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不过半亩沧桑
——评李不嫁诗集《六十年代的男孩》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我第一次读到不嫁的《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这首诗时,凭直觉就断定他是当代一位重要的诗人。以后从断断续续读到他的不少诗歌,都在强化这个我自以为是、并被大多数读者认可的结论。全面地读完他的诗集《六十年代的男孩》后,这个论断在我看来已成为铁论,没有谁可以动摇。
读不嫁的诗,我不能不想到这个时代另一位重要的诗人马启代先生,无论经历的人生磨难,还是文本的厚重深刻,两人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精神的宁折不弯和思想的明澈犀利。马启代长袖善舞,舞出了被世俗和物质蒙蔽的良心。李不嫁紧盯世相,盯出了人性的弱点和缺憾。良知成为他们诗歌共同的底色,与时代的风云雷电交相辉映。
良知在不嫁这里绝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直面现实的真诚和勇气,对真理的忠贞不渝和矢志追求。在市场经济时代,良知被世俗左右和裹挟,经常受到嘲笑和愚弄。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名利所惑的诗人越来越少,不嫁就是其中之一,具有“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风骨凛凛。他受邀参加一个诗歌颁奖活动时,发现主办方的不端行为后,毅然放弃优厚的评审费扬长而去,一直被诗坛传为佳话。即使身陷绝境,也毫无惧色。鲜花环抱,也看不出志满意得。面对弱小,心生怜悯。面对强力,绝不低头。既像孔子的入世,亲近现实的一草一木。又具庄子的超然,常常梦中化蝶起舞。他的诗既有杜甫的苦逼沉郁,又有李白的仙风道骨。既有王维的山水气象,又有李商隐的波诡云谲。既有传统文化的影子,又有现代观念的气象。既是社会的传感器,又是文化的混血儿。读他的诗,不能简单地停留在文字的表面,需要深入领悟言外之要意。
诗歌重在抒情,不嫁却擅长叙事。人始终是他诗歌的中心,以人为本是他的艺术理念。他描绘的世间众生相,不管是底层的小人物,还是改变历史的大人物,不管是光彩照人的正面人物,还是与人民为敌的反面人物,人生际遇殊异,个性独特鲜明,都是必然中的偶然,具有较强的社会概括力和艺术辐射性。我试图从他笔下的不同序列解读他诗歌的丰富内涵和艺术特色。
不嫁有时像个老愤青,不懂世故,不够圆滑,更不会算计和迎合,对于生存这是致命的弱点,对于写作却是可贵的品质,正如马启代在序中所言,他的诗“给麻木、势利和精巧的人生和艺术以当头断喝”。太多的风花雪月使当代诗歌痛失阳刚之美,不嫁重卷魏晋雄风,横扫靡靡之音,被诗界亲切地誉为“老诗骨”。他的骨既是反骨,也是忠骨。他反对的是与人类社会背道而驰的一切,他忠于的是时代和人民、良心和道义。
从《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就可以看出他的真性情。他这样写到:“是真的老了。去年冬天在广西/我威胁同伴们,谁吃狗肉就跟谁绝交/我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但曾经像狗一样屈辱,被呵斥,被棒杀/所不同的是,我能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不嫁在2016年《诗歌周刊》年度人物获奖时郑重地说过:“在一个普遍遗忘的年代,我必须抢救记忆”。遗忘意味着麻木和背叛,只有牢记才能保持清醒和斗志。诗人因具有面对历史与自我的勇气,才敢于写出“曾经像狗一样屈辱,被呵斥,被棒杀”这样不怕别人嘲笑的悲情诗句,更有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的深切悲悯。因同病相怜,“我威胁同伴们,谁吃狗肉就跟谁绝交”,露出老愤青决绝苛刻的面孔。不嫁有江湖侠客的义气,但在涉及道义与尊严时毫不妥协。令人感慨万端的是:“我能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诗人的隐忍、克制和承受力彰显出内心的不平与激愤。用阿司匹林作比,这是不嫁的专利,出奇制胜,前无古人,展现出诗人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诗歌真不在长短,有这么一句就够了,就让人记住了这首诗,记住了写出这首诗的诗人。不嫁是有大情怀、大悲苦、大境界的诗人。他的诗具有批判现实的力量,我坚信谁读后灵魂也不会无动于衷。
不嫁的性格复杂得像一个多棱镜,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人性不同的光芒。对真理的热爱常常使他奋不顾身,像古代的“士”一样舍身取义。他又心怀同情弱小、悲悯天地万物的人道主义思想。《把弱小者领回家去》就是这样的一首诗:“如果把这些弱小者领回家/会怎样?街头流浪的小猫小狗/被遗弃的鹦鹉或一只狐狸/它们会和睦相处,我想/有食物,有洁净的水/它们会早睡早起/在戏耍中陪我侍弄花鸟鱼虫/热带鱼起舞,红艳艳的拉丁姑娘们/带来大海的黎明之吻/金刚鹦鹉学着我,叫出它们的名字/老之将至,我已经积习难改/遇见每一条肮脏的小河/都想牵回家,给它洗一洗,再放回去”。他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那样心怀大善,想让街头流浪的小动物有家可归,除了爱心和胸襟之外,就是对和谐生态的构想。结尾这种奇思妙想,虽不可能实现,但符合艺术的真实和诗人的社会理想,浓烈的忧患意识正是“身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担当,我们应该为不嫁的时代良知鼓掌和致敬。
《“我们在梦里完成最大的事情”》写到的三个梦境,分别去探望身陷绝境的三位朋友,一个失踪,一个肝癌患者,一个亡友,最大限度地表露了人道主义的情怀,也反应了诗人在罹难时渴望友情的抚慰。梦中走在去往监狱、医院和大海的路上,“而他已经不在了”,结果都一样,正反应了诗人某个时期的失望情绪。只有大海“他的骨灰含磷,那里的海水/比别处明亮”,又展示了诗人对美好人生的坚定信念。
《登黄山半途而返》写诗人的力不从心和内心的风轻云淡:“越接近天空,人的身影越渺小/我能清晰地看到峰顶上/张开的翅膀像朵朵马蹄莲/融进了辽阔的蔚蓝/可我已失去了攀登的欲望/唉,走一步是风景,再走一步/也是同样的风景。以我的体能/能攀到这样的高度就尽力了/沿途所见的古松树,生长了千百年/也没见哪一棵抢上峰顶去/山崖下,那些轿夫似的老猕猴/把小小的家,安在绝壁下,不也悠然自得吗”。这不是苟且偷生,也不是自我麻醉,而是量力而行和人生的洞悟。
《雨中登泰山》在不嫁的诗中属于抒情气息浓郁的诗篇,写松树“很孔子地/披散开湿漉漉的长发/睥睨天下”,写杜鹃“仍杜甫着抒情:众山真是小啊/而那些小,在我为大/那些人文情怀和“洗净尘埃”的社会理想,其社会学意义不言而喻。
从自我序列中我们看到了若干个李不嫁,有时是老愤青,在奋力抗争;有时温和宁静,表现出知足常乐;有时是理想主义者,满怀希望;有时是悲观主义者,看不到未来。他扮演着多重角色,不管是哪个角色,都携带着对自身及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和思考。
二、亲人序列
不嫁的亲人序列,写的是时代大背景下的亲情,所以他的亲人序列除具备一般亲情诗的人性美之外,其社会意义是一般亲情诗无法企及的。
诗人写《清明给祖父扫墓》:“和世上的穷人一样,他毕其一生/只挣得这几尺立足之地/而现在,和世上的富人一样/他也穷得只剩下钱了/我们大把大把地烧,足够他在那边,开一家农业银行”。就是这样一位曾经一贫如洗的农民在那个一贫如洗的时代,“若是家里来了客人/他会把那条木制的鲤鱼/端到饭桌中央,以示农家年年有余/若是村里来了检查的干部/他会跑回去,取出那一小片腊肉/朝嘴上擦一擦,让人家看,小日子从不缺油水”。两个有点滑稽可笑的细节,最符合也最能体现那个时代人的性格特征。我们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个人的虚荣在作怪,从中可以折射出那个时代集体主义的精神荣光。
《油灯下》写伯母:“补衣服,纳鞋底/只在穿针时/把灯芯拧亮些/我的伯母说,人在昏暗中/心眼更细,呆久了什么都能看清/两毛钱的煤油/她可以省着用半年/躺进棺材里/伯父再也忍不住,把她脚边的长明灯/拨成明亮的小灯笼:莫爱珍,看见沟你就跨过去”。穿针时如果不拧亮就无法穿过,只有在必须时才拧亮,其它能将就则将就,能省则省,这就是伯母勤劳节俭的典型细节。节俭既是美德,也是贫穷所致,还能逼出生存能力。“两毛钱的煤油/她可以省着用半年”,这才是事实的诗意。“两毛钱”与“半年”的对比,写出了伯母的含辛茹苦,一个钱狠不得掰成两半花,穷日子就要抠着过,大实话更容易触动灵魂。伯父的一言一行把贫贱夫妻的纯真情感写到了极致。不嫁写得是日常生活,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个民族无法抹去的记忆。
《暑假示儿》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诗:“孩子,去了乡下/多尝尝爷爷种的苦瓜吧、那种苦,像他把一生吃过的苦头/都灌注进瓜籽里了/当年他带着全家下放到农村/家徒四壁,举目无依/那种绝望的苦,浸透进灵魂/只是他不会告诉你这些,课本上/也已淡化了他经历的那一页/那就尝一尝那些南瓜吧:又大又甜/像苦尽甘来的晚年。等菜园里的辣椒红透/记得带些回来,它们血性、刚烈,我要留一些做种”。诗人教育孩子,不要忘记祖父过去的苦,就是不要忘记我们这个民族经历的苦难,就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从中可以感悟到时代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做人都不能没有辣椒一样的血性和刚烈。
《前妻》一个“前”字并不能抹去曾经的美好:“那时她胆小,臃肿/腆着大肚子,坐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只为去看守所/隔着铁栏杆,让我摸一摸/青筋毕现的肚皮下,一支小槌在为我用力打鼓”。“那时她胆小”,可以想象丈夫的入监,给她带来的惊吓,生活像天空塌了一样。“臃肿”,造成行动不便。为了探望丈夫,“腆着大肚子,坐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行程多么不容易。“只为去看守所/隔着铁栏杆,让我摸一摸/青筋毕现的肚皮下,一支小槌在为我用力打鼓”。目的就这么简单,这是寄托,也是希望,更是安慰丈夫的最好办法。诗人当时一定是激动万分,妙就妙在没有写诗人的反应,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诗歌不能把话说尽,美在留下了让读者想象的空间。
读不嫁的亲人序列,既能感受到亲情的弥足珍贵,又能感受到时代对人的巨大影响。很多诗人把亲情写得私密化,不嫁却给亲情涂上了时代色彩,赋予了社会学意义,这是他不同于别人的高明之处。
三、普通人物序列
现代诗过分强调自我,自我膨胀十分严重。能把众多普通而平凡人物写入诗中的诗人并不多,不嫁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具特色的一位,充分体现了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本思想。他诗中的普通人物一类是具体的人,另一类是群像。
写个人大多有名有姓,即使没名没姓,也实有其人。如 《金田村》写到王石匠“近几年进城/当上包工头,醉了就骂世道不公”,还写到高考落榜的表弟和夜市烤鱼的陈润生“坐过几年牢,学会了写诗发牢骚”。他们愤世嫉俗,不够完美高大,“都是些吃得苦中苦的乡亲”,锁紧的眉头“在看到我时忽然舒展:兄弟,我们等了你许久”。不管是发迹,还是潦倒,其纯朴的本色没有变,乡情比酒还浓,人性如玉一样纯洁。
《清明》写扫墓“别忘了吴驼背/王瘸子、算命的钱瞎子/和脑瘫的三婶,刘聋子及其/相依为命的脑膜炎儿子,哑巴王妈/和躲壮丁而自断手指的张郎中/他们都没有后人”,温暖而人道。当读到“他们一定很高兴,像那时被我们戏耍时/个个都不较真,似乎还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底层弱势人物的卑微辛酸和精神扭曲写到了极致,轻松的笔调难掩内心的沉重,这个口信是一次精神救赎。
《我的朋友杨正城》写“每个清晨,鸟在窗外撕心裂肺/一如患阿兹海默尔症的父亲/猛烈地拍打床板——/正城啊,运动啦,开大会啊”时,“我的朋友杨正城/立刻翻身下床,牵他到窗前/将影影绰绰的晨练者/当作牛鬼蛇神,给他们安上/一项项莫须有的罪名”。“立刻”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对运动的极度敏感就是运动本身造成的,将晨练者当作牛鬼蛇神,是不正常的年代给人的心灵投下的阴影。“这一刻的父亲/癫狂如1968年的文汇报”,诗人对父亲以及那个特殊时代既有同情,也有批判。“每个早晨,我的朋友杨正城/配合他演戏,渐渐地,也有些举止痴呆”,这是小人物在大时代下无法克服的悲剧,让人心痛。
《可爱的哑巴老人》因“常去庙里”晚景安祥,《徐斌的遗像》写死者的羞涩和谦卑,《利爪》写人性的扭曲触目惊心,《枪决李有荫的那一年》凸显人性的压抑,《烧香的女人》虔诚得有点愚昧,这些平凡的人物,可爱或可恨,都与时代环境有关。
写群像最典型的是大屠杀,一是《民俗学家谈道县大屠杀》,就是这样没有一点暴力倾向的村庄已经被屠杀了两次:“先是用斧头,用鸟铳或锄头/第二次却是死于沉默:活下来的人/闪烁其词,各自用泥土擦去手上的血痕”。既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毫无人性的残暴,也反应了村民的软弱、胆小怕事和集体无意识。二是组诗《在厂窖大哭三声》,为地底下三万多个冤魂大哭三声:“一声天啊,造孽!一声地啊,还我爹/一声天地啊,这一碗洞庭湖的苦水,何时枯竭?”。“植物也会为人类的暴行而惊恐/我,一棵会尖叫的树,到此也繁华褪尽”。面对惨无人道的暴行,诗人感慨:“在这河汊纵横的湿地/要捕杀这么多青蛙都谈何容易”。与道县不同的是“大屠杀发生时/罕见地/一个手持斧头的农夫/从门后扑出:/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一个小学教员,跳出蚕豆地/为保护孩子,大叫着引开刽子手/一个渔民,把强奸女儿的野兽/挥起一桨打落在芦苇沟/毫无例外地,他们全都死了/骨血花开花落,滋养一茬茬油菜和水稻/平原上春风浩荡,人行如蚁,无不是仗了这几点做人的种子”。诗人写的农夫渔民小学教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英雄壮举,展现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伟大精神。
这个序列写尽民间疾苦,写尽了社会风雨,写尽了人性善恶,诗人笔下的小人物大多是卑微而虔诚,命运被别人左右,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四、历史人物序列
李不嫁在这本诗集中写到不少历史人物,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如在《国歌》中写田汉:“想起被逼着趴在地上/把自己的小便喝掉/想起骨灰盒里只有眼镜、钢笔/和亲笔抄录的《义勇军进行曲》/想起他在禁闭室里死去时/窗外白雪飘飘,广播里/正响着由他俩谱写的《毕业歌》/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另一个原因”。这是诗人对诗人的怀念,从中我们能体味到不嫁对民族文化精英的崇敬。想起了田汉,也就想起了中华民族独立和解放的伟大历史。
在《蒋公的书法》中写到:“落款仅有三个字/蒋中正,书家称之为穷款,许多人常写成败笔”。蒋介石的反动统治不得民心,最终走到穷途末路,失败不可挽回。诗人借书法的落款隐射历史,意味深长,充满历史的幽默。
《最后一次演讲》写齐奥塞斯库与民众的对立:“十万人的广场,像一出哑剧/与他尴尬地对峙。这让他有些心慌/也让十万人更为心慌/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人们都在期待发生一点什么/来打破死一样的寂静/终于,有个人试探着喊了句/打倒齐奥塞斯库!声音很轻,像拨了下炸弹的撞针”。又一次证明了人民的力量不可小觑和“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伟大真理。
《献给希特勒的赞美诗》从另一个视角解读了法西斯头目:“我原本以为这些诗篇/会像歌颂太阳一样空洞无力/像一个人对着大海叫喊/但是不,他们只用了唱诗班的语言/就把虔诚像风琴一样感染了我/他们用爱塑造了他,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只能用恐惧”。错误的赞美和爱同样具有毁灭的力量。
李不嫁写历史人物,总能找到一个最佳贴入点,置于一个生动的场景,避免了泛泛而谈的空洞和概念化的刻画。
五、其它序列
不嫁的很多诗,比如写植物和动物的,无法归纳进上述四个序列,但本质上都是反应现实社会的。
他笔下的植物具有人性和人情,他的桃花不同于任何诗人的桃花:“水边的几枝,很女性地顾影自怜/有几枝却燃烧到山顶/引得那里的杜鹃也按捺不住……竹林旁的那棵/摇摇曳曳,像在引蛇出洞”。妖娆美丽,风情各异,更出乎意料的是诗人写出了“大气候下,谁摆出清高的姿态/都是不合时宜的”这样的名句。清高是文人的通病,在现代社会只能到处碰壁,从中看出诗人入世的思想和现实主义的精神。
不嫁的动物序也是社会形态的另一种表达,读出的是人性和生命。《遗弃一只猫》很容易让读者想到鲁迅的《伤逝》,只是遗弃的动机不同。涓生因无力给养遗弃了一只狗,“我”为了患哮喘的母亲遗弃了一只猫。涓生用包袱蒙着狗的头,带到西郊放掉了。“我”“袋子扎得很严实,他还特意趟过小河”。目的一样,但事与原违。不同的是那只狗追上来,又被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人是多么绝情。“那只老猫,不顾自己被河水湿透/拼命吻他的手脚,像抚慰被遗弃的孩子”。弄不清谁遗弃谁啊,动物的善让人蒙羞。
《三珍虎园的虎啸》写虎这一族群的衰落,尽管“我也曾经咆哮过,当我的同类/濒临绝种,当他们的大多数/被豢养成忠实的看家犬/我也曾伏地哀嚎:我这样的族群/迟早会被消灭得一个不剩啊/时光终将磨蚀掉青春的喊叫”,在冬天的三珍虎园看到的是:“数十只华南虎和东北虎/慵懒地卧在向阳的山坡上/享受着温暖的草。只有两三只/才对着陌生的闯入者本能地嘶吼”。虎退化得不像虎,这是虎的悲哀。诗人通过隐喻对人的异化敲响了警钟。
《花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既写到植物又写到动物,是最具思想的一首:“逼急了,狗会跳墙/兔子会张嘴咬人/棍棒之下,公牛会顶撞主人/我就见过被牛角挑成窟窿的老农/靠在田垄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打得太狠了啊!这些平日里/温驯的畜生,给你看家,护院/给你提供御寒的皮毛,给你犁地/老了还把一身骨头,连皮带肉给你/乡野的命都贱,都能忍耐到极限/但逼急了,退到墙脚的鸡冠花/也有冲冠一怒的时候/雄赳赳的,仿佛就要振翅跃起,啄瞎人的双眼”。和谐、共享是时代的潮流,可有些人偏偏逆潮流而动。“逼急了”,说明不是化解社会矛盾,而是制造激化矛盾,所作所为匪夷所思。诗人写鸡冠花和公牛异常的举动值得深思。
《行军蚁》写农民兄弟:“我时常感激,我的一日三餐/均离不开他们的汗水/在我有限的职业生涯里/曾为他们遭受的不公而呼吁”,“但我吃的蔬菜里打了激素/买回的南瓜竟然能继续生长/西瓜注射了膨化剂,泥鳅喂了避孕药/每起食品安全案里,他们的身影噬咬着我/我有和狮子搏斗的勇气,却对汹涌的行军蚁充满恐惧”,他们像行军蚁一样“因为太弱小,它们遇见什么就吃什么”。失去了底线和良知,悲悯不乏批判,是一首现实主义的力作。
《半亩沧桑》通过遗像、遗容、遗物、遗产、遗孀、遗著、遗嘱、遗志来烘托“这无用而速朽的一生,月明千里,不过半亩沧桑”。无用还是有用,都将接受时间的检验,但速朽是必然的,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将留给后人。月明照耀千里,对个人而言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半亩地上体验着人世无尽的沧桑。
《给孩子喂药》彰显了诗人善于以日常生活表现人生重大主题的能力:“对付一个不肯就范的家伙/他们只需三步,就能让你驯服/你的眼前,药丸已经捣碎/用温水搅匀在调羹里/他们先是甜甜地诱惑你——/喝了它,奖赏一小勺子白糖/如果这招不灵,他们会捏住鼻子/一手掰开嘴,硬生生地灌/你若哗地一口吐出来/会被威胁扔到黑漆漆的门外/黑夜里,狼来了哩,眼睛瞪成绿灯笼/因为恐惧,你只得吞下这人间的苦水,咕咚咚,咕咚咚”。生活以各种手腕逼你就范,最后也难以逃脱。
从题材选择上看,一般诗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和明显的局限。不嫁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诗歌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几乎涵盖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个人、他人、现实、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生态、宗教、文化,无不纳入他锋利的笔下,被透视,被解剖,被切割,被缝合、被赞美、被批判。尤其是对底层的关注,对民间疾苦和生活真相的揭示,使诗歌的人民性非常突出,在这一点上他与杜甫相似,通过众生相众物相勾勒出广阔丰富的社会图谱。不嫁对待现实的态度是,不回避矛盾,不粉饰问题,善于给历史和现实把脉,总能识得病理和抓住要害。他对各种威胁人类生存的疾病不像有些诗人冷嘲热讽,空谈误事,而是咄咄逼人,急于救治,从而构成了与时代病症的紧张关系,也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难得的良知和对真理的无比热爱。他的诗生活底蕴深厚,指向非常明确,不像水中赏月、雾里看花那样似是而非。更像响彻天空的霹雳,具有唤醒人性和尊严的力量。不嫁诗歌的情感如果用颜色来作比,有红色的热烈,有白色的纯净,有蓝色的理智,但沧桑多于浪漫,卑微多于崇高,悲悯多于激愤。
诗歌是抒情的艺术,无情不成诗歌,但这个情一定是人间烟火之情,有所依托。当代一些诗歌坏在情上,情的源头不是生活,而是空泛的概念,缺乏血肉和个性,千人一面,万人一腔,难以辨识。不嫁的诗歌以叙事见长,但不是就事论事,不求事件要素的完整齐全,讲究事件本身的诗意和哲理,既解决了泛抒情的空洞,又克服了叙事的枯燥。既有客观冷峻的一面,又有情感的倾向性。不嫁是一位叙事的高手,几乎每一首诗都在叙事,决定了他的诗与那些凌空蹈高的抒情诗有质的区别,不是乌托邦式的梦幻,具有坚实的质地、厚重的品格。叙事又不是干枯地叙事,总是伴随着灵魂的激昂或悲愤。他总能找到一个独特的视角,克服了传统叙事的拖沓,有了抒情的节奏和美学的张力,往往能舍繁就简,抓住典型细节,击中要害,达到一剑封喉的效果。叙事简洁,人情练达,思想深沉,达到叙事和抒情有机而完美的结合。他用一系列代表性作品构建了别具一格的叙事美学和抒情风格。
不嫁的语言慎用形容词,正如庞德所言“要么不用修饰语,要么用好的”。他厌恶文字游戏,喜欢口语的纯正味道,喜欢用动词表达情感。但他不拒绝修辞,善于运用对比揭示事物的本质,形成情感的起伏。他总能出其不意,又能一针见血,写出很多格言警句式的诗语,比如在《立春日》写到:“尽管我年老、多病,囊中羞涩/我们的爱,像一粒安眠药,谁也没想过提前醒来”。立春日是万物苏醒的日子,诗人用安眠药比喻昏昏欲睡的爱,对比之下引发对爱的思考;在《标本师》中写到:“而我们,活着活着都成了膺品,时间是出色的大师”。把人比作膺品,把时间反讽为大师,喻体并不陌生,但无比新颖,形象地表达了人生的无奈和时间的无情;在《雨中的红树林》写到:“这些普普通通的树木,在暴风雨中/一个个张开了伞盖,仿佛在欢呼/仿佛被揍惯了的人,挨一顿鞭子,而通体舒畅”。用拟人的手法写人的奴性,含蓄又有意味,可谓一绝。口语加入质朴的修辞,依然达到自然流畅的效果,足见其出神入化的功力和点石成金的魔力。语言的个性和异质使不嫁在成千上万的诗人中引人注目。
聂鲁达说过:“不是现实主义者的诗人没有活力,但是仅仅是现实主义者的诗人,同样缺乏活力”。无疑,不嫁是坚定不移的现实主义诗人。改革开放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涌进国门,现实主义诗歌面临严峻的考验,很多诗人弃之而去,他没有随波逐流,与现实主义诗风一脉相承,始终根植于这片多灾多难而又充满生机的土地,与这片土地上忍辱负重、勤劳勇敢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并成功地把现代诗歌的理念和技艺融入现实主义诗歌,生命意识的觉醒、灵魂的灌注、人性的关切、尊严的呼唤、对现实的反思和批判使现实主义诗歌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成为新时代现实主义诗歌的重要开拓者。不嫁写得是风尘烟火,展现的是历史的景象。总能抓住具有历史意义的现实,或赋予现实以历史意义。他的现实展现的虽是日常生活场景,但触及人性的美丑和社会的本质。不嫁的诗不长,十行左右的居多,小得精致精辟,小得开阔大气,小得不同凡响。在咫尺之内,将历史和现实、生命与社会、情感与思想融为一起,鲜活而又凝重,宽广而又深邃,既具社会价值,又具艺术价值,而且达到一定的情感浓度、人性深度和思想高度。
原载《山西政协报》2021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