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诗合为事而作——论迟云诗歌“思”的品质
在路遥马急、纷繁喧嚣的当今社会,诗人迟云是一位具有沉着冷静、睿智理性鲜明印记的思考者。他以绵密持久的洞察力关照时代、以细致敏锐的感悟力咂摸品味公共现实,以私人叙事的视角表达对社会变革进程的所思所想,创作了一大批既契合社会现实脉动、又独具强烈主体意识的诗歌,彰显出关于土地、社会、生命、人性、灵魂的大格局、大视野、大悲悯的创作风范和诗学品格。著名的诗评家叶橹先生说:“像迟云这样一以贯之地执着于对社会进程的杂沓步伐倾听的人,在诗人的队伍中真的是属于少而又少的。”迟云的诗作闪耀的奇崛复杂的思辨色彩、犀利冷峻的理性光芒,已经成为弥足珍贵的风格特点。
一、迟云的诗歌在融通思理、意象、情感方面着力开掘,特别是在“诗之思”的理念与实践方面,体现得高度自觉
诗之思,与诗之象、诗之情是支撑诗歌的三角柱架。一首诗歌,能兼顾三者做到有机融通实属不易,能得其一者往往即被认可。三者之间,思为精神内核,是根基;象为表现载体,是枝干叶片;情为气韵态度,是血液。古今中外的有识之士都极为重视“思”在诗歌中的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歌比历史更具有哲思性,因为诗歌涉及的是普遍性问题,而历史涉及的是特殊性问题”。海德格尔甚至说:“思就是诗,存在之思是诗的原初方式,一切诗歌由它生发。”可见,“思”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品质,如根基、灵魂一样重要。遗憾的是当下诗坛,对“情”与“象”重视有余,对“思”关注不足,导致了诸如口水诗、屎尿体等肤浅、粗鄙诗歌的泛滥。
作为诗人,迟云深得“诗之思”的真昧。他对诗之思的认知深化,是基于他对诗人和诗歌的基本定位。他在《关于诗歌》的文章中说,“诗人要有灵气和才情,更要有良心、良知和社会责任感。失去了这些,诗人在现实社会中就没有勇气挺直腰杆面对生活,也就把诗人的桂冠丢失了。”“诗歌重在品质,任何时代的诗歌都必须紧扣社会跳动的脉搏,必须关注真实的人生状态,必须抒写诗人内心的感悟与激动,只要做到了这些,诗歌就不会丧失生命力。诗歌考验着诗人的社会感受力与想象力,好的诗歌,人们可能忘记作者是谁,但精妙的意象、深刻的思想或浓烈或质朴的感情人们是不会轻易忘却的,这也正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小草在歌唱’等经典诗句流传行世的原因。”他还说,“一首诗,即使做不到如闪电划过,起到喊醒社会震撼人心的作用,但一定要让人感悟到你的感悟,体验到你的体验。躲在角落里无关痛痒的喁喁独语,非典型状态下的庸常记录,尽管目前有存在的土壤,但我想肯定背离了诗歌文本存在的原意,背离了诗歌发展的主流航向,削减了诗歌的社会影响,矮化了诗人的社会形象。”他认为诗歌是神圣的,真正的诗人是高贵的,这种高贵不是俗世的功名荣耀,而是因为诗人头上的桂冠不仅仅有月桂鲜花,还应当有荆棘芒刺,这荆棘芒刺就是对诗人社会责任担当的规范约束。思维决定行动,理念指挥实践,这种认知决定了迟云诗歌对风花雪月诗歌现象的隔膜远离,决定了对社会状态、人生命运独立的观察和思考,决定了切入诗歌的问题导向,决定了诗歌我思故我在的主观能动品质。
诗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珍稀的能力——思考力,这是一种排除眼花缭乱的表面现象、看到社会真正内核的能力。“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亚里士多德),而现实的情况是,“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网络时代的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历史学家许倬云)。一位思考者,应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应是社会清醒的观察者、变革进步的参与亲历者、现实问题的第一反思者,所以中国的屈原、希腊的赫拉克利特都把思考者誉为“醒着的人”。思考者,亦应是一切既成世界的质疑者、对峙者。诗人迟云用“醒着”的眼睛“融入夜色”,发起对周遭世界的质疑、批判与追问。在纷繁芜杂的社会现象和新闻信源前,他以强烈的现代意识、规律常识对其进行抽丝剥茧的观察分析,以深度思辨能力与现存秩序症候进行了诸如质疑、撕裂与重建等“对抗性”沟通,彰显出有器识、有胆识的文人风骨。他以悲悯之情,将愤懑与忧思、反思与批判,统统诉诸笔端:
“如果亡人们拥挤的灵魂能被人发现/他们是否会齐声发出凄厉的呐喊/整个人类都进入了一个快的时代/快速地攫取/快速地享受/而且快得不择手段/像不停止的陀螺/陷入欲壑难填的循环//技术淘汰技术/技术撬动正义的轨迹/冥冥之中没有制动刹车的闸门/世界正在脱缰/列车呼啸而过/远方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世界正在脱缰》)
“如果要统一世界的形态/消灭山川海洋只保留平原水塘/如果要统一世界的物种/只保留鹦鹉画眉和虞美人向日葵/世界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形态//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疯狂的企图/永远不会实现/却每天都在上演”(《一种疯狂的企图》)
“换一种角度看世界/用另一种思维读社会/高耸的楼宇变成丛林/穿行的马路淌成河流/偌大的广场演绎草原/连片的棚户区就是沼泽湿地//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人作为动物处在至尊的位置/贪欲使腹腔异常发达/心脏由钢筋弹簧组装/强劲却没有半点温度//人仍然披着原来的皮囊/用斯文的手绢擦拭嘴角的血迹和毛发/如果说悲剧是其他物种的相继灭绝/自身的倾轧就是剧情的延续和深化/没有老虎的皮毛却有老虎的霸道/没有绵羊的心肝却有绵羊的怯懦……贪欲充塞脑门/强人的手指嚣张地长出利甲/暴戾震慑天下/大众的视网膜开始次第脱落……”(《丛林规则》)
当周遭世界的“泡沫伴随着喧哗与浮躁甚嚣尘上/形成影子一样隐形的堆积”,你是否有勇气戳破这些幻象?当“雨,以直流的状态倾盆而下”时,你是否还有勇气向前奔跑?当众多的人“在风中呈现出恭顺的态度/没有自己的意识和主张”时,你是否敢于给这个世界一记耳光?当物欲的膨胀和精神的匮乏已成为一种社会的现实,作家应何为?诗人迟云“立躯体为旗”,用理想主义的情怀和现实主义的思考,以“笔端淌出的精血”,用充满“执拗”与“成见”的诗行,做出了立场鲜明的回应。
纵向而言,哲思意蕴和理性光芒是迟云诗作日益凸显的特征。在其初入诗坛之时,其诗作就已于隐约中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理性光华,其中质疑意识引发的否定美学,让作品呈现出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我是一棵嫩黄的芽儿/我将扭曲拉长的脖颈/挤出重压的石下/深吸一口长气/我自由了……我用躯体否定着一个恒式——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倔强的头颅》1983.3)。2008年回归诗坛之后,这种否定美学得以进一步彰显:“在土壤深埋你三年五年/暴雨中感受面世的难/蜕变中经历脱胎的痛/然后让你只活几十天/你还能选择低调,不把/心里的憋屈宣告世界”(《说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这种话的/一定是个无法排解郁闷的人/他怨恨着他人也怨恨着自己/然后就找个冰冷的台阶把自己放下”(《在屋檐下》)“布谷鸟鸣叫的时候/有可能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布谷只是一种声音/鸟儿不为言论负一点儿责任”(《一鳞半爪》)……
二、攫取本质,质疑批判,兴发洞见,追求纯粹和深邃,是迟云“诗之思”的行进轨迹
思是过程,悟是指向是结果。思悟就是透过缤纷的表象、现象、幻象,攫取本质,触类旁通,兴发新意。迟云的诗之思,在观察社会、思考人生的自觉中,将敏锐的触角插向深处,特别是对社会的背面、人生的暗处、人性善恶的灰地、灵魂纠结的隐秘之境予以关照感悟,在夜深人静之时,思接千载,神游八极,放下有形无形的滤镜道袍,坦荡自己放松自己,与自然、与天地间飘浮的思想和灵魂、与自己对话,生发出一些自然纯粹且别致深邃的诗句。
诗人所落笔、探究的,是改革进程中的社会问题、道德观念、精神特征以及价值冲突;所警惕、反思的,是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功利主义的甚嚣尘上;所质疑、追问甚至“拷打”的,是这个急速变幻世界中的乱象、痹症、私欲、精神劣根等。
“一群又一群的人失去理性/为了营造一种缥缈的红晕/他们甚至把肋骨一根一根地拔下/插成旗杆的模样/且庄重地行着自慰的注目礼/眼前仿佛有姹紫嫣红的影子招展,生动/却掩饰不了日渐佝偻的腰身//真想在脑门上凿出一个洞眼/释放一些虚妄/抑或引上一根棉芯,点亮/如豆的火苗/燃去积蓄的骄戾”(《在脑门上凿出一只洞眼》)
“行尸走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膨胀的鬼魂渴望去飞/欲望/让一些人灵魂出窍/如隐形的苍蝇/听不见嗡嗡的声音/但传播着腐烂的病因”(《膨胀的鬼魂渴望去飞》)
关于文学的功用、作家的职责,有这样一类声音:“文学最终是给苦难者的!”“讲真话是作家宝贵的素质,文学不是唱赞歌的工具。”在诗人看来,诗歌应有敏锐的问题意识。在世界的光明和阴影面前,他会自觉抒写后者,做一个警世者、揭露者和反抗者;面对“台前”“幕后”,他会绕到幕后去探究事物“卸妆”后的本真,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圆雕式的真实世界,以及物欲横流的世界对社会、对人性的巨大破坏力:
“冰河解冻的时候/世界仍然是寂静的/一切都是沉默的状态/没有人能听到冰块消融的声音……那种骇人肝胆的驳裂之声/静默的山鬼水神听到了/水中的鱼儿泥螺听到了/但它们既没有对阳光表达敬意/也无意对自由表达诚心/它们已经习惯沉默/在沉默中僵硬在沉默中柔软/麻木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的存在”(《麻木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的存在》)
“很多的人视躯体高贵精神浅薄/很少的人将灵魂领入天堂,却把/肉身塞入炼狱/错位,把人生扭成麻花/成就云遮雾绕的景致”(《腐烂的身体满沟满壑》)
“诱惑的色彩斑斓明亮/欲望的燃烧噼啪作响/血管和神经接通了高压电流/众多的心如发情的公鹿,集体进入/亢奋状态”(《安顿心灵》)
诗人以奇崛之笔,描摹刻画出一幅丑陋、残酷而又鲜活、逼真的“浮世绘”,同时也支撑起对抗世俗、刺激思考、引导风气的傲骨担当。诗人之所以执着地展览丑陋与畸形,陈列偏见与不解,最终目的是以质疑、追问获得共鸣、反思,因为“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语)。诗人的这种的洞见、忧思与告诫,凝结着非凡的睿智、良知与勇气,值得认真咀嚼与回味。
诗人在对一些社会现象审视、质疑甚至批判的同时,更相信其自我修正性,相信荒诞可以消解,这让他的诗歌情绪沉静不焦灼,也见出了诗人不被问题所绑架沉溺的态度:
“雨一直在下/雨也终究会停/山始终昂着头颅,坚信/彩虹正在酝酿/它们的基因正聚拢在/泥泞的山路上。”(《阴沉的雨在嚣张地下》)
“阴风仍在怒号/暖阳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向北方移动/冬眠的青蛙,也正在土层/慢慢苏醒”(《我听到冰层驳裂的声音》)
“无疑,雷声/是一种摧枯拉朽的音频/该来的一定回来/该去的注定会去/规律不因为羸弱而折返/逻辑不因为强暴而改变/当天空的雷声嘶哑着滚过/所有的阴暗与寒冷,都开始/惊悚地退却与消隐”(《碾压而过的雷声》)
“或潜入土地/或飞扬于风的裹挟/结局在于你是否是一粒种子/乃至是一粒什么基因的种子……一切的一切/该腐烂的腐烂/该发芽的发芽”(《结局在于你是否是一粒种子》)
诗人俯视社会中那些粗鄙的写满哀戚的肉体,为身处集体无意识中却不自知的无根、浅薄的“庸众”画像,其刻画的笔法可谓惟妙惟肖。那些深刻描绘人性困局及病态人格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同时尽显诗人情怀之悲悯。我们笃定地认为,真正的悲悯,不是避开丑陋和残酷,也不一定是多愁善感的软心肠,而是正视丑陋、残酷,把它从人性、人的存在里狠准地抓拎出来进行拷问:
“如伞一样的树冠/在风中呈现出恭顺的态度/它们没有自己的意识和主张/向东或者向西/摇摆的树梢,已经习惯/风的意志//其实/各种杂草抑或灌木乔木/无论它们生长在平原还是山峦/在风中/漫卷是它们的自由/弯腰则一定是它们的无奈……一颗一颗脑袋已经木化/一片一片的脑袋已经茅草化/它们已经习惯瞻前顾后/进行有规律的摇摆”(《头颅习惯了集体转向》)
“指鹿为马/三人成虎/当人们在课本里阅读/这些荒唐的故事/每个人都很明智/仿佛都是戳破皇帝新衣的/孩子//时光逆转/江河倒流/当人们在现实中感受/这些虚幻的实在/每个人都很弱智/仿佛都是围观皇帝新衣的臣民……做孩子还是做大臣/道理如此明了/而在伞的下面/很多人依然选择了沉默”(《两种镜像》)
“远望,花海里争芳斗艳/却几乎看不到一朵个体的花儿/集体成就了一种绵延的背景/让一切特色淹没在类似里”(《集体成就了一种绵延的背景》)
“孤岛之上/标准化的脑袋正在批量制造/犹如工地上土坯的生产/正从一个又一个模子中脱胎”(《标准件的生产》)
诗人笔下的“庸众”,对激情视若无睹,对锋芒退避三舍,对规则一味附和,思维钝化、意志驯化、锋芒收敛,唯恐成为那个与众不同的“反叛者”,让我们的阅读体验直接与鲁迅作品中充盈着民族劣根性的看客对接。在“随波逐流”成为常态的今天,这样发人深省地追问、质疑的诗行,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顷刻之间就把极力遮掩的伤疤戳破,释放出腥臭的脓血。
三、怀抱家国情怀,站在时空的高处,使迟云的“诗之思”具有了时代的责任担当
诗人书写的人性在历史潮流中的多层嬗变与种种暗面,绝非向壁虚造,他之所以质疑、揭露、痛斥乃至批判,皆因“爱之深责之切”。质疑、批判,其实也是一种自省和忏悔,是一种道德责任,是一种更为深层的关切。任何一个有道德责任的作家,都应目光如炬地审视困局、冲突,而不是一味地去歌舞升平、文过饰非。
诗人冷峻的书写,让其诗作的“质地”往往是坚硬的,会让“在岸上待得太久”的人们感到不适:
“失重之人目空一切/都认为自己底蕴深厚/上帝说他们是迷途的羔羊/对方位失去了判断/对感觉失去了概念/他们即使摔得鼻青脸肿/也继续沉湎于自慰的梦游”(《失重之人》)
“由此/我想到哈巴狗和哈巴狗式的人群/它们擅于摇尾乞怜/它们擅于翻滚讨欢/而对于自己的同类/它们更擅于龇牙咧嘴/撒尿划界”(《既无标题又不规则的联想》)
“熙熙攘攘的人市里/也晃动着一些道貌岸然的稻草人/他们脾气暴躁架子很大,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人已经变异/变异为一群麻雀飞来飞去”(《稻草人》)……
诗人的批判与反思,不只针对周遭,也当然涉及自身。他从来不惮袒露自己,包括自身弱处,这向来也是反思者的应有之义和可贵之处:
“在梦中我策马奔腾冲进王宫/挥动长枪叫阵宫廷/宫廷里毫不设防/用灯红酒绿羞辱我的理想/醒来惊讶于自己的无能/发现长枪竟是一柄短小的权杖”(《君主的气息》)
“在云朵上沉浮/走进入世的门扉,忘记/出世的窗户/当希望与失望缠绕/紧张而无力/当自卑与自尊纠结/失控而无助”(《不能脱俗的心境》)
“理想犹如小脚女人的绣花鞋/光鲜的是外表/痛苦的是脚趾”(《在现实与浪漫的夹缝里》)
“我已经是一个分裂之人/上身穿戴西装领带进出职场/下身高挽裤脚行走田间堤堰/肉体在城区挣扎/灵魂在乡村放牧/白天活得紧紧巴巴/晚上在梦中采摘梨枣与地瓜”(《分裂之人》)……
诗歌,已经成为诗人迟云疏理体悟时代、寻求精神自洽的一种生活方式,成为迟云精神生命的一部分。诗人鲁黎关于诗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让诗歌和心灵都成为透明体”。迟云认为这是诗人彻悟诗歌的真知灼见。他把鲁黎先生讲的“透明体”理解为纯粹,就是诗歌要纯粹,诗人的思想和感情要纯粹。诗歌首先要让人懂,让人不知所云的诗歌只属于作者自己,而不是属于社会的。所以,诗歌传情达意要有丰富的内涵,诗人的写作心态要干净透明,体现出鲜明的情感和价值取向。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诗人的眼睛始终是清澈透明的,诗人对读者不迎合追随、对流俗保持距离的创作意志与情怀,一点都不“油腻”。
油腻是什么呢?于清澈纯粹之上浇涂上一层浮油,聊作润滑剂和保护层。“自觉坠溺于现实”是油腻,但坦率自我,不是;“八面玲珑活得通透”是油腻,但仗义执言,不是。诗人的坦率与直言,在油腻盛行的年代,显得夭矫不群,虽然它不如“油腻”来得讨喜,但它有着不可替代的人性光辉和理想光芒。诗人内心这股顽固的笃定和自洽,在喧嚣浮躁的当下,十分具有吸引力。作为有着深邃思想、宏大视野、悲悯情怀的知识分子,诗人已划桨荡开波浪,到达一个幽深雅致的湖岸了。
诗人以诗歌关注时代、关切现实的诗学抱负和诗学逻辑,在其《一只眼睛睡了,一只眼睛醒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8)《纵情怀为马》(作家出版社,2020.7)两本诗集中以及新近创作的诗作中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诗人的这种书写,犹如钟表的时针,缓慢、细密地扫过时代的钟盘,留下了独有的“滴答”之声,因与社会发展实现了嵌入式呼应,而具有了鲜明的当下性、深刻性,成为弥足珍贵的诗意呈现的时代横剖面。
人性决定诗性,人格决定诗格。诗人的道德感、价值观、身份和立场,构成其创作基础。诗作之外的迟云,是个非常真实、干净、通透之人。从诗歌中亦可洞见其正直的品性、阔大的胸襟和弘毅的精神。诗人,只是迟云众多身份中的其中一个,他先后在报社、党政机关、文化国企工作。他的诗歌之路,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时代,后来由于公务等多种原因,曾有18年时间,“诗人”的迟云“隐没”。中断不是结束,对迟云而言意味着诗性的沉潜和学养的沉积。2008年,“诗人”迟云归来。重新拾笔后的诗作题材从前期的乡野叙事到后来的社会审视,题材不断丰富与拓展的同时,其精神内核亦不断凸显丰富,渐趋实现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时代的完整关联。
四、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浓郁的寓言性是迟云“诗之思”的特色表达
诗的世界,是“折叠”的深邃,是“浓缩”的思考。诗歌的感染力,是思想与文辞一起抵达。如果说评论家的冷静与睿智让诗人作品获得了意蕴的深刻解读,那么文学家的真挚与意趣,则赋予了诗作以意象的丰富与意境的辽远。
纵观诗人作品不难发现,其中充溢着浓郁的寓言性。寓言性,犹如诗人精心研发的“诗艺”开关,让诗作的表达既忠实于现实又不黏滞于现实,从而实现了在虚与实、现实与荒诞、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自由切换,带领读者进入到一个画面性故事性俱佳、意境饱满意蕴拓展深远的奇妙空间。
尼采说过,残酷也是一种美,邪恶也可以被浪漫化。寓言性的使用,让质疑、反讽幻化为一种邪美诡异的诗意和一系列意趣横生的故事:
“鸭子们寻找尊严和自由的价值/渴望紧密地对接外部的世界……主人打开栅栏的门扉/请出鸭子的首领去考察环境生态/黄鼬野狗豺狼焦灼地立在远处/目光投射出贪婪和阴森//鸭子的民主运动就此结束/因为鸭子们再也选不出自己的首领/更多的母鸭子开始安心生蛋/更多的公鸭子被送往市场屠宰”(《鸭子的民主运动》)
“一抔玉米种子/在欲望的勃起中/决绝地走进爆米花旋转的炉膛……带着一种食物的香味/丰满放大了自己……被膨化了的种子不再是种子//……春天的土地里,即使/雨水再丰沛田野再肥沃/爆米花也长不出一叶新绿”(《被膨化了的种子不再是种子》)
“当人们在鼾声中次第睡去/一支铅笔朦胧中在写字台上立起/驻足在洁白的A4纸上/如梦游者走上空荡荡的舞台……铅笔本能地认为该写点什么……铅笔又一次嗅到了纸张的木质气味/死亡的气息层层逼近/煮豆燃豆萁的感觉突然萦绕于心//铅笔本能地停止了梦游的状态/它把自己站立成枯死的树桩/然后从窗外捡起一片哀伤的月光//月光似鹭鸶遗留下的白色羽毛/悲情地洒落在树桩的周围”(《一支铅笔的梦游》)
强烈的寓言性之下,比拟手法必然大量使用,诗人笔下出现了众多丰富奇特的意象群,如“以自足的心态打造出一个狭隘的舞台”的蝙蝠、“貌似机警却掩饰不住猥琐”的壁虎、“习惯于变态与变形”的影子、“集体自慰随风陶醉”的草们,“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的榕树、“嚣张聒噪”的雪花,“被砌进了沉默的墙体里”的方砖和“被海浪簇拥在喧哗的岸边”的鹅卵石,“从来不张扬拥有的高度与尊严”的海岸,“亲密无间,却保持着渗透的距离”的沙子,“长年不说一句话,却吐纳这悲天悯人的气息”的树,等等。这些意象群,无一不拥有“人性”的某一侧面,彰显着诗人面对丰富的现实生活化繁为简、提纯加工的艺术功力。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说过:“在我们遥远的故乡,在世界的阴影部分,还充满着生活的细节。”这些丰富意象以及由此获得的形而上的意蕴,就是理解生活、理解社会、理解人性的生动“细节”。
五、诗学风格的整体性、严谨性、广阔性兼具,为迟云的“诗之思”强化了艺术表达
除了鲜明的寓言性,诗人的诗学风格可谓复杂性、广阔性兼具,在其诗作中,豪放与柔情可并存,灵动与深刻可并存,放诞与静思可并存,老辣与率性可并存,剑拔弩张和绵里藏针可以并存。他的诗作里没有肉麻和精明,没有献媚和撒娇,只有天然去雕琢、平白见奇趣。
除了叙事上的鲜明寓言性,诗人的诗歌标题也凸显出独特的文学功底,如,《穿透胸腹的月光》《凉,让一些心壁长出细密的白发》《天空总有猩红的鲜血落下》《欲望,发端于美丽的设计》《一切又将以基本分子的形式存在》《把孤独制成一种治病的药丸》《继续上演创造废墟的历史》《渴望南来北往的风穿堂而过》《因为河床预设了倾斜的坡度》《沙子在任何时候都是沉默的》《每一个空间都堆满了灰色的涂料》《经常被自己的影子惊扰》《很难断定自己是否渴望燃烧》《我的灵魂附身于一只幸福的羔羊》等标题,本身就充满着强烈的张力,激发着读者的阅读兴趣。
在迟云的几百首诗歌中,不同的题材、同一题材的不同切入角度,思考感悟的呈现特点有所差异,但在追求诗的意象的丰富、意境的完整、意蕴的深刻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通过丰富别致的意象、晓畅直白的语言、饱满浓郁的意趣,追求诗的意境的完整性,使诗歌具有了严谨扎实的品相。王光东先生在谈到迟云诗歌的这一特点时说,“强调诗歌的‘整体性’,并不意味着封闭,相反,他的诗的意蕴往往呈现出深远的‘展延性’。我们现在阅读一些诗歌作品的时候,往往会产生这样一种体会,阅读的时候感觉不错,但一会儿或者过一小段时间就遗忘了,这可能就是意象碎片化、意境不完整、意蕴不深刻所致。”纵观迟云的诗歌创作,无疑,他十分清醒地避开了散、碎、浅的陷阱。
当代中国诗歌的困境之一,就是思想的缺失、思想的稀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迟云诗歌“诗之思”的浓郁气质和鲜明风格,在杂沓而行的当下,为中国的诗坛增添了一抹亮色。愿他的脚步更加踏实,走出人生的价值诗意的精彩。
诗人简介:
迟云,1962年出生于山东莱阳,1984年毕业于聊城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社科联委员,编审,供职于山东出版集团有限公司。
出版诗集有《走上旅途》《行走 穿过思想的树林》《一只眼睛睡了 一只眼睛醒着》《潜入沙子的内心》《悲悯的土地》《纵情怀为马》。其中,《行走 穿过思想的树林》被韩国出版社译介出版、《潜入沙子的内心》被日本出版社译介出版。
有诗歌发表于《诗刊》《绿风》《中国诗歌》《诗选刊》《当代诗歌》《诗林》《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黄河诗报》等。
曾获山东省首届青年益友创作诗歌奖、天津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黎诗歌奖一等奖、“百世杯”全国诗歌大赛特别奖,《时代文学》2013年度诗人奖。有诗歌被选入多种选本。
曾主持完成6个省级社科重点课题,主编、编著理论著作9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