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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红松读李少君:遇见苏东坡

——漫谈李少君的诗

2022-07-23 作者:红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李少君经常抽取世界本原中人性和天地大道的超然入诗,生命中就有了如诗的洒脱,如诗的奔放,如诗的精彩。以苏东坡之诗入诗,以苏东坡之心入心,以苏东坡之情入情,天地大道、诗情画意浑然一体。
作者简介

红松:范宏伟。石河子市作协副主席。1991年毕业于辽宁石油化工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接触朦胧诗,开始写诗并于1989年获《诗刊》《青年作家》《星星诗刊》《川南文学》联合举办的“1989·中国杯”全国青年诗歌大奖赛佳作奖。先后在《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月刊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

  只有超然物外了,才能找到真我。也只有真我,才能真正体会到世界本原的那份真,人性的那些善,天地大道的那种美。
  诗人李少君经常抽取世界本原中人性和天地大道的超然入诗,生命中就有了如诗的洒脱,如诗的奔放,如诗的精彩。诗人在《我总是遇见苏东坡》中写道:
  你还谙熟相对论,这也是心灵的物理学
  自其变者观之,万物不过一瞬
  自其不变者观之,你我这样的兄弟可以饮同一场酒
  此时的诗人,以苏东坡之诗入诗,以苏东坡之心入心,以苏东坡之情入情,天地大道、诗情画意浑然一体。此时,今人与古人之间,诗人与诗人之间,已经共享山间之明月、江上之轻风。
  这样大道归一、形神归一、精神肉体归一的诗人,如何不能成为兄弟?如何不能饮同一场酒?
  
  而若想同苏东坡成为兄弟,谈何容易,这需要进行多少诗心的修炼。这种修炼,是一种胸中有丘壑的修炼;是一种万籁皆无声的修炼;是一种静观日月之行以参阴阳之变的修炼;是一种忍受寂寞和孤独,穿越千年时光的修炼。诗人在《自白》中说:
  但是,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
  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
  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只有一个灵魂的自治者,他的灵魂才是自由的,才能穿越千年时光。也只有一个自由的灵魂,才能泰山压顶而不失其形,才能大江歌罢而不失其声。
  作为一个灵魂的自治者,他的诗心之中,孕育着的永远是星辰大海,永远是形而上的超然于物外的天籁之音。
  
  诗人诗心的修炼,经常以阳光为背景,让灵魂的净土充满洗涤天地万物的光明。那么黑暗呢?光明的背面,那生命中萌发、孕育、圆润的部分,那于光明中所未见,却永远支撑并等待着光明的夜黑暗呢?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
  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暗
  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
  世界被隔在了后面
  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夜晚,一个人的海湾》
  我仿佛听见诗人在说:灯光啊,你不用如此扭捏,不用把握分寸地“调暗”,你可以退场了。
  诗人在本诗的开篇就说:“当我君临这个海湾/我感到:我是王”。以无可置疑的君临方式,诗人一下子就切入到了这片天地,切入到了这个星光璀璨的海湾。整个天空开始为诗人加冕,整个大海即将成为诗人横渡天涯的人生舞台,日出东方的大幕即将徐徐拉开。
  需要阐明的是,诗人的君临,恰恰是对这片天地的回归。这里的“王”,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这片天地的统治者,而恰恰是这片天地本身。因为此时的诗人,已经同这片天地达成了精神的共同存在,已经彻底同这片天地和光同尘。
  
  此时的黑夜,就在诗人的后面。如同诗人,就在黑夜的后面。黑夜默不作声,就像默不作声的诗人。诗人和夜,只剩下了形态的帷幕,已经完全没有了时空和心灵意义上的距离。
  夜,已经成为诗人同大自然,同天地万物不可分割的部分。夜晚在诗人的笔下,从来不是冰冷的,不是面目可憎的。而恰恰相反,诗人和夜有着共同的温情。诗人在《春夜》中写道:
  春夜,无人时
  一个青年男子,在树木稀疏的小道上
  优雅地脱下白衬衣
  搭在左肩上
  
  他经常在林中散步
  吸收着草木之清香气息
  本诗的画面感、代入感极强,让你瞬间就成为了这个春夜的旁观者和参与者。请看,一个清新俊逸的青年男子,走在树木稀疏的小道上,走在月华如水的时光里,他脱下雪白的衬衣,优雅地搭在左肩上。他的肌肤,变得和夜色更加亲密,他吸收着草木之清香也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气息。
  看到这里,你不禁要问:这个青年来自哪里?他将向何处而去?他为何生得潘安貌,却又遗世而独立?
  本诗看似简单,实则简约。看似单薄,实则蓄意深远。正是因为内容和内涵的高度不确定性,给本诗带来了大量不确定性的解读。本诗的留白实在太大,由此产生了极大的读者二次创作空间。而本诗近乎于白描的写作手法,使阅读体验愈发空灵悠远。
  
  在《潇湘夜雨》一诗中,诗人写回到家乡。家乡,已经不是原来的“故乡”,已经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家乡。
  家乡的街道是新的,家乡的高楼是新的,家乡花枝招展的女孩是新的,油漆未干的星巴克是新的。
  家乡在时代的浪潮里已经彻底被淘洗,已经被彻底被异化。还好,潇湘夜雨没有变。
  还好,到了夜晚,坐在家里
  我打开窗户,听了一夜雨声——
  只有这个是熟悉的
  这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啊
  就是著名的潇湘夜雨
  只要潇湘夜雨还没有变,夜就还是原来的夜;雨就还是原来的雨;潇湘,就还是原来的潇湘。
  而为什么潇湘夜雨没有变?难道是潇湘夜雨穿越了时空?不,潇湘夜雨一直未曾离开,一直,就住在诗人的心底。
  
  诗人喜欢夜。因为夜,是星辰大海的背景。更令诗人惊悸难忘的是,这夜里,还亮着一盏盏生命之灯:
  萤火虫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
  飘浮在虚无的夜空下
  游荡于无边的黑暗的野外
  ……
  你对我说:那些一闪一灭的萤火虫
  就是灵魂在黑夜出游时
  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
  ——《在坪山郊外遇萤火虫》
  那么我要问了,这出游的,都是谁的灵魂?这些明明灭灭的灵魂,又在寻找着什么?这些灵魂,在虚无的无边的黑暗的野外,游荡着,提着一只只小小的灯盏。
  不,这不是灯盏,这是燃烧着的生命,这就是生命所发出的,寻找自我的光芒。诗人告诉我们,萤火虫用燃烧生命的光芒,将自我的灵魂照亮。
  
  诗人的夜晚里,一直值守着一座温情的四合院。在这座四合院中,花影桂香里住着的,都是家人,都是熟悉的亲人。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
  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
  ——父亲、母亲、姐姐、妹妹
  都在静静的安睡
  ——《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曾经是作为游子的诗人漂泊异乡时,最大的梦想。曾几何时,诗人遥望着这座四合院,在远方的月下吟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在《小城》一诗中,则不动声色地表达了浓厚的乡土之情:
  小城市里最温馨的一幕:
  茶馆里,几乎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打招呼
  因为他们互相都认识
  这,曾经是多么的寻常。而如今,却变得多么的奢侈。如今的高楼大厦,冷峻高傲的面孔,阻断了多少温情。在城市的屋檐下,甚至容不下燕子一家,容不下一个流浪汉,甚至容不下一个农民工和一个村姑的爱情。
  而诗人笔下的爱情呢?在《美的分寸感》一诗中,诗人将一个淑女和一个君子的爱情刻画得隐忍而隽永:
  美的分寸感
  呈现在她每一缕
  精心梳理过的细腻的发丝上
  
  深夜,他蹑手蹑脚地潜入
  却仅仅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包括她的心
  诗人写淑女,只写她每一缕精心梳理的发丝。诗人写君子,写他轻手轻脚地潜入淑女的卧房,仅是为了亲吻一下淑女的额头。诗人不落“淑女”二字,却把淑女写得如此淑女;诗人不落“君子”二字,却又把君子写得如此君子。这语言火候的把控,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击掌叫绝。
  诗人不写爱情,爱情却自在其中。诗人在另一首诗《新隐士》中写道:“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动情/包括美人、山水和萤火虫的微弱光亮”
  看吧,这就是君子之品。而当前,君子又处于何地呢?君子又处于何种精神状态呢?诗人在《京郊定制》中写道:“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的君子呢?”
  
  诗人却得天独厚,总能同穿越千年时空而来的君子并肩神游。在《我总是遇见苏东坡》一诗中,诗人开篇便写道:
  我总是遇见苏东坡
  在杭州,在惠州,在眉州,在儋州
  天涯孤旅途中,我们曾相互慰藉
  这次,在黄州,赤壁之下,你我月夜泛舟高歌
  
  “你们前世肯定是经常一起喝酒的兄弟伙”
  是的,我喜欢听这样的说法,你我很多相似
  皆酒量平平,但嗜酒,其实是嗜醉,佯狂
  这也许是乱世最好的逃避之道,酒可破愁散怀
  是的,诗人前世一定是与苏东坡一起喝酒的兄弟伙。二人共同以酒勾情、以情入诗,成就诗酒人生。
  但并肩神游的诗人却酒量平平,三杯两盏桃花酒过后,就都醉在了春风里。然后就“佯狂”,然后就“散怀”。
  
  诗人对酒的分析判断和价值取向,简直称得上是古典主义的杰作。诗人在《桃花潭》一诗中,将这种价值取向的深入艺术化表达得淋漓尽致。
  桃花潭是最立体的一个古董
  以潭水搅拌古木、青苔和浅草融成
  上面还描绘着山水、流云和雾霭
  连潭影和摇曳的翠竹也是古色古香的
  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摩裟时
  手心很容易感受到那一条条细腻的微妙笔触
  诗人从酒瓶的外观入手,从形态到图案,一下子,就把这瓶酒烘托成了不可多得的珍品、极品、圣品。请看这古木青苔,请看这山水流云,请看这翠竹潭影,如何不让人心生爱恋。啊,这捧在手里的和心里的感觉……
  诗人接着写道:“桃花潭是封存千年的一坛好酒/鳜鱼和山笋烧制的佳肴,香气腾腾/喝着这一坛李白未来得及喝完就已醉倒的美酒/我们在万家酒楼上,击掌而欢,一醉方休/咀嚼之后,诗兴消化成为一种剩余之美/在心底蕴蓄发酵,喷吐而出,化为惊天长啸”
   击掌而欢,一醉方休,诗兴大发,惊天长啸。这一连串的描绘下来,酒兴诗兴已经跃然纸上,已经入眼、入诗、入情。然而,诗人还嫌不够,又深入地写道:
  桃花潭还是自然天成的一个音箱
  清晨百鸟啾啾,牛羊哞哞,人声渐起
  黄昏,小溪从山间汇入青弋江的寂静
  被对面渡江而来的小船的浆声划破……
  余音未了,又一条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
  夤夜,终被纷纷坠落的桃花一一消音
  至此,诗人以桃花潭为背景,将绘画之美、音乐之美、动感之美等诗美元素融为一体。潭静,鸟鸣;水静,船行。最为出彩的是,那泼刺一声越出水面的鱼儿,可将你的心儿牵动?
  诗人将“静”和“动”完美统一,将人与自然完美统一,并以此为大背景,形成一种哲学和美学意义上的大和谐。
  
  相对于“动”,“静”似乎更接近于精神领域。因为动是这个星球的常态,而静,则是内心的追求和体验。诗人在《南渡江》一诗中写道:
  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
  有时,仅仅是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
  与夕阳西下的南渡江有无变化
  或者,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
  与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
  诗人每天都不厌其烦,驱车去看南渡江,仅是想知道,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与月下的南渡江,究竟有什么不同。诗人知道南渡江在“动”,但就是想看到南渡江的“静”。这与其说是一种欣赏,不如说是骨子里对“静以修身”近乎于偏执的追求。
  但无论是动或静,都是相对的,都与向度、角度、色彩光线的对比度有关,诗人在《春》中写道:
  白鹭站在牛背上
  牛站在水田里
  水田横卧在四面草坡中
  草坡的背后
  是簇拥的杂草,低低的蓝天
  和远处此起彼伏的一大群青山
  
  这些,就整个地构成了一个春天
  诗人通过景物的层层立体嵌套,通过近景和远景的切换和推进,将一个静谧的春天神秘化。显然,这个春天太安静,太理想,太修真。显然,这个春天只能存在于照片之中,只能存在于诗人永恒的诗心之中。
  
  当然,诗人从来就不是什么“乖乖宝”,他的内心一直充满了青春躁动,诗人敏锐的嗅觉,造就了诗人的先锋性。东坡兄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心领神会的“兄弟伙”,早在大学期间就已经预感到了大时代的到来,他充满先验性地听到了那来自天外的滚滚春雷之声。
  倾听过春雷运动的人,都会记忆顽固
  深信春天已经自天外抵达
  ——《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
  对春天的最好表示,就是立刻行动。大三寒假,1988年1月6日,诗人启程前往海南岛去做一次考察旅行。在一路南下的旅程中,诗人弹奏着心爱的吉他,唱起了刚刚创作的《闯海歌》:“我来自湘中,你来自京城……既然选择了翱翔,就要横行四海;既然选择了闯荡,就要乘风破浪。”
  诗人边走边唱,一路唱到三亚,让青春的激情,在天涯海角回响。接着,诗人又去了五指山,在乡野拜访了黎歌王。最后,诗人又回到海口,并有幸与苏芮和周华健同台演唱。
  海南归来,诗人创作了歌曲《我是有大海的人》。此歌就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大江南北:“从高山上下来的人/会觉得平地太平淡没有起伏//从草原上走来的人/会觉得城市太拥挤太过狭窄//从森林里出来的人/会觉得每条街道都缺乏内涵和深度//从大海上过来的人/会觉得每个地方都过于压抑和单调//我是有大海的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我是有大海的人/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海鸥踏浪,海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我是有大海的人/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
  从此,诗人已经从盲目的探索中脱胎换骨,已经彻底成为“我是有大海的人”了。就此,诗人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注定此生将心系大海。诗人在《自道》一诗中写道:
  白云无根,流水无尽,情怀无边
  我会像一只海鸥一样踏波逐浪,一飞而过
  ……海上啊,到处是我的身影和形象
  而在《垂竿钓海》一诗中,诗人更是将这种内心对生命的把控,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具有自我创世的超然高度。
  我坐在高高的悬崖上
  垂竿钓鱼
  我感到:我只要一提起竿
  就能将整个大海都钓起来
  至此,诗人已经为整个生命,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他所处的心理高度,是端坐于“生命悬崖”之上的,趋近于生命禁区的高度;是凌驾于“命运大海”之上的,完全把控命运的高度。显然,诗人所要垂钓的,并非什么池中之物,而是整个大海。
  
  当春雷再次响起,春天将再次由天外抵达。这次,诗人又将有什么新的表示呢?在《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一诗中,诗人写道:
  寒冷溃退,暖流暗涌
  草色又绿大江南北
  春风再一次刷新了世界
  ……
  让我们解开缆绳扬帆出海
  驱驰波涛奔涌万里抵达天边的云霞
  作为时代的弄潮儿,诗,其实是诗人超然于物外的永恒的大海,是诗人永恒的价值存在与希望。
  诗,是悠远的一缕古笛音
  诗,是探向虚空的一朵花
  诗,是我们存在过的痕迹
  诗,就是我们的孩子,希望与荣光
  
  写着写着,诗就写出来了
  活着活着,孩子就生出来了
  ——《古部落》
  面对未来,诗人的信心满满,“写着写着,诗就写出来了”“活着活着,孩子就生出来了”。而面对时光消逝,面对美,面对爱,诗人却完全没有了精神境界的超然,显得有些过于惋惜,过于留恋。诗人在《致——》一诗中写道: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 
  如果说在《致——》一诗中,主要刻画了诗人的动作剪影,那么在《我总是遇见苏东坡》的最后一节,则变为了诗人的倾情诉说:
  相遇终有一别,东坡兄,我们就此别过
  长江边,芦草地,浮云和浮云亦曾邂逅
  流水和流水亦也曾亲密无间
  远方,甚至惟有更远,才是最终的方向
  
  是啊,并肩神游的兄弟,虽然是“经常一起喝酒的兄弟伙”,而云卷云舒,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请让我们共同铭记:“远方,甚至惟有更远,才是最终的方向。”
  
  红松2022年6月8日于三闲居
 
诗人简介

李少君,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十八部,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