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雷｜陌生的，亲切的（组诗）
张雷：江西武宁人，著有专著《陶渊明画传》、散文集《武宁好客气》，在《诗潮》《星火》《创作评谭》《人民日报》等发表过散文、诗歌作品。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武宁县作家协会副主席。酷嗜书，好美食，爱山野，写诗歌。
路灯
经过23个村庄
只有路灯亮着
费心地收集太阳
去暖冷火熄烟的房屋
路灯像一条发光的锁链
锁着无人看守的家园
种花僧人
莳花和侍佛的是同一双手
挑土块和披袈裟的是同一副肩
放下念珠，拿起锄头
土地和人心都有那么多孳生的枝节
佛与花有各自的经书
和语言
他一会儿颂花，一会儿颂佛
花开的时候人们赞叹不已
惟有他合掌赞叹
佛的光临
淡苦清明
气候的清明压在一只鸟的喉咙上
布谷一声，就落下人间
布谷一声，春日瞳孔里的白翳也落下了
万物鲜明
节日的清明系在人的脚上
深一下浅一下，通往永无的归所
一脚左一脚右
一脚新一脚旧
一路撒满老生常谈的话题
关于人走之后和人在之时
有人反复活着
有人反复附和
有人已经消失
有人入山后不再返回
咣，咣，山谷里敲竹人用刀背叩问清明
松花蓬勃，在一声一声里湿漉漉飞舞
微黄，淡苦
陌生的，亲切的
我们走了许久，从陌生的城镇
到陌生的村口
一个肩头坠着布囊的中年男人
紧闭着嘴唇，走进一条开满白色蛇床子的小路
一个老人在水田里用锄头哗哗拨动秧苗的羊水
有人从山上拖下一棵翠绿的杉树表
油菜田里菜籽鼓胀如豌豆
豌豆已经摘下，芥菜撇得精光
老妈妈从一块菜地走向另一块菜地
她弓着的腰和马路平行
我们走了许久，从亲切的城镇
走到亲切的村口
一棵高大的枫树，撑住马路的拐角
一林桂竹笋长到齐腰
一条脚印均匀的泥巴路，末端分出三个岔口
山在屋背，河在屋脚
星星在田里，月光在梁上
老人数给孩子：槠树三百余年，
樟树四百余年，石拱桥五百余年
人不知有多少余年
村庄不知余了多少年
我们走在余年里，像一块叠着一块的乌青瓦楞
虚 拟
眼前的山林是虚构的
花与叶是虚构的
浓绿得可以流淌的颜色是虚构的
鸟鸣和雨点也是虚构的
滴答的掉落也是虚构的
声音的传递和耳朵的接受也是虚构的
我的彷徨是虚构的
我踩过的凹陷的脚印是虚构的
我折下的紫色的杜鹃是虚构的
我手指黏湿的树汁也是虚构的
我的躯体和皮肤的触感都是虚构的
对于你来说
山林，我，和我的形象都是虚构的
你合上书信
就把我和春天都合上了
一树黄花檵木
在通往山寺的五百级石阶旁
一树满开的黄花檵木浮出春日
丝丝袅袅
如羽翼蓬松的黄鸟无声啼鸣
如一头斑斓的猛虎静卧佛下
一场装在真空玻璃瓶中的风暴
美是如此锋锐的利器
令人痛悔一生中因怯懦而偃旗息鼓的时刻
雨水古渡
古渡头。
青烟凝山，白绫覆水。
一只黑袖白衫的野鹤数次螺旋状靠近水面
扑，落，盘旋而起，
不知什么原因，它始终落不下翅膀笔直的躯体
此日是雨水。
无雨。
河滩上藜蒿还没冒头。蔊菜、泥胡、播娘蒿贴地蛇行
雨水不落，春潮不涨。
滩头裸裎。
森白的古墓磊磊，半埋荒草，半于水面形影相吊
我踩着干涸的河蚌、鱼骨，拂开草被
攥一把青蒿扪碎，濡湿碑面
读嘉庆十六年秋，一位盛氏孤女为父亲写下的诔文
应是泣语
读两百年来“春风一灯，秋雨一豆”
读八万日月“更残夜永，辗转彷徨”
后来墓石垫在渡口作了一块跳石
渡过红尘渡黄土
渡了离别渡生死
茕茕孑立，是自怜，也是谶语
不知在墓碑刻下这些文字的人又被谁
以怎样的文字送别
那盘旋不肯栖落的野鹤最后落在何处寒丫渡口
两百年前还有两千年
鸥鹭追逐波涛，人群追逐河流
河流随季节涨落，也被时间左右
村庄驱赶河流也被河流驱赶
在渡头村的古渡口，
渡头是离别也是归宿，浮于河流也沉于河流
在墓碑限时现世的雨水之日，我凝视河流和人类的历史
同时也被历史的河流和人类的命运洞穿
滑落的山村
可能是滑坡，可能是
平原的热力从地底向上蒸腾
村庄如一块黄油
融解，并且流动
像缓缓的车轮
颠簸的脚步
向下滑落
海拔越高，跌落越迅速
可能是野猪
拱的，可能是
坚固的獠牙和嘴，拱翻
红薯地玉米地花生地
拱翻篱笆墙角
把村庄拱的不耐烦
轱辘一声滑下山头
平原近似海绵
柔软，能反复折叠
筒子楼里拥挤着好几个村庄的户口
他们的嗓门挤压着，客气也挤压着
不再向陌生人敞开
亲热的招呼声也被海绵吸纳，恕不交还
可能是坟墓挤走的，可能是
山头的墓碑接踵而至
那些挥舞锄头和背着背篓的人
躺下的面积比站着时宽阔
老病比墓地占据的空间广大
把村庄啃噬出修补不住的洞眼
通往平原的路是一根牵引绳
那头轻轻一拉
山头的村庄就咕噜咕噜滚落
摔得四散
漂流的县城
不知道我的这座县城要漂到哪里去
从河流的上游漂到腹地
漂到一座名为玉枕的山下
被水覆盖
又浮出水面
它同时也在蒸发
在烈日下蒸蒸，线条扭曲
城市里横平竖直的线条波浪起伏
突然倒下，突然立起
突然增加
远远不如山峰的曲线恒定
我看到，近来山峰的曲线
也同河流的波浪一样起伏
像那些滚动的车轮
砂，石头，矿物质
微小的颗粒撼动庞大的事物
最终都消逝于日落
黄昏的时候，我站在早已失去流动的河流边
感觉一种与重力反方向的
推力从地底向上
撕扯我
撕扯横平竖直的建筑的线条
撕扯横平竖直的按部就班的日子
撕扯按作息归家的人群的流动
撕扯这座静谧而蒸蒸的县城
在一阵扭曲里
我的县城脱落
继续漂流
继续漂流
去向不明
河边，一对老夫妻
河流陷得很深
像陷进他肩胛骨里的背篓
汗水顺着他深深的皱纹往下淌
他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咽下的喉咙
高于河岸
她端着一篓刚从地里掐下的苋菜
摸索着挨过木槿花的篱笆
结满沉甸甸青果的李子树
走上五块木头钉紧的桥
牵着老梨树垂下的柔枝
去河里清洗
河流此刻是白的
从岩石上坠下的形象是雪亮的白
溅起的泡沫是珍珠的白
在她手下揉搓的是记忆里的月白
她记忆里的河流是一块时刻不停的搓澡巾
揩试着山的泥垢，人的泥垢，和泥垢
像她时刻不停的手
一种紧迫的本能
河边只剩下他和她了
但是河流不知道
河边的树也不知道
它们还是拼命结果，拼命成熟，拼命落下
拼命生长，挤满了空荡荡的村庄
河边的蜘蛛也不知道
它在河流上空结了两三张密密的网
无从得知河流上空的网
是捕猎还是守候
山上盘旋的路
是进入还是离开
朱砂痣的乡村
朱砂村以红色的石头得名
它们磊磊袒露，挽河流绿荫如帔
后来石头从名字里消失了
只剩下红色的房梁、红色的门框、红色花萼的梅花
和红色嘴唇的相思鸟
我断定红色的石头还在村庄的某处
只是那些目睹的人、歇凉的人、拍着石头唱歌的人
摸黑过河去耕地的人
走了
群山夹缝处的村庄
一粒鲜红的朱砂痣
山的夹缝再狭窄都是宽容的
可以安放十个百个人类的村庄
人类的夹缝隙不容发
轻轻一推，就把村庄夹进
时代的夹缝里三十来年
它篦虱子一样把强壮的劳力篦出群山
抽取农耕渔牧的烟火点燃灯火通明的不眠之夜
黎明喷薄
之后，那些疲惫的眼睛和脚板该安放何处
一条沿着群山曲线的驿道已然失陷
桃花旧到不堪夭夭
燕子归来白壁
水田明亮，篱笆青葱
一群从灯火下逃出的人和一个扛着青竹的人
狭路相逢
散开散开，他们互相叮嘱
在村庄里，散开不会丢失自我
保证一个扛着四米重物的人优先通过
并目送，让灯火投下的重量也随之卸落
洋屋里的石头坪前，老哥俩接力破竹
卜卜，慎重地用一把木尺
量出一米的三分之二点五
编织一对装裱黄纸的箱笼
给未来的亡者
我不相信，群山深处的村庄
是灯火最后的箱笼
虽然它确实在等，一直
在等，那些归来的人
芋头荷
芋头是哑的汉子
他的一生是极力硕大，繁衍子孙
重重地坠在土地里
从春到秋，在洞窖里过冬
芋头荷抗拒芋头的一切
她极力向上生长，随风招摇
她卷舒开合的莲一般的叶
善于表情
她禾茎壮硕，心思像葛麻一样撒疯
沉默的乡村里到处散落她的闲言碎语
她从不开口承认或是否认
白露下来之前，她总是独自背着竹篓离开
阴暗的树林边
芦苇高过人头的水塘
窥视眼光和唾沫星子穿不过的屏障外
她收割芋头荷
摘掉萎黄的叶，舍弃乱如麻絮的老梗
她把不能言之于口的段落细细切割
一段是青涩
一段是苦
一段汁水淋漓
一段眼泪模糊
洗净、晾干、曝晒
时间封存，压进深深的柜子
来呀，炖一钵芋头荷呀
小火炉煨着，干辣椒拌着
故事里的她浸透油盐
“好吃好吃芋头荷，好戏好戏野老婆”
吃着芋头荷的人还在拍手唱着
芋头荷从不辩白
山那边的人家，年年还是种芋头
那人家的女人，年年还是做芋头荷
月 亮 辞
一
滚着滚着，就缺了一块
滚着滚着，又自己圆回来
早知道人间磕碰的地方这么多
滚到这里来做什么
二
月亮一年圆十二次
相见的人一年见不到两三次
人间遗憾的事情那么多
圆成这样做什么
三
哎呀，这圆圆的白刃
一夜 从我的心上
碾出那么深那么深的辙痕
四
桂花有颠扑不破的馨香，月亮有颠扑不破的光芒
我在人间百载，有颠扑不破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