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体往事
那个窗口
那个窗口成了一道谶语,许多不知道的人若无其事得经过,凭窗远眺。只有我,深知它的曾经而不敢靠近。
多年了,这栋沾染了时光旧迹的房子有着高楼大厦的美称,一个不能安装防护栏的窗口,两个身患绝症的人隔着时间的三界,以十米跳台的姿势起跑、飞跃,空中没有告别人间苦难高难度系数的转体空翻,只有高出十米跳台三倍的高度让勇敢者无畏,安心于一场与人世的诀别,完成生命最深的挣扎,最后的绝望弹跳。
某日的清晨,我和气候一样风和日丽。经过那个突增许多无关异物的窗口,仿佛残疾了的窗口,被异位了的倒地垃圾桶、碎乱的垃圾、石灰石、分散的鞋子、有字的信纸……
屏息、混乱、惊秫,我战战兢兢靠近窗口向下看,四射的血迹,血肉模糊的画面,被万分的惊恐刻进了脑海。从此挥之不去。
几张遗书释放了大楼的罪责,窗口的无辜,还有亲属们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的负罪感。
那个窗口继续阳光明媚,春花秋月不了。我近视的眼睛让世界充满了朦胧的美感,却再也不敢与它对视。
固体往事
1
长着犄角的往事留在记忆与思路的风口。长成怪兽,阻隔了自由的光。
荆棘丛生的角落,视野无从无辜与轻灵。
站在独自承受的小片原地,让阳光进行卸载:水蛭一样钻顶、吸血的往事。由内而外,黑色的皱襞外展,完全性暴晒,萎缩。
枯干回忆、痛苦、叹息、阴影的滋润与濡养,停止固体往事富集。必须废弃它们,瑟缩到消失生命力,如薄膜,销毁躯干与肢体,无从还魂,无从在日子的海洋里继续兴风作浪。
更大的洁净后,云淡风轻映照虚晃的草长莺飞。凌乱的丛生物退缩成青苔,在微笑的神经纤维装饰的童话屋子背后。
2
长夜的风吹动自然的头发抒情,微笑的背囊长出暗刺。夹杂在阴影与呼吸互相压缩的缝隙里。
拥堵的天空云朵低垂,散落。
内心里,清澈的泉轨迹膨胀,生锈。额外的赘生物,积攒着羞辱和疼痛。
季节幼稚中把花期囫囵吞枣,原野色盲。有些小秘密转变成了魅惑,引诱明亮的目光独树一帜。
就在光芒与冰凝里析出,净化。漫长与重力的生命,那些坟墓的昏暗,穿越属于短暂与轻飘。
3
以片刻的回首,对焦、自燃:
亏欠自己的梦想债台,已判断为错误的往事沉渣,焦躁的狼烟。改良毁坏的意境成为唯美的残缺。
独角的封条外,陷入等待的三百五十九度,全部解开捆绑、连结、强权。解开一手遮天的套牢与高压,那些曾庞大到连体的旧迹,自己判决自己,无罪释放,透明的淡篮时空继续低度沧桑。
清风吹拂日久,固体往事自行列队,平静如铁石,覆盖,镇压。太阳在心海上持续直射,影子隐匿,碎片沉入,或成为铺路石。
4
清幽的长发和眼神逡巡在上善的水边。深处的悲怆跑出来,围裹下半弦月的孤冷。莽苍的草原还在流浪远方。
百年的古榕树已经独木成林于河岸。苍劲的身躯与头颅,阻碍了飘荡的光与影。它们有浓密与庞大到不属于自己的影子。
灯火的倒影水面轻舞过来,若隐若现的婉约,月亮顺着轨迹回到她的西山。她有着摆脱不了的沉重,不能触及的疼痛,和不能断层扫描的淤积寒症。如同在身上套着铁铠甲,无从脱离双肩的重力而轻灵自由。尽管命运如同乌云窒息死一只麻雀,毕竟有一条轨迹如同虹彩,可以抵达彼岸。桥下,幽凉的风带走无声的叹息。
流俗漫溢的世界,孤单者仅有的清水财产,为自己的忧伤与周围的浮燥所蒸发。
5
有时走进思路的峡谷,被屏蔽的绿野陷入开阔的单薄。
在句子与意境缺失的废墟中挣扎日久,低浓度消耗与高密度等待弹奏底层的交响。虚弱的逞强,出狱的明亮今天群葬暗夜的昨天。
曲调需要在腐烂的世俗里新生,保留固体往事一点丑陋的脉络,如同警醒的惊叹号。
柏桦说,只有旧日子能带给我们幸福。对于这一点,我恰好相反,我的旧日子是许多的零和零以下的负数,清点只会带来赤贫的空与痛,不如任由它们长江后浪推前浪,自行腐败与消亡,食物链一样弱肉强食。
6
太多的人要鱼和水,站立的山崖倾空所有的呼喊。向往目光结义成藤蔓的人,臆想拉直孤单与漂泊的距离。
我在窗台插花,全是白色的花朵,玫瑰、百合、莲、满天星、茉莉,我想把白梅花也放到这里,显然拂逆季节,技艺可以改变季节。却改变不了我爱与恨的黑白。
被狂风带到天空,靠近太阳的时候,乌云把太阳剥离的只剩一个光圈。我还没有穿透云层,也没有长出翅膀,却在飞越山顶与河谷,最后直线掉进石头的井底。我一直挣扎于这样一个骤升骤降的梦。梦里的坠落也有剧痛。内心的恐惧拒绝出来呼吸,梦里的现实平庸,郁结越来越大。雨停了,怎么找到被捆绑的没有用完的封建绳子与狭隘谎言的缺口呢?
撒旦和我们有共同点。感觉婚姻失去意义的人们,高坐在城堡上喝饮料、磕瓜子、笑看别人败走围城。遗忘自己身前的落寞,和身后日复一日叠加的冰冷,看不见冰化中的自己,正如同非晚期癌症,病症没有显现,半死不活很快进入临终。一座孤独的碉堡连着另一座孤独的碉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普遍而广泛的战争总在风起云涌,故事与事实如烟,熏黑了纯洁自由的天空、水域、岩石、砖头和树林。
7
梦境里的光擦亮了日子灰暗的墙壁,老桥在暴雨狂风中寂静颤抖。时间的青苔缓慢之中布道了年轮如老茧的虚白。
模糊水印里的一张脸,双面失光。双手托着尖下巴,坐着的姿态,镜子里全然是忧郁的疲倦。大眼睛对视着镜子的落寞。如同宠物狗耷拉着两只大耳朵。无辜的一生和被宠爱没有什么关系。单薄如外星人的双脚一大一小,付出爱的那一只脚在单跳着前行。
期待在所有畸形的镜子面前照出一个唯美的自己, 这样或许可以验证成熟的呼吸,水与火兼容的品质王者。
8
席地而生的植物攀爬在脆弱的感动与低洼的隐痛间,过度燃烧的物质、金钱、世俗的混泥土,焦炭成一堵无法僭越的高墙。
低调仍然绕在许多疑无路的弯子里,焦虑与磨难中的匍匐,梦想是悬崖峭壁上的一颗种子,易经与哲学辨证的薄土寻找开花结果,它被判为高原水土不服。自行漂泊。
空虚催发了变异的等待与行程,种子在落寞中磨损。敢于拒绝攀附与枯萎阳光的有机微粒坚强成无机矿石。
9
把飘动的思绪捆扎起来,顺着夜的深度悬吊,平实少趣的日子,生计的大山在背上滑坡为泥石流。
世界太清醒了,我太清醒了。小城已经心身麻木多年,市井沉沉,行动迟缓的平淡土壤上长着平淡无奇的草木。
一日三餐的流水之中,太多幻想的飞花逐水流而逝。花瓣带着最后的创痛浸染着晨曦与黄昏。暗夜留给发呆的微笑凝固。
被生存阻隔与沦为金钱短暂的奴隶。不可能为它交出半辈子供其拘役。痛过自己,只想传导一些舒适的清醒给混沌不堪的人们。
10
时间和空间开始重叠到了这里:山重水复,无路。旁白历来虚弱,大多属于空缺。在残缺的大型腹地,随意顺着引出的一条射线而去,都是抵达边缘的悬崖。
浣纱的西子在历史空阔的岸边,手按胸口,把微笑藏得极深。至此,时间边缘的叶子弱不禁风,一片接着一片,持续凋落。
万物的脚如同叶子,在心底沉落。梦想与爱情的花朵,生存与环境的丛林同样陷入无辜的命运,冰冷的灰色云层只给丛林带来品质的胁迫。
夕阳里的长影荡着风的秋千,倾斜许多寂寥的概念。
笑容与从容并不富裕的流走,隆冬和沙漠截流过半,余下的是不再猜测的省略。在医院面对过许多垂危之人与亡人,死亡可能很遥远或者并不很遥远,我也许将成为没有任何感触的尘埃先锋。飘扬着一种无关于悲伤与快乐的无知。
(固体往事10个在微信公众号《我们》上发表过)
明亮的阴影
1
曲折的轨迹蜿蜒成迷宫,葱郁的忧愁悟透白发三千丈的因果,加剧冷漠所有的镜子。
经过一片又一片贫瘠的土地,荒凉冻伤过视野,冻伤不了前行的脚步。
跌宕起伏中闭目,庸碌中睁眼,心灵的召唤为征途作韵脚与号角。忍耐是永久的地平线,外延着悠然的天空、低温的微笑、尘中的小径,交响着阴晴圆缺。伤口排列成的谷底,单曲重复的回音往返舔舐脉管的脆弱。
手捂伤口的人语音羸弱,冰默虚浮起许多沉重的物质。
抵抗了抑郁冷缩的肺活量、气度如同脚步在海量扩展。管弦与笛孔声悠扬,幽兰空灵的气息打开时空的心门,感伤净化阴影中飞扬的尘。
2
灯光与火苗在世事风云的舞蹈中消耗与暗淡。暗淡下来的光与火还原了一个困顿于现实的梦境。一张轨迹与面色同样苍白的脸孔,正在与幻想互相审视,对比骷髅的凌厉。
假象有待还原。强与弱的心情色彩,轮廓上的光与阴影游移中涂画:圆润的,温暖的,凹陷的,凸出的,时间和空间最终激怒了它们。青春在奔走的缓刑之中被改写了经纬。与自己对视的人朝斑斓未知的尾巴系上一封信。
3
清唱一首悲壮的沉歌汇入广袤的流域。闭上眼睛,冥思就成为了眼睛,安静概括的辽远,思想如同光年速度,穿透现实的云层。
壑谷连着岩壁,影像与凝视长满荒草与藤条,绕岸小跑。去往彼岸,每一步都在与旧世界对弈、革新。楚河与汉界都在寻找摆脱了季节轮回的永生花朵繁殖遍野的希望。
雪花飘进天上的水,人间的水,地心的水,血液习惯一种低温。疤痕成为了战士,集体挺进——命运的深渊。
伤痕与命运搏斗,与天时地利人和无关,不计较输赢,激战多少回合,心灵就会得到多少次坚硬得捶打,缜密到接近千年晶体矿物,美玉或钻石,沉淀与汇总了道法自然的哲学慧光。悲壮远去。
4
疼痛的生活是一个转轮,命运成为一只小白鼠,原地驻留与无效奔腾。
这么多年过去了,内心的小宇宙,冰河世纪与没有出口的火山随时碰撞。
两手空空,沙漏了世俗、分贝、纷呈颜色的安静回到白纸之上,眉目里带着一缕泥土与草木的淳朴。忧郁全人类乡愁的孩子都爬上了山头,阅读尘土积累成山的艰辛,折荆棘书写,以手为口,就地而眠,孤云独去,不闲。
那些擦肩而过的人继续并进时代的队伍,毫无遗憾。我紧抱不曾出生就死亡的爱情、仅止于自娱自乐的僵尸、梦想奄奄一息的最后的躯壳,和旧了的歌声,温润着孤独的枯涩。坚韧得跳跃于生存的缝隙里。脱俗等于失重的浪尾,出流又入流,世俗与世风的过山车上旋起旋灭。
5
吹个集结号,把断裂的情丝找出来,拼成一个唯美的图形。告诉自己这就是幻想暗夜的重影。把它们游牧于无名草木、无仙山野、无弦的曲音、无光的矿物丛中,粗犷地存在于野外吧。自然大道的一切风霜雨雪会对它们军训,并且没完没了。
不能的是给出时间和精力的肥料浇灌它们。不能让重复否定的痛成长为盘根错节与根深叶茂。不能。不能让它们继续霸占有限的内存。不能。
不再理会吧,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是它们最好的营养,枯竭,饥饿死它们。
或者,可以象华佗给关羽刮骨取箭毒那样忍受极致,还可以以最原始的简单和流浪冲刷。有时,时过境迁也可以治愈一些病症。
其实满世界寻找纯净热烈的爱情的人,都是失望的孩子。他们都在泥石俱下的山底歇息。开始回首自己的足迹,并且开始养成对许多事情都无所谓希望与失望的态度,往前就成洒脱,如果退后,就成颓废。
猝死
那个35岁的乡长,上任一年,三把火还没放纵开来,就在一次众人劝酒又劝阻的交杯换盏之中倒于桌下。呼吸脉搏全无。再大的哭喊与哀嚎,亦无从撼动地府,把一系游魂遣送回来。孟姜女脚下的古城墙在无声断裂。
ICU(重症监护科)的医护人员奔忙于分分秒秒,抢救彻夜不眠。一个脑溢血至延髓与脑干受压迫的人,一个重要生命中枢瘫痪的人,魂魄大半散进冥界的人,一个把老年和死亡提前到壮年的人,预后,谁也无从开口谈起。那个紧闭眼皮嘴角肺叶心门脑回的人,现代医学科技的气管切开、呼吸机给他氧气,暂时代替延髓这个被血肿压迫的司令官行使生命的呼吸权。各种抢救药品与设备全身连着各种机器和管道:心电监护、中心输氧管、呼吸机、血滤、导尿管……最初,一个细胞到一根脐带与母体相连存活成长,生命到了死亡阶段,再多的管道与世界联通着某些信息,再多的曲线与波形最后都汇成一条条直线。仍是沉痛与惋惜,悲剧无以复加。
每天都有一些人被熄灭生命焰火,留给亲人与爱人失色的天空与世界。每天都有相对的完美被变成残缺,各自慢慢疤痕愈合。各种形式的葬礼为什么总是哀乐?是不舍的哭声?为什么不是风琴与喜乐?为什么不是坦然的笑声?
与脆弱有关
她用双手抱住了我,鼓着动静脉瘘的葫芦一样的双手。她四十二岁,血液透析六年,用笑容连着心抱住我,仿佛绝望和希望拥抱,世界侧身而过。
六年之中,她日渐拒绝医生开具的药品,拒绝护士的针管药液连接。她同样拒绝——我给出的眼睛复明药液,个性化健康教育。粗暴打落于地……一棵中年的树木,失去了一支主干代谢与运送养分,部分枯死,有如行尸走肉挺立于人世。
六年之中,目送熟悉的血透病友一个个死去……有什么绝望比生命即将的消失更为绝望?有什么自我放弃比雪上加霜更为暴戾?
不断有对健康和人生陷入绝望的病人,对着医务人员大喊大叫。他们进医院前不尊重他们自己的生命,进医院后不尊重人类有限的科学的生命。因果定律在哪里流浪,哪里就是人间最早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