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荣祥自选散文诗24章
(2000-2012)
墨竹下
若画的墨竹,有人在林中对弈、饮酒。
一黑一白,一樽一盏。
好一派静谧——
没有喝酒的猜拳声,没有棋局的输赢喊杀声,也没有发生血光飞溅的事件。
只偶尔几声呢喃、咳嗽和几下点头、拱手。
谦和而儒雅,墨竹若微风般轻拂这些人。
之 上
行进于天空,四周只有云翳与脚底横亘的山脉,还有前方看不清的飞行之物。想望与相守,逗留与飞翔,我常常以鸟与这一切同行。
天空蔚蓝,我们不断行进。
而大地的塔尖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是呵!当月色笼罩时,人间的万物披上银光,我屋顶的一片片青瓦也被轻轻照亮。
不再追问,吹走的风依然要吹来。
今 夜
远处一道殷红,天空在静寂中受伤。
风在来回拍打木质的窗棂,饲养数年的猫在宅内踱步。仲夏时节,燥热总是纷扰人们。
如今,我开始什么也看不清,时常像一株纤弱的水草在风中摇曵。
该放下的已经放下,不该放下的总是搁置内心。
弥 漫
海裳。古陶。水仙。
窗外,有只搁浅的船。
往事与河流、山峦在苍老,岁月的琴伴随脚下的溪流在耳边反复弹奏别离之音,院内的槐树也在无言地抖下枝头的枯叶。
一边嘘吁,一边低吟;
一边掩饰,一边咳嗽。
以掌轻击,域外的事物在弥漫。
秋 景
秋日的太阳落山之后,稻田的水中布满纷乱的倒影。一塆一坎,庄稼被伐倒垒成草垛,可我一点也不知道谁收藏了我的谷物。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实,每一棵禾苗开始就孕育着死亡,而死亡却又孕育着生长。
秋日的风景很美,但令人忧郁。
来自土地又归于土地,风猛地吹拂着我的细细额发,在阴阴的云层下,我无放的双手让我的心情卑微万分。
火 把
雪夜,我走出梦中,我持着火把。
我持着火把高擎地走着,我走过城里的大街和乡下的小道,走过与昔日情人幽会的河堤。
火把悄然为我引路,大雪从头顶缤纷地飘落。
在寒冷的冬夜我只觉得沿途没有一丝声音,而白天的心事也渐渐覆盖在白雪之下。
走出梦中,有一种东西仿佛在背后鞭笞着我的双臂,在火星飞溅的火把照耀下,我的每一步足迹都印在雪地。
目 光
紧闭的房门启开,一束目光顿时从远方射来,一暗一明。眩晕之间,四射的光芒映红我苍白的体肤,并且有一种灼热穿透我的内心。
平淡的日子,若一幅没有阳光的风景,地面只有彷徨没有冲锋。我的生命在岁月的沙漏中一粒一粒减去。
目光昭示,我沉静的心脏又重新怦然跳动起来。此刻,双掌油然伸出,面对熠熠的光线我用虔诚的姿式举首仰望,而低垂的眼眸却盈满了感激的泪水。
伤 春
渐渐消逝的风景,还能回首看一眼吗?
莺飞草长的季节,宛若一切都沉浸在呢喃中。四周只有花香鸟语,既使秋日的枯枝也被这绿意的氛围摇醒,而许多缺陷与猜忌却在悄然中被繁茂之叶覆盖。——这是一个谁也忘记了自己的日子。
那是多美的一幅灿烂啊!如今,这些场景已经成为记忆;当我踽踽前行时,往日的一切已经成为挥之不去的背景。
唉!毋宁说是春辞别了我,不如说是我辞别了春。追逐与退却,相拥与分离,在时光的转瞬之间能阐释什么呢?
是啊,十年了。当槐叶飘零的时候,这幅昔日的风景依然离我的身后又远又近。
朔 风
屈指,这也是三十个夜晚了。
山那边是什么?眼前一片朦胧,起伏的山峦遮挡着远方的距离,唯有一群雀鸟沿着视线翻越山梁,瞬间不见身影。
时已入秋。在不能张望远处的房檐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猛然拍打双臂,急切地、刺骨地,若一只受伤的黑豹呼呼从山那边破门袭来。然而,头顶没有一粒雪花,只有无形的冷。
是啊,这是什么日子?谁也不曾预想过,这朔风般的凛冽谁也不曾相遇过:额发在异样的惊恐中吹散。
三十个夜晚,三十个恶梦。
或许,这是一场劫难──无法躲闪的。
初识梨花
隐匿深处,为什么百年未曾露面?
长长的寂寥。此时,我从山外贸然步入你静谧的门槛,在一种绿的氛围和我的十指缝隙中,你的芳容是我今生唯一见过的洁。
让人心动的美,是啊——
你摇曳的花枝,远看似云,近看似雪。
净心潭边
是躁动?还是悲悯?
一种复杂情怀让我虔诚地走近你的水边。你无语,我无语,头顶的天空无语。
唉,好清澈的一湾静!
在梨花相映的水面,今生今世我愿用你的淡泊洗涤我的内心,用你悄声而无形的纤纤之手拂去我额上的沉郁。
千年银杏
逾越千年。沧桑的岁月,沧桑的你。
你看见了什么?看见千年不息的烽烟?看见千年祈望平安与福祉的一代代生灵?
如今,你却体无完肤!
你呀你,一生伤疼一世委屈。
我问,何年何月,你那干枯的枝桠才能萌发一丛葱茏的绿?
佛顶俯瞰
这是不是极处?一种憧憬让我终于攀上你的顶端。
晌午,亦不闻钟声,亦不见庙宇,唯有眼前晃动的游人和远处久久不散的雾霭。
佛呢?我疑惑地伫立高处。
寒气悄然袭来,当我怯怯地俯瞰脚下无底的山崖,一种惊恐蓦然使我疲惫的双脚不停地打颤……
飞泉峡
翠竹。奇石。水草。白鸟。
十里之水,碧绿掩映一湾静。
我踏浪而来。在你无波的水上我把我疲惫的浆橹轻轻放下,你用你蕙风摇曳的两岸使我一路自由地张望和遐想。
地球一隅,无染的一幅美。
此刻,我愿伫立船头放飞我的愁苦。
千年桢楠
隐匿竹林深处,孑然一千年。
月影成双,终日携手相依。我问:这是古时私奔的一对情侣,还是退避山野的一对官吏?如今,喊声不应,唯见满身虬枝盘节的葱茏之叶常青。
世间,也有许多难解的迷。
不朽之魂,木本中的上等。
一世的执著,一世的淡泊……
难忘的那场大雪
就这样不停地朝前走着,仿佛雪中只有你和我。
那场雪是小寒之时降落的,虽然宛若梅似的雪点,可一夜之间覆盖了我们城市的屋顶、行走的街道与远处的山峦。但是,在白天漫步的小径上,寒冷中依然荡漾着我们嬉笑与谈话的声音,以及我们身后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难忘的那一场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
然而,雪溶之后,身后的那一串脚印全无。
阳光灿烂的窗棂
一种缘分,让我们相约在这扇窗前。
那是五月的晌午,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唯有阳光从花木格格的窗外缓缓泻进小屋。当时,在祥和与静谧的氛围中,我们面视无言,用心语在书桌上反复刻着对方的姓氏,然后以我们的双手轻轻将窗棂打开又关上。
那个五月的晌午,阳光好灿烂。
若幕的窗棂,曾经使我的心灵全部打开。
三月的这个夜晚
倘若不愿意,就分手吧?
三月的这个夜晚,河堤的柳叶在微风里不停地拍打着我们的面额,对岸偶尔还传来悠悠的笛声。然而,你我就这样一夜相持着。你一直低着头,我却把双手放入自己单薄的棉质衣袋……
一晃十年,今年的三月好冷。
伫立院内,谁还记得那一阵长久的缄默?
噢,分手就分手罢——
可是,转眼已经十年了。
秋 风
与秋风,第一句是落叶,第二句还是落叶。
季节一阵阵拂脸,墙外一棵棵槐树在风中作证。
秋风说来就来,不可阻挡。
该坠落的已经坠地,不该坠落的正在摇曳:眼前万片槐叶束手无策,脚下众多虫豸也来不及退避和隐匿。
日子弄痛生灵与肌体,灵魂与落叶悄然逼进墙角,想舒展却周身困顿,想微笑却满脸苦涩,而声音嘶哑又异常沉默。
与秋风,落叶像雨。
再说什么?第三句还是落叶。
渡 水
蓝天倒映,云朵在柳河移动。
我们的双脚浸入水中。时光亦如水,一群一群的鱼儿穿梭于脚间。
我们在走,我们在渡河。
云儿萦绕呵,我们在水里赶路。
此刻,脚下有鱼,沿途有些许嫩绿的叶片儿从眼前掠过。然而,我们对这一切一点也不敢回顾与张望。
明天还有多远?我们在水里赶路。
喘 息
说暗就暗了下来。
夕阳无声地照着栅栏,槐树的影子轻轻翻越后院遮挡苍白的西墙,而看宅的狗儿已开始匍匐于房檐之下,还垂下倦意的眼帘。
说暗就暗了下来,说静也就静了下来。
该映照的事物已经照耀,后院的池塘水面还泛着残红,远处的山谷也停止先前轰鸣般的喧响。
万物沉寂,明天会发生什么?
此刻,有人在路途背负行囊喘息,外出的鸟儿却悄悄回巢。
静 宅
房门紧闭,窗外依然不安。
今夜,适宜枯坐,适宜开启电脑,适宜翻动桌上任何一本书,并且在某一页上随意作记和涂鸦。
日子慵懒,主人倦意,不愿谁打扰谁。
今夜,仍有鼠辈偷食,城市在沦陷,许多事物被掠夺和掏空,包括地上的尘埃和飞扬的纸屑。可谁也没有半点禁忌和懊悔。
时光真的在弄痛自己。
或许,今夜适宜遗忘,适宜目睹与淡然之后重新转身。
闪 电
麻雀翻墙入院,若小小的黑点在我的睡梦里乱窜,没有终点和起点,还肆意飞出梦外用双翅在耳边不停拍打。
窗外,有闪电在暗处密谋!
大雨如注,雷声轰鸣,今夜谁是叛逆者?
哗声巨响,闪电撕裂夜空──
麻雀藏于梦,叛逆者呐喊,而万物在刺目的光线下骤然大白。
橙 林
不要打扰,不要打扰这片林。
记住,不要故意攀折头顶的枝桠、花蕾和果实,任这些绿意与馥郁长久地在林中弥漫,并且让它随着三月的暖风轻盈地飘散到城市的人流中。
守护这片林,让它浸润内心。
千万别让城市那些水泥、钢筋等坚硬的东西把它侵占。
不要打扰。最好在橙林的边沿插上一道竹篱。
(选自《伍荣祥诗选(1982-2015)》/“星·诗文丛”第八辑/龚学敏主编/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