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唐晓渡读三泉的诗

　　……相较于以鲜的老友新识，三泉于人于诗，则均属全然的新知。如不是缘于前不久在佛山举办的一次诗歌活动，我对他的诗很可能至今仍处于错失之中;而一读之下即被攫住，又反过来令我更羞愧于自己如今的孤陋迟钝。尽管如此，立即向他组稿却不是为了将功补过，而是想着可替《万松浦》增色;不是说我怎样于一无知晓中，突然发现了一个诗的“宝贝疙瘩”，而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诗会怎样以其不及反应的一击而中，指明从文本到人心之间的最短路径。
　　相信这也是三泉的诗多令人回味的原因——毕竟，只有被击中才会回味。越是创深痛巨，回味就越是刻骨绵长，难的是如何据以“本事”寡淡的日常情境达成一击而中的效果。三泉在这方面的修为完全符合诗的经济学原理，用批评的术语说，就是以尽可能简约的手法，尽可能朴素的修辞，在尽可能小的篇幅内，最大化语境的势能强度，使诗的虚拟时空同时成为一个因点到为止而内含重重矛盾，因能指和所指每每相乖而歧义丛生，吁请读者做进一步探究的语言事件。典型的如《藏匿的老虎》。全诗仅五行，皆为陈述句。前三句写枕巾上的老虎，后两句写 “我所能想到的宁静”，二者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有潜在的动因暗中勾联，并经由末句“穿过黑暗的山洞”对前两句中 “从来不下山”和 “压倒的山林”的呼应结为一个整体。其间动/静、虚/实相混相生，无分真幻:那列在一念中暴然现身的火车，同时也复活了那只一直在睡枕上潜伏的猛兽。于是，列车在黑暗山洞中飞驰的巨大轰鸣声、尖厉的汽笛声，与老虎在寂然中令整个山林危机四伏的那“一片金黄”，以及二者共有的那种令人倍感压抑的威势，瞬间混合并彼此强化，充满且猛烈冲撞着我们的视听，并反过来使此刻作为“诗眼”的那份 “想到的宁静”，既益显奇特珍贵，又变得暧昧不明——震撼和质疑同时降临。而正是随后的回味，让我辨识出更多“藏匿的老虎”，那些隐蔽的鼻息和足音。
 　　就文脉关系而言，不妨把三泉的诗归入当代“口语诗”一派。《诗人》中一个诗句足以揭示其传承的枢机: “对于他，/找不到一个硬不起来的形容词，/才是悲哀的。”他的大多数作品确也无负 “口语诗”的要义:从日常经验中萃取诗意;简捷，不玩玄思，不刻意追求纵深;不抒情或冷抒情;去戏剧化的平淡语气;自然放松的节奏，如此等等。在得知这位新知其实也是 “老手”，其写作的起点可一直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初，还是其时河南大学生诗歌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后，我就更乐于做此归类。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所涉的文脉关系，决非仅仅指曾风靡整个90年代的 “口语诗”对三泉的单向影响，否则就构成了某种羞辱:既有辱于他的原创能力，也有辱于他在中断写作期间的积累和蓄势。太多的人们之所以热衷 “口语诗”，往往是将诗敞向口语所开辟的自由新界面及其不竭活力，误认作是一无拘束的情绪放纵和唾手可得的表达便利，某种个人宣泄的特权通道。如此低廉的诉求，除了以“口水化”败坏“口语诗”，还能成就什么?更能体现“口语诗”真髓的作品，必是那些更当得起诗对口语要求的作品，反之亦然。因此，将三泉归入“口语诗”一派，其确切的意涵是:他的诗不仅在相当程度上挽回了 “口语诗”渐趋狼藉的声名,而且显示了其可能的前景。
……（节选）
 
2024年2月7日初稿，24日删定

 
三泉诗十首
 
 
 藏匿的老虎
 
枕头上的猛兽，从来不下山。
一片金黄压倒的山林，
要到秋天才能复原。
我能想到的宁静是这样的：
坐上一列火车，穿过黑暗的山洞。
 
 
诗人
 
他在事物的表面上涂漆，
完全忽略了
衰老才是万物的本质。
西山是一个不错的比喻
“它永远夹在我和落日之间”
有人说：硬不起来是悲哀的
他的悲哀是不觉得硬不起来是悲哀的，
找不到一个硬不起来的形容词，
才是悲哀的。
 
 
烟
 
点上一根烟，我就要经过村庄
这个村庄，也正在升起一缕炊烟。
 
一根烟的功夫，村庄被汽车抛下
我想：在一缕烟的地方，我待了不到一根烟的时间。
 
一根烟熄灭的时候，一缕烟是不是还在飘荡？
我这样想的时候，已是很多年后了
 
我仍然记得这个无名的村庄
因两种毫无关系的烟，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
 

身体是我的庙宇
 
有一天在镜子里，我看见我的身体
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
也就是说，在别人的房子里
我接待了自己
那一刻，身体是独立的——
 
身体是我的庙宇
我深居简出，饮酒，读书，打坐
偶尔勃起，还在加深我对人世的热爱
如今庭院败落，钟声也落满灰尘
我还信奉，虚无且有用的东西。
 

从一杯咖啡中回家
 
喝了酒。一杯咖啡
让她冷静下来。
从苦涩中学习采奶的技艺，
她的幸福是抚摸。
一杯咖啡刚腾空三分之一，
优雅与虚无交换了位置。
被浪费的部分，
像她荒芜的身体，
保持着黄金分割的比例。
她起身告辞，
加入一缕乳香的队列。
波西米亚的披肩，
像一片落叶又回到美丽的树上。
 
 
漫长的婚约
 
在一场电影的中间部分
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
女人正脱去裙子
和一个陌生人上床
我没有诧异
历史采取了倒叙的手法
她们的老公
被驱至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
像一场电影中睡着的部分
被无情地忽略
漫长的婚约
一点也不觉得漫长
一场战争
无论多么煎熬
也只有短短的90分钟
 

黄河
 
有人自证清白，有人浑水摸鱼
在盐津，卫辉
水落，石也不出
历史尚未封笔，有许多官司要打
上游运来泥沙，却挡住下游的去路
一条河不得不自废武功
一条河必须挣脱自己——
成为另外一条
我常在两条河之间
寻找生活的出口
有时是它的肉身，有时是它的衣冠冢
 

他像一颗瓜子被时间挑拣出来
 
像一台机器，被输入了程序
嗑瓜子，吐皮，吞咽……
他停不下来，
他已忘了为什么要抓起瓜子，
也忘了一颗颗瓜子的味道。
偶尔遇到一颗坏的，他也心怀宽容，
生活也常常遇人不淑。
他像一颗瓜子被时间挑拣出来，
做成了活的标本。
他不动声色，吞吞吐吐
像平静海面下，有不为人知的汹涌。
 

对一个哲学问题的探讨
 
黑洞是如何形成的
时间是如何消失的
 
好色的孔子，与好德的孔子
是不是同一个孔子
 
纸团里是潦草的字迹吗
也许是惊天的秘密
 
她还在煎鱼，其实火苗上
是另一个自己
 
马克思说
如果事物的表现与本质能合而为一
一切科学都是多余的
 
我也是多余的
当你说到特殊性
普遍性也是多余的
 

衰老史
 
小时候，常在大中午跑上一座坟堆
用年轻抵抗畏惧，
这是我证明胆量的方式。
现在，什么都不信了
大晚上，也敢在乱坟岗散步。
世界一天比一天衰老，
我终于接受，
有一天，我会比这个世界还要老。
畏惧，是一种悲哀
不再畏惧，是另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