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王立世读潞潞:《美——远远没有开始》
——试论潞潞无题诗的思想艺术价值
2023-04-03 作者:王立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生命接受时间的馈赠,也忍受时间的折磨。诗人擅长用炉火纯青的语言打造扑朔迷离的意象,凝聚着他对现实世界的体察和认知,像闪电一样划破你心灵的天空时感到少有的豁然开朗,在某个经纬产生他乡遇故知的共鸣,极易触碰你生命最隐秘、意识最深层的东西。
诗人简介
潞潞,祖籍山西。1956年出生于山西长治市。上世纪八十年代活跃于中国诗坛,其诗选入北京大学《新诗潮诗选》及《后朦胧诗选》《朦胧诗25年》等选本;英译诗作选入美国波士顿大学《AGNI》评论、芝加哥德保罗大学《东方的诗》;主编民间诗刊《北国》《少数》;著有诗集《肩的雕塑》《携带的花园》《潞潞无题诗》《一行墨水》等,尤以“无题诗”引起诗界关注。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院院长。
我特别喜欢潞潞早期的《城市的纪念》,他却声言要毁之少作,流露出一位优秀诗人自我否定的决绝。他八十年代创作的《城市与〈勇敢的野牛之血〉》 《肩的雕塑》等名篇,以唯美主义倾向跨入令人瞩目的后朦胧诗派,在比较守旧的山西诗界一直处于前沿地位,起着先锋引领作用。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潞潞用近五年的时间持续创作了大约五十首惊世骇俗的无题诗,在《人民文学》等杂志公开发表后,在诗界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强烈震动。这些闪耀着奇异光焰的系列同题诗篇,两次集束重磅推出,一次是199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潞潞无题诗》,另一次是2010年山西出版集团旗下的三晋出版社出版的《无题》。第二次除了49首无题诗外,还收入唐晋根据”无题“诗意创作的16幅插画和周征环的20首英译作品。这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上绝无仅有。潞潞自谦还没有写出“那种有着广阔的抚慰而又精微的诗歌”,但自信“‘无题’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无题’对我而言,无疑是重要的诗篇,是一个诗人创作道路上的里程碑。”(1)
追根溯源,《无题》在古代就有,唐朝诗人李商隐,在身陷人际关系旋涡、个人左右为难的窘境下,以“无题”抒写内心无法排遣的精神苦闷。潞潞的“无题”写作,个性化色彩十分强烈,也摇晃着时代和社会的影子。他反思:“只有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那种状态,才能产生‘无题’……‘无题’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民族历史中难忘的时刻。”(2)任何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不管什么风格,只有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下考量,其价值和意义才能凸显出来。
希尼如此评述贝克特的诗:“在不回避事物的终极荒凉方面,他可以说与拉金旗鼓相当,但是他接着还进一步用那荒凉来做积极的事情。因为并不是贝克特世界观那明显的悲观主义构成他的诗歌天分:他的卓越之处是,他在他的艺术的游戏屋中制定了一套动作,它既忠于事实性之屋发生的那些令人沮丧的事情,又是——更重要的——对它们的改造。”(3)
我认为这段金玉良言用在潞潞的《无题》上也恰如其分。
《无题》属于世纪末哀歌,诗人的焦灼无处不在,忧伤无处不在,疼痛无处不在,迷惘无处不在,失望无处不在,这是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付出的精神代价。潞潞置身社会改革的阵痛期,各种社会矛盾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但存在的问题又不可能一下全部解决。作为时代风向标的诗人,敏锐地意识到激烈的竞争和价值观扭曲带来的心理裂痕和精神困惑,但民族文化对诗人的熏陶和影响无法抹去他内心明亮的底色。从他的作品明显可以感悟到,他的忧伤是清澈的,透出隐约可见的人性之光。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在向现代工业大国迈进的过程中,农民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潞潞《无题》中的农民失去农耕时代的宁静和安稳,脆弱的生存不堪现实的重压:“山野上偶尔走过三三两两农夫/驯顺地低着头并且长吁短叹/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眼睛/那是古代洞窟中石人的眼窝/其中一些人停下仰望天空/喃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绝望/接着他们转动头颅四处寻觅/如同摸索在早晨的雾里进退维谷……当谷物从大地上被一次次取走/露出这种连影子都不会有的底色/它吞噬掉路旁最后一朵野生的花/用乌云一般的大地报复掠夺者”。诗人怀着一颗悲悯之心精微地抒写农民苦难的相貌、麻木的精神、艰难的处境、绝望中的希望,并与自己的命运产生了心灵共振,“此刻我就像这些不幸的人/因心灵的恐惧而一片混乱”。农民的焦虑和不安在社会转型期更具典型性,是人类精神困境的一个缩影。
麦子从《诗经》摇曳到当代,经过岁月的洗礼,其意象由外在嬗变为内在,由传统嬗变为现代,内涵得到扩展,思想得到深化,可以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麦子。潞潞的麦子与众不同。
一种低微的声音在天穹下燃烧/使人想起远方风中的麦子/它远离我们生长并一再被拆散/只有残留的金黄在怀乡的梦中/麦子置身其外难道为旁观者所设/几近获救却在最后一刻失去机会/贫困的家园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好似在大海边高山的怀抱里面/我们从一个门跨入另一个门/眼看着身边的墙缓缓上升/风中的麦子在远处是否已经冰凉/它承受着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缩回
麦子啊使我们疼痛/它不是什么都没有/尽管真实中被反复提醒和嘲弄/甚至被想象为半人半马的怪物/然而麦子依然幸运依然坐地风行/四周飘满雪花并且泥沙俱下/麦子说不出自己的语言/它真诚地仰望着农人的脸/奋力用根部吸收着镰的寒光/它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游戏/虚弱的麦子似乎更热爱刺激/它在远方它一头蓬松的金发
我们祈求颤抖的麦子平静下来/它在一出空幻的戏剧中悲欢离合/一片抵触的麦芒斜插在额头/那是它尖锐的灵魂向着阳光怒放/记下苍茫大地这寂静的时刻/麦子的手敲遍了乡村的钟声
潞潞的麦子也有乡愁的余味,但不同于海子的图腾,风和日丽的田园风光早已荡然无存。麦子在风雨中颤抖,一再被拆散,最终也没有获救。“风中的麦子在远处是否已经冰凉/它承受着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欲言又止的隐忍、失去体温的冰凉、无奈的退缩,扮演了悲剧的主角。本来是我们远离麦子,诗人故意说麦子远离我们。本来是我们体味着麦子的疼痛,诗人故意说麦子使我们疼痛。这是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互文。面对工业化的迅猛潮流,麦子举棋不定,朝不保夕,所以被反复提醒和嘲弄。诗人明知故问,以反讽表达内心的愤愤不平。麦子被想象成怪物,四周泥沙俱下,但依然“坐地风行”,具有超然于环境、不随波逐流的坚定。“奋力用根部吸收着镰的寒光/它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游戏/虚弱的麦子似乎更热爱刺激”。麦子也有虚弱和空虚的另一面,体现在从死亡中寻找刺激。潞潞的麦子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冰凉没有忘记阳光,颤抖没有忘记仰望,平静没有止住愤怒,空虚没有丢掉信仰,承载着二十世纪人类精神的冷漠、疼痛、焦灼、迷茫、愤怒,以其独一无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汇入势不可挡的现代诗潮流。
收入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一开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两个明暗对比的场景,一个是:“大树在木匠的斧斤之中”。大祸临头,大树却没有丝毫的反抗,隐喻人类的被动懦弱无助。另一个是:“他们的孩子正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太阳的一个光斑”。孩子是希望,光斑象征人类美好的前景。树与光斑存在唇寒齿亡的关系,光斑在树丛中,树被砍倒了,光斑自然就消失,这种美好会夭折。父亲都不为孩子着想,人类的希望在哪里?既抒写对光明的憧憬,又流露出对未来的惴惴不安,获得喜剧性的反讽。诗人进而把树的截面比作“年轻人洁白的前额”,虽然面向太阳,但已奄奄一息,既有惋惜,又有慨叹,更有愤怒,是对伐木者的彻底否定。“我看到我的兄弟在暮色中/如同骑着一匹石马/茫然地锯着自己的坐骑/他也许是被沉重的生活伤害/不得已进入树的中心/那里停止了呼吸/那里一片洁白像年轻人的前额”,像哀乐一般回荡。骑着一匹石马是超现实的想象,隐喻人类生态的严重恶化。就是石马,也像树木一样惨遭不幸。人类被现实生活伤害,反过来又伤害赖以生存的环境,如此恶性循环,无法走出自身挖掘的生存陷阱,陷入有家难归和无家可归的双重尴尬和精神失落。诗人表面上镇静自若,内心波涛翻滚,冷抒情蕴含着巨大的热动能。这首诗既有现实的逼真,又有魔幻的想象,都直指人类急功近利的痼疾,其忧患意识体现出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
关于秋天,古诗人写出很多流传至今的杰作。潞潞依然能够独辟蹊径,写出近于绝唱的作品。他写落叶是与天空、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叶子像突然失去生命的鸟/从枝头跌落,露出好大一片天空/这时你会发现树那样孤单/毫无抵抗地被秋风穿过”。没有古人萧瑟,但比古人开阔和疼痛。及物与妙悟如影相随,文字与生命化为一体。正如于坚所言:“妙悟并非虚妄,而是生命、感觉、经验的综合作用……诗歌的神秘正在于它只可‘妙悟’,诗的创造是‘妙悟’,诗的接受也是‘妙悟’。好诗是什么,无法定义,一旦进入诗歌,我们就知道它是谁”。(4)树的孤单、被动、无奈正是人类命运的真实写照,如果局限于悲秋,那就步了前人的后尘。作为一名诗人,不一定有改变现实的力量,但必须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潞潞用瘦弱的肩膀对抗横扫落叶的秋风,是可歌可泣的壮举。诗人用他敏锐的眼睛打量着风云突变的世界:“也许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不然不会盯着空洞的世界不放”。发现了什么,如果写出来,诗歌就味同嚼蜡。蜻蜓点水,留下空间,让读者去想象,这才是诗歌的艺术。盯着不放,说明事关重大,不弄明白不罢休,这是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空洞”是写世界的虚无,“发现”是写世界的问题,矛盾中表达对世界的怀疑和批判。“你能够对秋风说些什么/它吹向你的时候那么冷/秋风来了,窗外树木萧萧/如果你继续等待,想听到树叶/坠地的声响,就会一阵阵发慌”。这个结尾在情感格调上呼应了开头,隐喻人类精神的寒冷和不安。这首写秋风的诗深及骨髓,触动灵魂。它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在现代诗中确是炉火纯青的极品。
相对而言,《无题》中最明亮的一首当属写少女合唱团的:“我们未知的天使在合唱/这是一个重要的年份/骤然响起尖锐的童声/一双双小脚轻盈而迷惘/如同站立于悬崖的顶端/厚重的天空深深地埋着她们/我永远记着今天/秋季苍白的日晷移过庭院/青春的蝴蝶结莫名地颤抖着/像洒落满地的血一样的花瓣/她们会长成真正的女人/骄傲。修长。乳房丰满/那时我可能居住在远方/隐约听到纯洁被摧毁的消息/年轻时代的骚乱仍然继续着/它将使我坠入深渊终日不安”。这是一首青春的颂歌,如一束光照亮了人类忧伤的脸庞,但与单纯的颂歌迥然不同。天使加上未知,就有了阴影。一般写少女,从眼睛入手,潞潞聚焦于脚,因为脚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走向。“轻盈”正是不知压力为何物的年龄,“迷惘”又感到前途未卜命运难测,“站立于悬崖的顶端”时刻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厚重的天空深深地埋着她们”压抑得令人窒息。本来是天真活泼的年龄,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东西。诗人没有用迷魂药麻醉她们年轻的神经,而是以过来人的经验为他们预设了可能的风险。“青春的蝴蝶结莫名地颤抖着/像洒落满地的血一样的花瓣”。美好的青春在严峻的考验中终将成熟,那时诗人可能漂泊到远方,“隐约听见纯洁被摧毁的消息”,对成长既有喜悦,又有顾虑,青春的旋律越来越凝重。这首诗是由复线交织而成,从时间上看,既写现在,又写未来,重叠在一起。从空间上看,既有在场,又有离场,亲身感受与想象重叠在一起。从人物来看,既写青春的美好,也写成长的忧虑,自然与社会重叠在一起。孩子们虽然不属于迷惘的一代,但精神世界受时代影响变得异常复杂。
从上面例举的五首诗,可以体味到潞潞诗歌的纯粹性、现代性和经典性。我得承认,读潞潞的诗不能走马观花,只有放慢速度反复品味,心灵才能有所感应。他的文字是浓缩的精华,蕴含着他灵魂的浩瀚、迷蒙和疼痛。《无题》创作于社会转型的关键期,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异常激烈,人们在新旧观念交织的十字路口徘徊,灵魂感到无处安放。诗人用隐秘的方式展开与生命、时代和世界有所保留的对话,微妙地表达与现实生活的矛盾与冲突。题材并不离奇,但具有恍若梦境的迷幻。虽然理性牢牢把控着情感,但我们仍然能感到诗人无法抑制的激愤,反而比那些无所顾忌的释放更今令人心痛。每首诗独立存在,但彼此呼应,貌似声东击西,但又感到方向一致,在一个主旨上不断开掘延伸,共同的指向就是人类的道义和良知。每一首“无题”,想给出清晰、准确、完整的答案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解析都无法克服自身的局限性和不完美,多向性和多义性决定了内涵的丰富性和无止境。它的不确定性,正像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决定了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理解。这是传统诗歌无力达到的神奇和微妙。李杜指出《无题》“写得是灵魂之上的灵魂”(5),韩作荣认为已经“形成一个精神流”(6)。《无题》是灵魂在场的写作,但又感到飘忽不定。诗人不拘泥于微观的景致,具有通过微观透视宏观的艺术品质,实现了从小我到大我、从自然到社会、从个体到人类的飞越与质变,蕴含其中的历史意识和批判精神折射出人类情感的普适价值和共同意义。
潞潞属于多愁善感、沉思冥想的诗人。他在《读潇潇的诗》一文中写下:“好东西往往是脆弱的,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在深情地追忆人类流失的美,在哀悼那些被粉碎的美,但从没放弃对美的追求和捍卫,因而对自然万物总是充满奇思妙想。他的想象力超越了由此及彼的简单联想,有时是蒙太奇,有时是意识流。善于从一个点上生发,连成蜿蜒的曲线,构成多维的空间。如果把《无题》比作一段时间的河流,我们看到的绝对不是波平浪静,除了明媚的阳光、鼓满风的帆、停泊的港湾、坚定的船标、希望的岸外,还有纠结的水草、惊涛骇浪、危险的旋涡、果敢的逆流等,可以说气象万千,有一个时代无所不包的精神形态和人类蠢蠢欲动的潜在意识。他善于用独特的感觉、超现实的想象激活庸常的生活和自然,注入复杂的情感,赋予崭新的思想内涵,体现出点石成金的艺术才能,其个性化表达使他的诗歌获得极高的辨识度和令人刮目相看的纯粹性。从艺术层面分析,他属于“小我”类型的唯美主义诗人,但从内涵和情感看,又不仅仅是个人的,既翻卷着人性的波涛,又激荡着时代的风云,展现了现代人被物质围困时产生的精神危机,包括传统道德的失落、信仰的摇摆不定,以及人性的衰退和变异。他的情感从早年陡峭的瀑布渐变为静水深流,冷峻不失儒雅,焦灼不失从容,隐秘不失真诚。一个诗人如果失去对生命和生态的洞察能力,就会陷入语言的纠结和雕琢。对潞潞的诗,很多读者可能停留在语言的华美和奇绝上,在门外聆听他孤独的声音。如果突破语言的迷雾,拥抱他清澈而又迷蒙的灵魂,我们才能体悟到一个诗人内在的气度和力量,那就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这部精美的《无题》,是用叙事和抒情打造的精神城邦。如果打不开诗意之门,就不可能欣赏到里面的亭台楼阁、山水风景、奇花异草。它更像一座灵魂的花园,沐浴着雨后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让你享受着特有的清香和异彩、繁茂与萧条、绽放与凋落。温暖与寒冷交替,忧伤与幸福同在。生命接受时间的馈赠,也忍受时间的折磨。诗人擅长用炉火纯青的语言打造扑朔迷离的意象,凝聚着他对现实世界的体察和认知,像闪电一样划破你心灵的天空时感到少有的豁然开朗,在某个经纬产生他乡遇故知的共鸣,极易触碰你生命最隐秘、意识最深层的东西。叙事与抒情的对峙,对诗体是最大的伤害,在一个成熟的诗人那里,表现得难解难分,没有抒情的叙事难免枯燥无味,没有叙事的抒情难免空洞乏力。潞潞强力的抒情离不开尖锐的叙事,他干净利落的叙事总是服务于抒情的需要,叙事与抒情的融合达到不分你我的境界。有时分不清是抒情主人公在叙事,还是叙事主人公在抒情,但最终融合凝聚成一个独具个性的主角。现代诗在北岛、舒婷、顾城那里萦绕着或激昂或舒缓的旋律,后来渐行渐远。潞潞部分恢复了诗歌的乐感,那就是心灵哀而不伤的旋律。庞德认为:“诗歌离开了音乐就会枯竭干涩”(7)。马位美在《诗行的危机》一文中写到:“当言语关注自身的时候就产生了诗行,当风格产生的时候就有了韵律”。音乐性不仅仅是语言本身的问题,也是叙事和抒情过程中体现出的精神元素,是一个诗人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
一个诗人如果在语言上平庸,他的诗歌毫无疑问就平庸。潞潞的语言打磨得面相上与众多学院派诗人有点相似,体现出“智性在文字之间舞蹈”(庞德)(8)的肃穆,但其质地、色彩、气度没有书斋里的陈旧酸腐。他的诗虽然跳离生活很远,但依然在生活的视域之内。语言与生活有藕断丝连的美感和意味,其内涵与深度超出很多玩弄文字游戏的学院派诗人。传统的语言实得拘泥,现代诗的语言空得虚无,潞潞很好地纠正了二者的偏差,在实与虚、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上把控得游刃有余。随便打开《无题》,这样的诗句就会奔涌而来。比如,“我仿佛听到初冬的阳光/在屋脊上被一刀两断”。奇特的想象、新颖的比喻,让读者真切地感到阳光断裂的疼痛。“明日之白昼就是今夜之死/无声的葬礼正蒙着夜空的眼”。没有其他诗人这么写生死的,无声的葬礼比有声的葬礼更可怕,死亡会悄悄来到每个生命面前,谁也无法逃避。“你会看到古老道路上的道德之船/美妙异常同时注意着自己的背后”。这是对传统的回望和致敬,但竞争背后的暗箭也不能不防,不安全感将会伴随人类很长时间。潞潞的语言直击要害,以少胜多,再比如:“深埋的词语缀满无人居住的村庄/那是古老家乡遗弃的衰老的鼻子”。“在人间这个可疑的季节的真空里面/有着无法打扫干净的往事的回声”,“人们的面容被莫名的力量改变/使我不禁为一起长大的朋友哭泣”,“生活被怎样的车轮催促/我们是极少数并且被抛弃”,这些警句般的诗句都是生命的顿悟,展现出精神世界的丰盈和灿烂。修辞在潞潞诗歌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通感、反讽这些现代手法得心应手,传统的比喻、拟人语出惊人,在语言上真正实现了传统的现代化。他的语言开门见山的少,曲径通幽时多,呈现出朴素而不浮躁、奢华而不张扬、谦卑而不消沉、优雅而不散漫、紧张而不激烈、舒缓而不松弛、不拘一格而又从容不迫的审美特色。
实事求是地讲,《无题》受到的关注和引发的反响在诗歌界远远大于普通读者。当代著名诗人西川毫不掩饰对《无题》的喜爱和赞美,认为其成就高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些耳熟能详的诗人,激动地写下“也许我们需要一本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9)的预测。在中国百年新诗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中,《无题》闪光的思想艺术价值不容质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得到更深的挖掘和更多的认可。毋庸讳言,受诗歌修养和能力的限制,确有不少读者不知所云反应冷淡。当然,我们更应辩证地看待《无题》,既不能因一些读者看不懂否定它宝贵的价值,也不能过度轻信一些带有个人趣味的判断,因为任何一部优秀的甚至不朽的作品都不可能完美到没有一点瑕疵。《无题》在艺术上有很多独到之处,但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潞潞坦言:“重读‘无题’,一些诗我依然喜欢。然而当时那种将绝对理念充斥于诗歌的写作,那种把诗人和诗歌神圣化的姿态,现在读来,内心隐隐生出些抵制”。(10)骆一禾在与潞潞的通信中语重心长地写下一段带有针对性的诗学观点:“探索的过程是一个沉思的过程,沉思不是一个结论,一种哲理,而是一个能力,它避免使灵感坠为一种即兴,而不断地使从本能到意识的整个精神世界得到充分活动,即我所习称的‘整个精神世界的通明诗化’”(11),这是在另一个梯度上善意的提醒。在理念转化为诗意的过程中,潞潞作出自己艰苦的探索和卓越的努力,但依然存在转化不完全到位的问题,造成理念对诗质不同程度的损伤,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也是需要自觉纠正的地方。
“美——远远没有开始”,既是诗人对生活无尽的期待,更是对艺术完美的苛求。
(1)(2)(10) 潞潞诗集《无题》“后记”,三晋出版社,2010年版。
(3)《希尼三十年文选》(修订版),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4)2017年12月5日《诗评媒》:《于坚说诗之二:只有诗在面前,才知道什么是好诗》。
(5)(6)(9)潞潞诗集《无题》“再记”,三晋出版社,2010年版。
(7)(8)《跨越界线.庞德诗歌创作研究》,朱伊革著,上海三联书店,2014版。
(11)2019年第5期《收获》。
原载《名作欣赏》上旬刊2023年第4期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美国、英国、土耳其等国。《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本人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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