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梁平读尚仲敏:《以精致与时间片刻对视》
——关于尚仲敏诗歌的只言片语
2022-04-22 作者:梁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我确认尚仲敏是有符号意义的诗人。在庞大的口语诗写作的诗人堆里,他的诗刻意而执着,一以贯之地注重时间的状态、深刻的现象和找寻时间与现象里的真实,具有极强的辨析度。接近人和物事的真相构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结构系统,语言系统,使其难于模仿和复制。
作者简介
梁平:诗人、作家、编辑。主编过《红岩》《星星》,还在编《草堂》《青年作家》。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琥珀色的波兰》(中英文版)《远与近》(波兰语版)、《家谱》、《长翅膀的耳朵》(中韩语版、韩语版)、《嘴唇开花》(英语版、中英文版)、《时间笔记》,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等。现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成都市文联主席。居成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诗歌浪潮汹涌澎湃,大学生诗歌作为其中的一条大河,以其青春、激情、批判与革命的姿态格外引人瞩目。继1981年复旦大学复旦诗社、1982年华东师大夏雨诗社之后,全国各地高校的文学社、诗社如雨后春笋,遍地葱茏。第一任复旦诗社社长许德明,曾经对大学生诗歌作过这样的归纳:诗歌从朦胧诗的英雄主义、救世主义回归到学院派诗歌的人本主义、形式主义、平凡主义和纯粹诗歌。
时隔不久,燕晓冬、尚仲敏在重庆大学创办了《大学生诗报》。应该说,这张诗报与时年尚仲敏那篇极为重要的诗论《对现存诗歌观念的毁灭性突破》密切相关,在国内率先提出“口语诗”写作,对新文化运动以来特别是“朦胧诗”进行了剖析和批判,为“第三代诗歌”开始了理论的确认和梳理。这仅仅是一个背景,然而我以为,这个背景也是我们走进尚仲敏创作主张与实践的一把钥匙。
《大学生诗报》创刊号刊发了我的《五月,一棵树的绿》。这首诗应该是在学生之间的传抄中被仲敏拿去发表的。同期还有于坚、韩东、张枣、柏桦、潘洗尘等我很熟悉的名字和作品。因为这个缘由,我在重庆就与尚仲敏有了交集,也读到了他流传很广的那首《卡尔·马克思》:“犹太人卡尔·马克思/叼着雪茄/用鹅毛笔写字/字迹非常潦草……他写诗/燕妮读了他的诗/感动得哭了/而后成为最多情的女人”。把伟人看作凡人,写伟人凡夫俗子的一面,写伟人的日常生活与情感,这在当时,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识是可想而知的。30年过去了,无论是作为二十世纪大学生诗歌领袖之一的尚仲敏,还是作为非非创始人之一的尚仲敏,在大行其道的“学院派”诗歌写作中,反对过度象征和过度修辞,崇尚口语,消解森严等级,已成为他诗歌写作的坚持和笃定不变的美学追求。
《时间很紧》这组诗,收录了尚仲敏旧年代表作和新近的作品。这里的时间,很显然是诗人生命的时间,存在于生命的体验、情绪和意识之中,之所以“很紧”,是因为过去所有的具体、不可逆的片刻构成了个体当下的全部欲望、意志和行为。我在读这组诗的时候,一直有一个表情挥之不去,那是忍俊不禁的笑,但是通常笑过之后,感觉比哭还难受。这是因为,这种笑不涉及“愉悦”“舒畅”和“高兴”,而是“苦涩”“滑稽”与“刺痛”,而且是立即做出的反应。柏格森曾经专门谈到过这种笑:“笑通过它引起的畏惧心理……使一切可能在社会机体表面刻板僵化的东西恢复灵性”,笑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纠正手段,是对社会某些缺陷的惩罚。值得一提的是,尚仲敏在诗歌里制造的“笑”,藏的不是“刀斧”,而是一根针,有痛感,但不血淋淋,尺度拿捏精准、得当。
“我有一个兄弟
十年前
怀揣200元钱
去北京闯荡
十年过去了
他所有的资产
清了一下
还有100多元
……
在北京这样的地方
整整十年
他只花了几十元钱
实在是了不起”
这是诗人题为《北京》的一首短诗,一个在京城闯荡了十年无功而返的“北漂”的真实写照。这里有一个非常精致的反讽角度,本来十年漂泊一无所获,而他看到的却是十年只花了几十元钱。这样的机智和精致非尚仲敏莫属。残酷的是,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一个群体,一个阶层。诗人简单明了的口语,不动声色的叙述,把其间的无助、无奈、拼搏与挣扎掩藏在没有一点色彩的文字里,深刻的洞察和诘问,力透纸背的批判,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思考空间。而诗人最后出乎预料给出的结句,竟是“实在是了不起”!读到这里,不得不笑,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不轻松,那么难看。
尚仲敏在诗歌里埋伏的笑点,不是哗众取宠,为笑而笑,而是精心设计的精致的笑,也是诗人严肃对待口语写作出奇制胜的宝典。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口语诗随意、随性、大量无难度写作的当下,尚仲敏的口语诗以其节制、精准的高难度,在为口语诗正名,在其恪守艺术审美高度,以及先锋性、批判性、经典性方面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实验。
比如《五月》的开篇:“进入五月/形势变得明朗”,俨然一种严肃的政治性语调的起句,接下来却是:“先做一个不抽烟的人/喝酒要看场合/古人说得好:/美人在侧,岂容时光虚度”,以一种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切入,有效地消解了我们随时可能应对的严肃和紧张。在《写诗能不能不用比喻》和《一次诗会上的发言》里,对一些诗人一写诗就“咬牙切齿”的揶揄,生动而善良。
揶揄的还有《做人》里“飞檐走壁、大盗天下”的“先生”,以及“动不动就说什么乡愁”“动不动就说什么爱情”的诗人(《故乡》)。在尚仲敏看来,那种要死要活的情感和歇斯底里的宣泄,都是对诗歌本身的伤害。
冷静是尚仲敏藏在笑之下的一种品质。他总是在制造一种脱离,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人与物事。比如《做人》中,诗人写道:“先生,你接着说/我洗耳恭听”,“我”虽然在场,但这里的“我”并没有融进“先生”这一“场域”中,而是与场景保持着距离,好似旁观者冷静地观看着“皮肤白净,垂手而立”的“随从”、观看着“成群结队”的“大姐”,正是在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照之中,场面的荒谬和可笑喷然而出。比如《北京》中,“我不禁/怀着钦佩的眼光/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我”同样在场,但当“我”朝“他”“默默地看了一眼”,两者之间立即构成了一种脱离的关系,一种距离。不仅如此,在《面庞》中,“我不止一次端详我的面庞”,“我”成为被观察的客体,“我”与“我”也形成一种主客体关系。当“我”成为被审视的对象时,“暗藏杀机”的我,“又凄楚又明亮”,并且“嘴唇紧闭”“满腹狐疑”,这些表情的描述,实际是对我过去生活的回顾,以一种脱离的方式看过去的时间片刻。这首诗展现出来的被“我”所体验、感受到的“我”之过去,或许是诗人对生活的思考,即使偶尔也有“表情明朗”的时候,但生活的常态是对自己保持高度的警惕,任何时候都要“到处张望”。这个表情构成的我的“面庞”,是变形的,同样也是真实的。
我确认尚仲敏是有符号意义的诗人。在庞大的口语诗写作的诗人堆里,尚仲敏的诗刻意而执着,一以贯之地注重时间的状态、深刻的现象和找寻时间与现象里的真实,具有极强的辨析度。在尚仲敏的诗歌里,各色人等包括先人、伟人和身边的普通人,都是时间的片刻,在片刻里洞察深刻,在片刻里接近人和物事的真相,构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结构系统,语言系统,使其难于模仿和复制。没有任何一个诗人能够像他那样,保持一种平和心境,与伟人平起平坐,聊家国、说风月、打桥牌、下围棋,就像在成都的某个茶肆,某个时间的片刻。这也是他一贯倡导和致力实践的写作向度:探索人类的抽象观念和一个纯可能性的世界。
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对尚仲敏的微词就有“狂妄自大”一说,而我不以为然。尚仲敏本身是一个随和、温和、重情感的人、很哥们义气。我曾经就玩笑过他,时刻在为家国操心,为人民服务。这话虽是玩笑,但熟悉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同。我以为可以改成“狂放自大”,狂放是诗人的天性,自大也是自信的另一种表现,就像他在眉山三苏祠拜谒东坡先生的《午后》里写的:“东坡兄,在眉山一带/也只有我才敢/在你面前写诗”看到这里,不得不笑,但是尚仲敏也还谦虚,给了一个不大的局限,“在眉山一带”,这就是典型的尚氏幽默,眉山写诗的兄弟不要见怪就是了。
2017·7·23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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