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287-302首）

287.

你可能早就忘记，那年春天
我的父亲从喧嚣都市的陌生世界
回到宁静山村的森林。森林
迷雾中茫茫一片，鸟的声音很好听却让他迷途走失
饿死在了巨石下面。旁边那棵孤树替他守住灵魂

格聂玛①口口声声念着佛法，换下洁净面孔
急急打开半尊
大佛身上镀上的金光，煞有其事开始打坐
做法替我寻找父亲的去向。那时父亲
或许焦虑不安还活在这世上，只是
看不到森林里归途。漫漫长路
就像七天七夜的冥暗世界。人间灯火

灰烬一般熄灭。他灰烬里的心
在森林的阳光和雨水里苦苦挣扎。饿着躺下
撕烂身上的衣衫，就跟撕掉天空中云彩
可惜格聂玛看不到。摩天巨石挡住她打开的天眼
却遣使父亲最终托梦于我
用金钱跟她心心念念的慈悲，要替他
最后做一回交易。而我为此耽误了时间朝正确方向寻找

谁也无法看到父亲生前的绝望。森林里的冷
风吹走
父亲身上残剩下的体温。他端坐起来进入另一个世界
只等天亮。第八个早上
我看到一只金色蝴蝶。居然飞到他最后那个早上用餐的桌前

    2024.1.15   午后岛上

　　注：①格聂玛，又名近事女，是受皈并守护居士五戒而可居留俗家的女子。这里是指某女居士，诗人父亲失踪后曾主动邀约打坐做法帮助寻找，并提出高昂酬金作为条件。事实上，却因为她的误导而耽误了有效寻找时间，在父亲生命的黄金时间内朝相反的方向进行搜救，后来结果可想而知。但女居士仍然要求支付其酬金。


288.

假若不是父亲在森林里走失，我突然选择
背弃森林的理由会是什么
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森林。常常视自己为
森林里长不大的狼孩子。长大后
才开始梦到我最是向往的库尔大草原

我前世本是草原上的狩猎者。离开森林
是命中注定，注定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必定发生
过去在自己身上留下来的伤口，会成为
百灵鸟在树丛里不停鸣叫的巢穴
笨死的蜗牛也可能变成会飞的鸟
父母最温顺的孩子终究是要做一匹孤独的狼

森林养育我多年，却要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
幻境中我的父亲最终迷失在森林
如同画眉始终不渝对我的忠诚，百灵鸟
却用它最美的歌喉百般引诱，最后
做了隐身杀手。而我的父亲
就是因为迷恋它那歌声而丧生。同时他迷了路
再回不去生命的原处，都说是早晚注定

要从他的幻觉世界走丢。我也丧失记忆成了森林王国
恍恍惚惚的人。而且我至今都没有
真正宽恕过我自己，原谅这
无以弥补的一生中大错。但我没有听从你握住箭
去追杀森林里那群百灵鸟，只选择永远将自己放逐到荒原

    2024.1.15   午夜岛上


289.

离开森林。抵达荒原
我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让父亲的爱
深夜变成一颗青铜钉子。一颗接一颗
猛猛地钉进肉体里，他
疯狂暗示着我，却并不把铜钉从肉体里立即拨出来

年复一年。所有青铜
钉子锈蚀后统统都让肉体长记性
全都成了月光如水的夜晚，月光下
如同青铜一般
最美的记忆。包括世上最荒诞的故事
竟然迫使我忘记再使用笔，全部都改用手指写字
直接写成绝美诗篇。爱是唯一的

灵与肉体，头一回
在石头撞击的缝隙里发出绝响，立刻
从黑暗深处获得共鸣。从生到死
月光在骆驼草上一寸寸低下去，骆驼和草
慢慢变成生命共同体，同一株
在风雨狂奔中活下去。而我面对风暴
再也没有过恐惧，恐惧对我闪电般产生了眷恋

秃鹰在我的寂寞里已死，唯有闪电的爱
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只想这世界
所有因爱而伤过心的人，都不再离开我
从此相依为命，不再离开
这茫茫荒原。月光也终究会让骆驼草变成石头

    2024.1.16   黎明岛上


290.

每每入夜，我们脚下火焰四起的荒原
压根就没有光。光
藏进了体内，白天已经全部交给体肤外世界
频频燃烧的石头。在寂夜深处
你才发现，我们的爱就是黑暗世界里的光

但你看不到。只能看到我
舌尖上的火焰，在雪地里四处奔突
石头梦中开口说话
引诱你
潮湿已久的手指。缓慢进入
谷底，这里会有我
一整座森林，无数野兽出入的洞穴

沙漠中骆驼也最终出现。沙漠无边无际
很快就要从天际消逝，只留下
一丛又一丛
骆驼草在尖叫声里点燃。无数石头在夕阳下
奔跑中燃烧。它们并没有一起化为灰烬
而是
跟你我一样，进化成为荒漠中生命

人类万物生来就学会遗忘自己。由此而来
一天天，我们开始学会
沉默。沉默成金
只等太阳，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时候
有朝一日，光芒四射

    2024.1.16   清晨岛上


291.

你微微闭上眼晴就可以看到，这里夜色蠢蠢欲动
却过于克制自己身体里的欲望
我们的爱在荒原。石头
永远都在缄默中燃烧，独独对你
无私给予，而非索取

即便是父亲的青铜，长时间都受人漠视
不小心被我钉进肉体里。谁曾想过
它为何不会锈迹斑斑，只因为月光深处
我们的肉体都是这样圣洁。爱在体内
哪怕只剩下一具躯壳，而我们的灵魂
最后
仍然在发出微弱光亮。照耀黑暗世界

人类的灵魂是荒原的囚徒，被囚禁的
却往往是自己的躯壳。凝望月光皎洁
深处的黑暗，一次次
照亮我们的眼睛。再顺着你我的手指
进入洞穴，触摸世界
最后绽放的光芒。而我只想替你
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

你我终于发现，星星在这里
断断续续
从荒原森林上空飘回来。飘泊在夜的尽头
我们开始收拾行囊，黑暗终将滞步于黎明前夕
爱情重新出发的地方

    2024.1.16   清晨岛上


292.

每到深夜，我总想抄近路
寻找到别的洞穴出入口
但你
一直都是傻傻看着我，傻傻地
坐在星星点燃的低处帐篷的篝火旁

你用满是欲望的眼睛，企图一一数清
星星深陷入自己体内灵魂深处闪动的火苗
却从未留意到光在你头顶
照亮我，漆黑一片的
躯体内部世界。爱的深渊
谷底下的泉，潺潺
涌动出一面面石墙。水月光在墙上缓缓移动

我半蹲在墙角，不时地仰起了头
只因为有你
我才发现夜空中，苍穹最亮的
那颗星星落下星子
坠落在这里。恰好是你
迷迷糊糊睡醒的世界，声音再把高空一棵孤树
变成上帝手中高擎的火炬。烈焰哔剥作响

但我从未见过上帝，也没有
真正相信过他。到底
会不会像父亲长着慈祥的一张脸，或许你会看到
绝不会像我的陌生面孔，这冷酷而沉郁的痴迷模样
这是一个拒绝过欲望的孤行者。尔后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原

    2024.1.16   清晨岛上


293.

你缓缓打开墓门。墓门
让我最终找到自己迷失已久的
前世的骨骸，用月光抽出来的生命丝
进行躯壳的缝补。再让我们余生残剩下的光
照亮这幽冥世界的双眼。最后终于复活

雪地里，今生
成一只狐，追着一匹狼
穿越荒漠。穿越虚无时空
走失千年的茫茫森林，最终是否抵达
你我约定相遇的草原。灰烬一般
雪在路上漫天飘飞，全部落进
牧人的马靴。马鞭

死死捏紧他的手，而他
紧握住父亲生前留下的
一只铜制弓箭，精准瞄住你那
小白狐一样的眼睛，只想
射落你睫毛下的哀伤。隐匿已久的美
让他的骨髓跟篝火一样
疯狂跳动。灵魂逃离的躯体

竟然被你满身的雪惊得战栗。最终
让自己在你寂寞的美色中贪婪死去
化成
一缕青烟，逃出荒原
你沉睡千年的梦境。从此相携一生么

    2024.1.16   午后岛上


294.

雪从沙漠飘来。我在荒原尽头
早变成暮雪，在你的帐篷外
低处四下飘飞。飘飞
隔着
帐篷，是你在沉睡中急促呼吸

这时我离你，离你的
呼吸越来越近。小心翼翼
生怕你
因为我的出现而突然惊醒
而你却在洞穴梦见，偏偏梦见
一只蝴蝶。异域飞来的
蝴蝶，一只只飞进森林幽谷

雪花似蝴蝶，蝴蝶
飞成我
一片痴情的雪花。缓缓落在
你的额际，对你说：
我一定要唤醒你！就像昨天
我唤醒另一个自己。但我
唤不醒，唤不醒

最后一片雪花。雪花
再也无法飞进帐篷去。飞进你的梦境
其实我并没有看见
你沉睡中的世界。世界竟然在这里
一直都空荡荡的。我们是在哪里

    2024.1.16   午夜岛上


295.

你离荒原太远，离我却近
近至咫尺。上帝的陌生面孔
开始在指尖上出现，我的
双眼已成
月光下的湖泊。你将看到两只白天鹅

分别来自天堂极地，有一只
像你，另一只
是我。我
从荒原游向你，而你
是从极地世界穿越时空。我们不约而同飞来
只为抵达这里。只是荒原上没有月光湖
荒原湖是水的沙漠，月光却早就滞步于此

月光下沙漠离湖，仅仅只有
一步之遥。爱是月光流动的沙丘
水的沙丘
让天鹅在湖面上多了沉醉。雪白波浪翻卷而来
你波浪般曲线呈现出来胴体绝对的美。唯有
你的灵魂
随我的孤独深陷其中。巨浪腾空跃起

越过隔世的声音，你一定会听到荒原尽头
我急切的心跳，心跳时
我们的世界是安静的。灵魂有着湖泊一样
天空，才不会像昨天
人在咫尺，相隔天涯

    2024.1.17   黎明岛上


296.

我在荒原，无法长期忍受
多年来饥饿和干渴。但我同时觉得
在这里，自己
才是最幸福的。有风
有霜，有雨

还有冬天的暴雪。秋天的枫叶红
不在这里，季节
在寂寞的体内空缺太久。空缺
所有日子里的快乐，从来沙漠的
悖论世界不会在骆驼上空响起风铃节奏
马背突然响起来的琴瑟，只有
随飓风而起的雷鸣电闪。茫然无措我

常常都是在雷声中，惊恐入睡
隔空聆听你的马踏飞雪
缓慢而来，穿越沙漠而去
而沉重的双脚裹着马鞍。你纤纤的脚尖
绝不会轻易落在夜间
沙漠上空奇迹一般闪现而出的
光芒之上。那头顶光芒没有尽头

像是来自渺茫宇宙。原来
宇宙
离我驻足的荒原，只隔着一扇
门，黑暗中
是你每天亲手替我打开。从早到晚

    2024.1.17   黎明岛上


297.

一次次，一次次
黑暗随你
在荒原降临，我仍然在原处
一动不动站着。但我
并没有踮起脚尖，再伸出来

我的
这一双沉默太久的手。你看手指
离星星是多么近，星星就在我头顶
每天都在黑暗中闪烁，像是你洞穴里的眼睛
只想跟我
站在那块巨石上说话。我仍然不会
站在巨石上，而我离巨石只有几步之遥

我只想缓缓坐下来。坐在
离巨石很近的地方，重重叠叠
让黑暗从背后靠近自己。一层层
或许只等星星的光芒
抵达这里，抵达
我眼里星光闪动的湖泊。这些星光
都是应该属于你的，是你亲手撒在这里

而我却只拥有这荒原，无法拥有
荒原上湖泊。为何它
会让我丢失千年？你说
你是千年狐，总有一天会横穿亿万颗星星占据的
宇宙。只为把我从荒原叼向巨石上空

    2024.1.17   清晨岛上


298.

一棵棵树在月光下走近我。寂寞时我在想
荒原是温柔的，它
在倾洒而下的月光中经过我。而我的上空
却飞起了雪花，飘在我
正抬起头来时的脸上。这张脸在深夜必定惶恐不安

我开始数着，一棵一棵
树。雪花
一朵又一朵。一朵朵
都缀满在了树梢，无数棵树的枝头
雪花在黑夜翅膀展开的孤独世界，无声无息
精灵一样逃匿。逃匿
一棵树的背后藏有箭手，另一棵树

背后的箭手无处藏身。月光深处的我
只好穿一身雪的铠甲，让所有利箭
从头顶猎猎作响飞过。雪在这时
终于停了，树
也停止躲开箭雨。一只只箭矢
穿透荒原夜。荒原
变得比以往似乎更黑。比以往更黑的

是天空，离得我
也比以往更近。而我成为无数暗藏的箭手
瞄准的猎物，或许也是
她们日夜练射的靶心。你看我满脸都是
雪花，两眼却是月光杀气腾腾的夜空

    2024.1.17   清晨岛上


299.

漠风中我站在夜里
是一扇半开的门，黑暗像一匹匹狼
从天边成群结队奔往荒原。大漠深处的
你正在守着孤独的房间，那里有灯
却照不到前方的路。雪狼脚下

并没有路，脚边
有一条
流往西去的河流。水在荒原流尽
它们渴望的眼里才有光，光落在
滚动向岸的鹅卵石上。我所知道的世界没有真相
这些都是极地天鹅冬天生下的蛋，而天鹅
早就从北极飞往南方。而狼穿越无数恐怖的

深夜。深夜
寂寞漫过我的发丝，水的月光再落向
低处的门槛。漠北的风
被大雪拖着从天边吹向我，同时吹灭背后
你窗前摇曳的灯盏。这时正好
月光下马儿穿越到这里，到处寻找天鹅
曾经留恋过的孔雀河

刚刚透过狼牙叠起的齿缝，月光
终于发现罗布荒原
我的眼里隐现的湖水。湖水泛着幽幽极光
但没有天鹅消逝而去的踪迹。唯有风的一只手
轻轻叩响我的躯壳，门却被你寂寂关上

    2024.1.17   正午岛上


300.

我越来越怀疑自己。面对今天这山穷水尽
你说世界用什么可以拯救我？黑夜里
没有半点儿光亮，如同一块宇宙巨石落在荒原
遇上风。风
居无定所，巨石才朝里边打开更幽深的门

幻境中那里正通往大海，有一座孤岛
我们的大海在哪里。我们早出晚归
却没有方向。白天只能收集结庐而居的茅檐底下
经年不尽的雨水，雨水跟台风季节一样
越来越多，夜里越下越密
雨中穿上绿袍的大地频频开始转身
河流归来。但我看不到

半棵树，午夜只有月光仍然在那里映照着
贝壳和海滩。死亡一样的沉寂四面八方涌过来
让一朵朵浪花亲吻你的脚踝。但俯身下去
你双手捧不住一朵浪花。雪的浪花
被风抓住，那是谁的舌尖
刚刚燃起来的火焰。她正朝你急急走近
你却看不清她，来自遥远星球的脸

那张脸
曾经在荒岛无数次出现，黑夜拥挤在帐篷里
跟你的面孔一样陌生。那时我把一切都匆匆收拾干净
随时准备牵马动身，一心只想返回
早已遗忘的荒原。要知道从荒岛到荒原我竟然耗尽一生

    2024.1.18    中午岛上


301.

这整个冬天我都不再长途跋涉。冬天在荒原
尽管漫长
但我对任何事都不再感到伤心，甚至是
怀念一匹丢弃多年的马。夕阳把它的鬃毛染红
再又全身染成金黄，竟然在狂奔中离开我

无数个夜晚的尽头。看我都是诚惶诚恐
从那匹马狂奔的森林房间苏醒
原来我在木屋做过如此的梦
总以为现实中不会发生，现实
让我的世界变得格外安静。日子从冬到春
其实你所看到的是
我无语面对现实世界的麻木。简直是无可救药

你肯定是骗我的。你重复着说
我真的没有上那宇宙航班的飞船，梦中你再三说
我对你取消这次旅行计划并不感到惊讶。胆颤心惊在说
一切幸运都是会有预兆。在那场两个小时不到的世纪空难中
我居然躲过一劫。或许命中注定要逃过一劫
但我仍然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当今世界
恐怖事情随时在发生。比如今天波音737飞机下午两点在藤冲坠毁

试图骑过我那匹黑马的金发女郎，和她的红发同伴
都在那架飞机上。她们是绕道香港飞往昆明再转广州
专程奔我而来，从西北球径直飞到东北球
辗转千里曾经来到格尔木，她们只想再次到荒原看我
那匹马最终失踪。整个冬天那马厩上空都听到它的悲伤嘶鸣

    2024.1.19   凌晨岛上


302.

从冬天到春天。估计
天空的灰色羽毛
全部都要落满在我们荒原，我的双眼
从未有过这种沮丧。沮丧至极
我已经无力回天，只有在秋天那些疯狂夜晚拼命写诗

秋天的风，像是处处总有火
吹动荒原上的骆驼草，随时都可以点燃草尖
夕阳下的骆驼奔跑中绝对是一种美
但我知道失踪千年的马匹
至今为止都迷失在回家路上。无数驼峰
在沙漠秃鹰的注视下，仿佛驮着
你我穿越到古代，再从古代跋涉到今天

忧伤永远都像一只驼铃。在沙漠上空
总是一次次消逝，又一次次
清脆响起
在耳畔。在我们曾经熟睡的房间
而我，其实
只跟你隔着一堵墙。季节穿越漫长的冬天
那一个个寒冷的夜晚，我们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隔着墙我所能听到的是，风中篝火颤抖的草尖上
始终欢畅不断的笑声。笑声像羽毛又像雪
一再将无数个夜晚的驼铃覆盖
直到昨晚我灰暗中醒来，荒原上笑声和驼铃
仍然无处不在。让我春天无法安静继续写大漠飞雪的诗

    2024.1.19   黎明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