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南山（组诗）
林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诗文见《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天涯》《花城》等报刊杂志，入选各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多部。获2010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2014江西年度诗人奖、红高梁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拂晓
虫鸣不断，黑暗中
月亮还未沉落，已有太阳的金边
隐隐喷薄而出
日月同辉，山峦如灰蓝巨鲸
清晰的几声鸡叫
催促我们从秦晋、唐宋
翻身醒来
去回答着时间是什么
心为了什么跳动
青瓦
雨落在瓦片上，叮当叮当
暴雨冲涮，旧瓦闪闪发亮
苔藓和瓦楞草碧绿
暴雨打在青瓦上的声音
和听见它的人
从东晋开始转世轮回
设若青瓦终将消失
时间的沟壑，能否被瓦缝间
弹起的灰白水雾充盈
当我们凝视星星
哪一颗是天狼星
或长庚星
住在山里的泥瓦匠、狐狸、山鬼
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很多时候，他们
顶着这些清冷之光，走来走去
却浑然不觉
无论在东晋还是今夜此时
星星总会不断涌现
并在他们的头顶，忘我闪烁
不管会否为谁所见
繁星密布，万物各自生灭
遥相关怀
一切，看似未有任何变化
却又露出无法穷尽的不同
南山
晨起，种下发芽的番薯
这片荒野
辣椒在变红，冬瓜长胖
一天就如此消磨了
但尚有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之后
日影细细打磨事物的风姿
三餐已毕，瓷碗空空
一生便这样过去了
而体内的钟表还在
东晋的时空里滴答
南山，南山
无数个我，无数时辰里
一种无用之人的持守和悲凉
移动在云的深渊
缓慢之词
白鹤归隐。时间不再和疾飞有关，雨声淅沥中
读陶渊明。读到空酒杯是一支半开的莲花
读到，秋天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荒野
读到诗的活法，最好像田地里的草籽
此时，陶渊明已在山坡的巨石上醉卧了千年
鹤问湖
一个湖
在浔阳走了很久
不知从何处来
去哪里
秋天的鹤，将路途一再拉长
流水不息，养活着全部
伤心的人和快乐的人
鹤群翩飞变换队列，水声潺潺
一个湖仍不被掌控
一会儿身在晋时的菊花丛旁
忽而又奔涌到此刻的斜阳中
湖水流走，湖还留在湖里
不能辨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以此，确证着南山中
何为不死的永恒
什么又是转瞬即空
登高
一想到，往来者喝过的酒
采下的菊，风就有了秋天的味道
一想到，一个人五十六岁
和二十五岁时独登台的差异
万里之悲，已然更替了深岭秋色
菊年年丛生，酒独酌到偏狂
四顾无人，山顶仍在山顶
一条荒僻小路，从心远时蜿蜒
无题
铜铃上，蚂蚁
在缓慢爬
山中小寺
空荡中，冒出香烟几缕
如果仍没有许愿的人迢迢前来
是否意味着
这小小的庙宇里
也不会有热烈的沉思
或隐忧
但不可否认的是
失去和放下
仍会是最难的修行
葵花与菽
坡地上，几个女人
用木槌敲打，为葵花盘脱籽
饱满的留下
空瘪的用来喂鸡养鸟雀
坡地上也有种豆者
挥锄躬耕，要从泥土里孕育出
一粒粒汉字的新苗
如果你来到这片坡地
你将会感受到
南山中，全心全意活着的无言
就要把暮色点亮
葵花提灯，豆苗生绿焰
要把传世的深情递给你
在柴桑
有人带着甜玉米酿的威士忌
不远万里， 穿过豆角地
要去拜访陶渊明
像老朋友一样给他斟酒
去看见汗水是怎样从他额头
滴落在豆苗上
那时，有最好的秋天
稻田藏锦绣，白鹤在其间飞
湖汊交错，锁紧一道彩虹的倒影
时空恍惚，熟悉又陌生
旷野深处，寻人不遇
一块石碑，字迹磨损已不可辨
仿佛在低声提问：来者何人
灯
山下人家越来越少
一些房子在人去楼空中荒芜
但到夜幕时分，总有零星的灯亮起来
山顶有一座塔，年久失修
天色暗下时
守塔人会在窗边挂上马灯
一盏灯熄了，一盏灯又亮了
一束一束橘黄的光，微弱，孤独
扑闪着，走得很远的人转身也能看见
采菊
空空的早晨，空空的一生
唯有竹篱旁的菊花开了
寂静而明亮。山气盈盈
望不到尽头的金黄，拒绝转述
你遇见荷锄而归的人，须发飘飘
沾着一身泥，竹篮里装着
一个“悠然”的词语
松开了旷野的风
园田启示录
灰斑鸠在田野鸣叫
羽毛跌落，不见其踪影
只余震颤之音苍茫回荡
直立行走的猿猴
生成人形的欲望、悲喜
转身死在千万年的进化中
万物如何起源，怎样
生生灭灭，为什么
我们爱过，然后遗忘
隐者
和千年前相似，残月如勾
悬于渡口
舟楫声划破寂静
在这个秋天，从哪里来去何处
如果是魏晋名士
如果是陶渊明
会怎样从渡口处寻到方向
舍船遁迹
当我们想象：他醉卧东篱
秋风并非不会使人感到荒凉
秋天的陶渊明
提着酒壶的陶渊明
促膝而坐，和种地的农夫一起痛饮
篱边野菊，在雾中褪去了魏晋风度的袈裟
邀来更空阔的田野和诗
远眺
登顶远望，视野越辽阔越飘渺
在一则民间故事里，千百年前
这里是海域，烟波浩渺
过往船帆从未停止
以此是否可以推测
我们所见的山不是山
群山起伏有如大海滚动
我们也不是我们
只是一粒粒微尘
漂浮在淡蓝的宇宙
在扑朔迷离中
等待生命的进化成形
一座观念中的南山
从时间的深海里隆起，空谷传音
一种隐秘的秩序和痛
倾向于不羁与悠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