小镇快走完了,你就是没见有卖油粑粑的。注目两面街坊,昔日的铺面开着,里面却尽是做木器家具、做竹器产品的男女。偶尔还会溅出几声粗野的怒骂:“你这猪婆,明天就要交货了,就会有票子到手了,也不晓得加把劲!”被怒骂者也并不示弱,把眼球一鼓,鼓得似是就要弹射出来,用同样的怒骂声回敬:“你才比猪还蠢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怕我还不晓得赚钱?!”是呵,这些产品很赚钱那是一定的,要不,小镇人又为何宁愿把几百年来的传统小食的买卖也丢掉,而拿起了锯木破竹的斧头、锯子或刀具?你不禁就记起了一句“鸟匿山林鱼在水”的俚语来,那么人呢,莫非人就非得要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不成么?但你又一想,心也坦然:重视价值观,社会行进的轮子定会转动得快些吧。可是那又香又糯的油粑粑,作为一种风味小食,一种地域文化,莫非就理所当然地应该随汤汤资水流去?
“兴许,这儿并不是那妇人所说的江北小镇?”你的脚步有些迟疑了,心里在犯着嘀咕。我自然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厚重而又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嘭——!嘭嘭——!”这当然是编织草鞋的人用木锤在打锤稻草的声音。我忽然就记起,你外公健在时,也是一位编织草鞋的老者,他每每在编织草鞋前把稻草打锤几十遍,打锤得柔软之极,这样,编织出的草鞋才舒适、耐穿。这位打锤稻草的人无疑不会是你外公,你外公早已离开了艰辛的人世。
会是谁呢?
是那妇人提及的编织草鞋的老人么?
就加快了脚步,你匆匆地循声找去。在这小镇尽头的一座吊脚楼里,你看到了那位躬身的锤草人。确实是一老人。他并没有回头,完全是凭着耳朵就听出有人在向他走近。“是来穿草鞋的么?”他那浑浊的问话一响起,握着锤的手就止住在半空了。却还是没有回头。
但是,你毕竟已听出他话音里的悲怆了:
纤道已经荒芜,纤夫已经改行,谁还会来买他的草鞋呢?
当然就不忍心如实地回答他:“不,我不是来穿草鞋的,我的脚上正穿着崭新皮鞋。”你同时也不愿意欺骗一位老人,说:“是哩,我正是来穿草鞋的。”
该怎样回答他?你犹豫着,同时也沉默着。
老人的手仍然高高地扬在半空,像一个永恒的问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心就一颤,你是慑于老人的威严?是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敬?或许,是对历史的一种承认吧。只迟疑了片刻,你终于大声地回答说:“来啦,我来穿草鞋啦!”老人握着锤的手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你扑过来,而且是张开双臂把你紧紧地搂着,紧紧地……像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魂魄。
那老人的双眼竟是瞎的。
他说:“孩子,穿上这双草鞋吧,这是我今天刚刚编织好的一双。这许多年来,也只有你,是第一个来穿我的草鞋……”老人愈说愈动情。他还告诉你:草鞋已没人穿了,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却仍然在编织,不停地编织,仿佛编织一个漫长的梦幻……然后,又是他亲手把自己编织的草鞋一双一双地扔进资水……“这草鞋是属于资水的!”他最后说。
世界在突然中变得静穆极了,惟有资水的涛声一阵高似一阵地盖了过来……
你还能说什么呢?我又还有什么可说?
九
滔滔资水,日里夜里不停息,流走了多少动人心魄的悲壮故事。然而江岸崖石上那许多深深浅浅的纤痕,滔滔资水却是无法冲走的,船工与纤夫额上的艰辛劳苦的印迹,滔滔资水也一样无法冲走。
作为一名曾经的纤夫,那段拉纤的日子你自然还清楚地记得。
那是你第一次加入纤夫的行列。是八岁还是九岁呢?反正是还不满十岁那个暑假吧。
那时你父亲和伯父还没有分家。兄弟俩合掌着一条木船。为了添几分薄力,也为了历练你稚嫩的肩膀,照例背着个纤搭肩,你在瘦而长的纤道上紧跟着大人们行走,拉纤的种种艰辛,也算是体验得深了,凝炼成一句:纤夫是铁打铜铸的汉子!
尤其是盛夏的正午,那墨绿墨绿的一江流水,挟带着灼人的气焰,正喧啸着向东撞去时,而那笨重又庞大的木船,又偏偏是毫不相让地顶着石块般拱来的浪涛逆行,那种对峙,也难说不使人心惊肉跳。
纤夫们不会想象,想象不出自己是怎样地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们总觉得自己很卑微,卑微得如同江岸峡谷中耸立的铁黑礁崖,之所以嶙峋地出现在江峡两岸,那是命运所注定。
入滩了。水流愈发湍急,浪涛也愈发凝重,轰轰隆隆的滩啸声,在江峡中撞来荡去,真让人疑心是沉雷在滚动。然而纤夫们像是有意要与这一滩浪涛比气势,浊重的声音,喊起了纤夫号子:
——咿哟——嗬嘿!
——咿哟——嗬嘿!
……
你挤在大人们的行列中,一副纤搭肩,紧紧地扣在稚嫩的肩胛上。每每你跟着大家喊起纤夫号子时,就总觉得有一股潜在的力量,陡然间从身心中膨胀开来。资水有首戏谑纤夫的民谣:
纤狗子,
冒卵扒;
四脚四手,
路上爬。
其实除去前两句带有贬义性也不贴切外,后两句倒是很形象的。此时,你就把稚嫩而又黑红的背脊,弯成了桥拱形状;两只脚掌,正死命地扣进路面,扣进一个个深深的坑来;而叉开着十指的双手,又是怎样地颤颤巍巍想要抓爬前面的么子东西!你的眼珠已鼓成了弹丸,时刻都有可能射出眼眶,而所有死气力又全都凝聚在纤缆上,这根似乎永远也无法拉直的纤缆呀,咝咝地在切割着拐弯处隆起的崖石了(你和你的父亲及兄弟们的肩胛也在被纤搭肩切割着呵!)然而那木船,却总也无法切割开疯狂地压向船头的浪涛,那整个的一江激流,就如同稠稠的一江粘合剂,死死地把你们身后江流中的船粘合住,不让动弹。
你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了,甚至白沫也从两边嘴角渗了出来,那纤夫号子,渐渐地已经哼不成声了:
——嗬——嗬!
——嗬——嗬!
而那姿式,却还是崖石一般坚强地向前倾扑着的,大汗淋漓地,童稚的你一样也是在显示着不倔骁勇和强悍啊。
满载着货物的船实在太古老太沉重了,吃水很深很深。用落进陷阱的马车来比如它、恐怕是算不得有丝毫夸张的。你和你的同伴们的力量在消耗着,时间在流逝,而船根本就没有前移哪怕是一尺一寸。墨绿墨绿的石块,拱动得好凶猛呀,挟着雄风,裹着沉雷,怕硬是想要把你们的船拱下滩去,怕硬是想要把你们的船压进谷底?
这是拼搏的时刻呵,纤夫们!
你那位拉头纤的父亲发怒了,牙巴骨咬得嘎嘎响,还断断续续地骂出些粗野话来。他是在骂船上掌舵的你伯父,骂他为什么不把布帆升起来。
那是昨日在凝重的夕阳下赶着缝补好的布帆哪!那布帆曾旗帜般轰轰烈烈过一阵子呢!穿洞庭,过长江,任其顺风啵啵啵地赞颂它,但也就在赞颂它的同时,也在撕扯着它呀!
然而谁知补好了的布帆却还沮丧地蜷缩在桅杆下面……
白热的太阳在下沉。仿佛已压上了你们的头顶,压上了你们的背脊,咝咝咝,正在吸着你们毛孔里的汗水呢。炎阳下,你们黑红的肌肤,在凝重地闪光。
哦,原来风早已经窒息了。
你父亲突然把向前伸直的手缩了回来,颤颤地又攥成了拳头,呼地一声,擂在纤道上,擂得尘土四溅。
——给我稳住!
——给我死死地稳住!
他大声地断喝。尔后,便把手合成喇叭筒,撕开喉咙呼起了喊风号子来:
哦噢——喂——!
哦噢——喂——!
这是一种古老的,涂上了很浓很浓的迷信色彩的,然又能恰到好处地表达纤夫们奢望的方式啊!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你就听祖母讲过,说风是由一位神婆所掌管的,她有一个风袋,把天下的风全都装在袋子里,只要她把袋子张开一线细缝,就有风呼呼地吹出来。但风婆总喜欢睡懒觉,睡着了,就忘记了把风袋张开。驾船人如果需要风了,就只好大声地呼喊……
你父亲一定是在忏悔自己错怪了你伯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是因为死了风你伯父才没有升起帆篷来。于是,他就想起了风婆,祈祷风婆前往协助。他把喊风号子呼得那样响亮,响亮得如同金属的震鸣;他喊得那样虔诚,虔诚得如同一位清教徒。
哦噢——喂——!
哦噢——喂——!
声音如铅球,仿佛要把压抑着这江峡的两面山崖全都撞击成粉末……
太阳的熊熊火苗,在你们的裸背上腾跳、腾跳……想是有意要给纤夫们身上镀一层灼烫的沉雄。
也不知是不是你父亲的喊风号子真的感动了风婆,还是碰巧这时要起风了,江岸山巅上的树梢在开始骚动,纤道旁卷缩着叶片的小草也摇晃起来,那如同石块般向船头拱去的浪涛,也已有了粼粼波纹朝逆向闪动……
哦噢——喂——!
哦噢——喂——!
在此起彼伏的喊风号子声中,布帆庄严地升上了桅杆。
你父亲的嗓音渐渐喑哑下去,嘴角也渗出了鲜红的血浆。他顺手从纤道旁扯了几株卷缩着叶片的嫩草塞进口中,执着地,复又弯下身子,且把脊背复又弯成桥拱形状,两只脚掌,复又死死地扣进路面……似乎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平静而慷慨地,把力量凝聚在那根似乎永远也拉不直的纤缆上。
笨重的船终于能切割开石块般坚硬的浪涛前行了。然而,滩还长着哩,你们愈来愈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是沉重的,同时,也是神圣的!就连你年幼的意识中,也便过早地有了一份庄严!
十
纤道悠长,记忆亦悠长,你在拉纤的记忆中行走着,脚步便叩响小镇唐家观街巷中的石板路了。
只要是在资水驾船跑过长途的船夫抑或水手,怕是无人不晓得小镇唐家观的。
唐家观傍近资水,在资水中游,属于安化境内。若从旱路走,从县城到唐家观,弯弯曲曲也才二十五里,水路就更近,三塘四滩,不足二十里。唐家观下面的一个埠头是沙湾。那儿盛产桃子,且那桃子质量极好,有人间仙桃之称。
唐家观却不产桃子。到了桃熟季节,镇子上偶尔有几家店铺卖仙桃,那也是从沙湾贩来的。然而却有喷香的擂茶可饱口腹。且不要掏出亮亮晃晃的银毫子或花花绿绿的纸币来,更不分熟人或生人,男人或女人,老者或少者,碰上了,自个从碗柜里揭一只蓝花磁碗,盛了那擂钵里的擂茶来喝就是了。那其实是有意为纤夫和水手及船工们准备的。
打擂茶的日子,无论如何是喜庆的日子。逢上哪家打擂茶,就是那家请客祝酒的前奏。这唐家观有句口头禅:“添人添喜。”能赶上到哪户人家饱餐一顿擂茶,哪家又怎能不是洋洋得意觉得沾了不少光呢?
唐家观匍匐于资水北岸,挤挤挨挨屋檐搭屋檐百数户人家。一长溜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缝中穿过,一边是临江吊脚楼,一边是依山的木屋。这百数人家中,又每天每日都有人打擂茶。擂茶的作法好简单:一捧芝麻,一捧花生米,一把茶叶,一片两片生姜,一匙两匙食盐,拌放在擂钵里,细细一擂,再冲上一炉罐滚烫开水就成了。你至今仍记忆犹新,那香味不是酽酽的,而是清清淡淡的,却飘得好悠远,满镇子都在飘,还飘到资水江湾里来了。资水汤汤,到得唐家观,缓缓地就想歇上一歇,因此这唐家观的吊脚楼下,就成了整条资江最好泊船的去处。大船小船往这里一泊,那驾船的船夫抑或水手,铿锵的脚步就无不被擂茶的香味所牵动,于是沿了二十五六级石阶赶得镇上来,再踏一路青石板循擂茶的馨香走去。“纤狗儿,就数你嘴馋,但你也不能总是白喝人家的擂茶呀!”你仿佛又听到纤夫们打趣你的声音了。当然你们是不会白吃人家擂茶的,那可以当袋子使用的纤搭肩里头,就装了四斤五斤汉口白芝麻或五岗洲麻壳花生。往椿木方桌上一放,一蓝花磁碗一篮花磁碗就喝起擂茶来。这小镇唐家观本来就多水手船夫,有道是“船帮如骨肉”,全然地就成了自家的人无疑。
喝起擂茶,扯着闲谈,渐渐,暮色就薄薄地把这小小镇子给罩住,街巷倏忽也就变得更窄更悠长了。
其实小镇唐家观的夜晚比白天更令人难忘。
虽然没有歌声和箫声从歪歪斜斜的吊脚木楼里飘溢出来,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句,用在这里却万般的恰当和精确。那些平常喝烈性白干骂粗野话在风里浪里展示肌肉的汉子们,且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为自己缝补衣衫的白嫩的双手,一任思绪在这充满人情味的简陋的吊脚木楼里飘拂。仿佛这以前或以后的种种艰辛劳苦,本来就与他们毫无关系……
更鼓声声敲碎人心。
天明了。船夫和水手们还得启锚开船无疑。只是那一双双平日里好灵活好有气力的粗手,解缆时不晓得为么子那样笨拙,而且抖抖瑟瑟。于是那吊脚木楼上就飘出了软软的声音:
“去吧,快去快回来……”
……
船走了,划许许多多惆怅的痕迹在江面上,复又被碧水所抚平。但是那擂茶的清清淡淡的馨香却常常在小镇唐家观飘浮,在江湾里飘浮;那被这小镇唐家观的女人亲手缝补过的衣衫,亦常常温暖着水上汉子们的心……
但你这一次来到唐家观,却没有喝到擂茶,连擂茶的清清淡淡的馨香也没有闻到,贯满着双耳的,全是拉客或住宿,或吃馆子或买卖各色所谓地方特产的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你当然就不敢多作停留,你害怕自己又会遇上江北小镇同样的尴尬。我也照例没有说出那一句“相见不如怀念”的感叹的话。我害怕这一句无意中说出的话,会在你的记忆中发酵出许多伤感来……
十一
但是,真正对“船帮如骨肉”这句流传于资水的俗话理解得透彻,还是在那一个反常的冬天。
那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罢。
你的伯父,已经离船到岸上与家人团聚度岁末来了。对于一个长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资水有句民谣:“水上行,不是人;进屋门,是贵人。”你那虽无生育能力,但却天性贤惠的伯母,其时,便显得愈发温诚了。如侍候小孩,你伯母把那煨得热烫烫的老白干酌满满一蓝花磁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挟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你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竟被愈来愈汹涌的洪涛冲断了货船的缆索……
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在江峡中乱冲乱撞……你伯父自然是最清楚情况有多危急的。
远远地,你伯父三下两下便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你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你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你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伤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当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拼命地紧追的你和你伯母时,一行浑浊的泪水,已把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许是料定这船在闯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罢,你伯父一掌将那位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飚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
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
然而就在此刻,“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人们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你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你想:您是已经做了种种努力的,为异方的同行保全货船,也为和我们团聚一块欢度岁末——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呼呼。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啸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了……哦哦,那不是在为你伯父的悲壮殉身奏着一支深沉的哀乐么?
我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开得如此神速,就在你伯父遇难后没几天,你们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只,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篷,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她的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沉浸在万分悲痛中的你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你看,船帮里都悼念你伯父来了!”说着,忙拉了你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你听不甚清楚的言语。我想:那一定是你伯母在告慰你伯父的亡灵吧!偷偷地,你望了眼神龛上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你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穆肃的表情里,包涵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
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佬大是你伯父在水上的称呼,你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你伯父的亡灵深重地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中(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发狂一般,跳上江岸直朝你们母侄冲来,一手将你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我——要——娶——你——!”
伯母的脸色“刷”地惨白,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便猛地朝你伯父的遗像扑去,把伯父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又出乎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锤打,一动不动,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是你伯母锤打得累了呢,还是终于被那汉子铁打的意志所感化?不知在什么时候,她那激愤的拳头居然变成了温柔的手掌,在那汉子青肿的胸脯上痛爱地抚摸……
人们一怔,旋即,一个个便全都低下了头去。我知道: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抉择作为报答的行为的默许,也是对你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其时,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
——啊,资水河,我的船帮!我的船帮哪!
十二
那日,你怀揣着满腹心事从小镇唐家观走出,到得鹊坪的时候,已近中午了。有缕缕温馨的炊烟,便从点缀于村庄的木屋里飘溢出来。无论如何,这鹊坪人们的日子,也该是过得像模像样的罢。从你身边,匆匆地走过一中年壮汉,怕是把你当成了本地人也未可知,那壮汉极是激奋而又带着责备的叱呼:“还磨蹭么子呐!午时三刻,张家老大就要祭桅杆了。”走出老远了,你还听见他在感叹,“唉,如今的后生伢子呐,就是不热心看老人传古!”
我想那祭桅杆定是传古的一种仪式无疑了。这不能不说是天赐的一个好机会,你自然是不舍地紧跟着壮汉前往那神话的境界中去。
是有意应了鹊坪这个“坪”字么?汤汤资水,在这儿绕了好大的一个弯子,于是,这儿的一段河滩,便袒露出偌大一个卵石与河沙的坪来。祭桅的盛典就在这河滩举行。
你是略知一二的,祭桅杆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便留在家里操办生活。这是一个吉祥又喜庆的日子哦。
这鹊坪的男人蛮悍得特别。他们居然脱得赤条条的,只用了一块肉色布条,兜着胯下那鼓突突的阳物。烈日下,汉子们就如一尊尊熠熠生辉的铜像。你看见那壮汉也三下两下扒光了衣服,闪身进了青铜群像的行列。然而你却因为过早地离开了船帮和纤夫摇身一变成了诗人和作家,不得不被一种所谓的文明规范得碍住了手脚,不敢面对这母亲河——资水展览自己的躯体,不敢袒露出自己的胸襟来接受骄阳灼热的爱抚,不敢作为资水的后裔与这群野性十足的兄弟父老们去尽情地交流……
着一身时髦夏装远远地木立的你,虽道貌岸然,却反而成了人们眼中不可思议的怪物。
汉子们团团地紧围着一条新造的木船。一根顶尖上缠着红绸的且粗且垂直的桅杆,极是气派地横躺在雕龙的船头。你当然在幼时就听父亲说过:桅杆是船的灵魂。在你们地方上有个风俗:每每有年迈的父亲把船老大(即:扶艄掌舵的船主)的位子传给自己儿子时,那继位的儿予是非要用缆绳把自己缠捆于桅杆上,一路颠狂,经三滩四塘的风与浪的考验.才能进入舱位掌舵的。但不知这鹊坪也如此交班否?
——午——时——三——刻——到——!
一个凝重而又苍老的声音盖过来,陡然,天地间变得一派沉寂。惟有资水在汤汤地流着、流着,似是从亘古流来,又向着久远流去……
祭桅杆的仪式开始了!
那位宣告时刻已到的老者率先跪下,众汉子亦学他那样一律屈膝。你看得非常清楚:人群中还肃立着被蒙住了双眼的三头牲畜——活牛、活猪、活羊,亦还依序摆放着陶罐和火纸。那便是祭桅杆所用的祭品罢。老者嘴唇在微微蠕动,似真似梦似苦似涩地在祷告些什么呢?如一队蚂蚁爬入耳孔,蛰痛着你的胸壁腹腔。但见他是虔诚得可怜的,更甚的是他还无数次又拜又叩,如捣蒜一般。他那嶙峋的身躯作这种姿式,莫非就不觉得艰苦么?你似乎是认识他的,面对着罗中立的油画,你曾不止一次喃喃地喊过他“父亲!”
如此差不多一锅茶滚功夫,老者才立起身来(你看见他打了一个趔趄,有年青人却在扮着鬼脸窃窃地笑呢),向陪他屈膝的汉子们拱手道谢。即刻,汉子们欢呼起来,七手八脚地把那三头早已被黑布蒙得懵了的牲畜撂倒,几把银亮的尖刀同时扎进当作祭品的活物的咽喉'待鲜血盛满十余只陶罐,再由那老者端着洒向船头和桅杆……又一阵欢呼涌起,桅杆缓缓地竖立起来了。我想:这原古的呐喊里,分明洋溢着深沉的痛苦、狂颠的愉悦、蛮犷的求索和挣扎、祈祷和企盼哪!紧接着,那整牛整猪整羊被抛进了江中……那老者便在一年轻壮汉的相拥下颇为自豪地进了新船的舱位。
哦,那便是老船主张家老大和他的接班人无疑了。
船底事先已安放了滚木,就在一阵阵欢呼声中,在火纸燃烧起的烟雾中,汉子们便合力把那条至少能装载四十吨货的新木船推搡着进了资江。
然而,那新船虽立有桅杆却是没有挂布帆的(你当然知道,在资水,那桅杆如今只是作为某种象征立在船头了),亦无桨无篙,就连舱位中也是没有舵柄的……那位在资江逞强了大半辈子的张家老大,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其时,便有人大声提醒:“张家老大,这可是需要扶方向的马达机船呐!”
汉子们捧腹大笑。刚才那庄严肃穆的祭船场面,仿佛离这地方很远很远……
正笑谈间,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如雷霆般盖了过来,人们定睛看时,才发现舱位中那一条壮实如骏马的年轻汉子正手握着方向盘呢。我想那老者定会高兴至极的,不期,竟显出了一副好懊恼好沮丧的神情来。
只是懊恼也罢,沮丧也罢,那汉子极是洒脱地朝河滩上的人群挥一挥手,犁一江波浪,驾着崭新机船随汤汤资水一路朝江南镇方向驰了过去。随着城镇化的不断推进,他已在江南小镇有了新家么?“三条木帆船,不如一爿小门面。”果真这样,那才是真值得庆贺哦!
十三
资水江南繁华地。
虽然她没有长江那一江南地盘阔大,亦无那多人口,更没有那儿热闹繁华。不过,“江南好”那却是很实在的,完完全全能让到过此一江南的人,梦里抑或幻觉里复又到江南来的。且也时常将一首古典诗词衔在双唇间喃喃吟哦:“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确实令人回忆。
就连那一江澄碧清澈的流水,汤汤流进江南地域,倏忽间也就不再波动,平平静静,围住半个江南仔细端详。
有鱼儿闲游时,用尾巴“泼哧”甩出声响来,于是才渐分渐散开层层波纹。而江湾某处半藏半露于田田荷叶间的莲花,欲绽未绽,就如一个个恍惚迷离的微笑,又如千古之谜,引人探寻。
也偶有一艘两艘装有马达的鸬鹚渔船,从上而下或从下至上,把一幅如梦如画的江南倒影荡皱揉碎,最后便寻不见踪迹。
江雾缕缕,如惆怅的叹息。
其实那不要紧,遗憾只是暂时的。
穿一双钉掌皮鞋,沿江边一小小巷弄(那叫老巷),哒哒哒极有节奏地叩数不清的青石板,任你在江南湿湿润润的路面上行走。
那沿着青檐曲廊起伏游窜的,是龙墙;那携楼阁馆榭翩翩入云霄的,是飞檐;而用翡翠的言语在窸窸窣窣嘀咕“巷弄很深很深”的,则是里边那雕花窗后的飒飒蕉影……
巷弄委实很深。但你且莫要担心走得口渴。虽然大街上的六月隔几家就有冰擂茶或各色冷饮可买来止渴解凉,而在此一江南的巷弄里,你只要轻轻一推那两面人家虚掩的门,便可见到堂中或灶屋里的椿木条桌上,摆着磁缸和玻璃杯,你且自个儿动手筛了茶水喝就是了。切记莫要说讨,更莫要说买,那么人家老板会生气的;喝完了也不要道谢谢,只要你在离开此一江南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出差时,能记起这里的人家来就行了。这地方有一俗话:茶水不要钱,人情值千金。
快走尽老巷时,一仄身往右转,过瘦瘦短短一胡同,天地间倏忽变得开阔,一条新铺的水泥街道,把两面崭新的红砖楼房绷得笔直。
这便是新街。是由镇政府新辟的横向区域。
新街有百货商场,有饭店有酒馆,还有录像放映厅和图书阅览室等。但亦有做小本生意的人家。
这些人家的堂中,都摆着一套两套朱红桌椅,干干净净,等候人去坐上一坐。你还刚止住脚步,火炉边系腰围掌勺子的少妇就绽一张盈盈笑脸亮开了嗓门:“甜酒、油粑、米豆腐呐—一”声音软软的,还拖着长腔,像是唱山歌。
于是,你就不好意思不坐那朱红椅子,亦不好意思不从衣袋里掏出票子来。
其时,便是此一江南之行的高潮。
你若是有眼力,那当然是吃米豆腐的。悠悠颤颤,一蓝花瓷碗,里面香料、葱、姜、辣、酱五味俱全。然只收币壹角贰分。委实是一桩划得来的事情。
你又自然地不止吃一碗的,用手帕揩了揩辣嗖嗖的嘴巴,眼睛便又会对那少妇说:“还来一碗好么?”当即就热腾腾地又来了一瓷碗,软软地问:“客人,爱吃?”还没进口先就溶进心里了!
吃过米豆腐,还会有烟递给你。烟是双的,那是此一江南的乡俗:“喜”字成双,双方都图一个吉利。一边吸烟,一边扯谈,渐渐,便成了知己。凡是到过此一江南的人,或男或女怕都会体味到天下人到得这里来原来就是一家无疑的。
起身告辞时,用“依依惜别”来形容宾主各方的心情,那是最准确恰当不过了。
“常来啊——?!”
“常来哩!”
把许许多多的深情厚意,全都包涵在这简短单调的话语中。
……
然而你却只有在回忆和在梦中常来。数十载风雨过去,如今的资水江南又该是何等的模样了呢?
你的脚步便有了些许迟疑。但我还是说了:“任何变化都是现实中的必然,只要记忆之树长青,便有阵阵荫凉常润人心。”我当然还接着说了:“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如你当初怀揣着为丰富自己的梦想,竖定自己的信念而来,那也就放胆而从容地一路走去吧!”有美好的回忆,就会有美好的梦想,更会有美好的前路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