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与星的诗篇
一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青海湖面前。
就像读一首诗，第一次读仅仅是寻得一些笼统的韵味和意象，再读时，就开始去追寻它的脉络和肌理，渐渐品出一些味道，感受到一些之前未曾感受到的蕴藉。
第一次到青海湖的时候，也是八月，那是一次带给我震惊的旅行。震惊于平坦连绵的绿绒般的草原，震惊于绽放着美丽与不羁的野花，震惊于蓝得充塞视野的天空，尤其震惊于镶嵌在这蓝的天空下却比天空更蓝的、仿佛从地平线上隆起的青海湖。在这接二连三的震惊中，我懵懂地告别了青海湖——然而即便我再多待几天，我知道，我也无法对青海湖有更多的了解：她本就不是一首可以一次读透的诗。
而这一次到青海湖，我应该会比上次更悠闲，有更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去感受、去体会。我想再一次品读这首诗，发现它更多的玄妙。
然而，当我来到青海湖边时，却是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忽大忽小的雨滴在风中摇摆不定。远远望去，铅灰色的乌云如同锅盖般扣在青海湖的水面上，倒映出的也是铅灰色的湖水。青海湖收起了我所熟悉的宁静与雍容，恶作剧般地展现着阴晴不定的一面：她并不想让我太简单地读懂。
这便是我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初到青海湖边所见到的景象。
二
青海湖。诗歌节。不得不说，这是个天才的创意。至少在我所知的地方里，还没有哪里能像青海湖一样，天然而完美地融合着大自然的精致与粗犷，隐喻着诗歌与生命的张力之美。
然而，选择了青海湖，就要包容她诗意般难以捕捉的小脾气。主办方满怀歉意地通知将颁奖仪式移至室内。不一会，热水、热茶和热咖啡也都送进了会场——因为下雨，青海湖边的气温骤降，到场的中外诗人中，难免有措手不及的。
因为一场冷雨，这一百五十多位惯于将精神驰骋在无垠疆域的诗人，不得不聚集在略显拥挤的会议室中抱团取暖。然而也要感谢青海湖这古灵精怪的脾气，使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场按部就班隆重召开、圆满闭幕的会议，而是如同一个大家庭般，济济一堂的温馨场面。尽管诗人们来自五十多个不同的国家，但在青海湖边避风躲雨、喝着热茶晤谈，这份“场合上”难得一见的诗意，成为了他们共通的语言和表情。
我想，对所有到场的诗人而言，在青海湖边聚成一团躲着冷雨喝着热茶的这个上午，都会成为他们值得向别人转述的一段记忆。
三
吉狄马加。作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他是这次会议的“出席领导”；作为前青海省委宣传部部长，他是这次会议的半个“东道主”；作为作家、诗人，他也是这次盛会的嘉宾之一。
吉狄马加在麦克风前，宣布本届诗歌节的大奖——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颁发给俄罗斯诗人亚历山大·库什涅尔。这无疑成为了颁奖仪式的高潮。似乎受到了颁奖气氛的影响，青海湖的天气，也在阵阵的掌声祝贺声和感言声中，悠悠地转晴了。当人们的目光再次转向青海湖时，乌云已经退散到目光所不及的远处，天空蓝得凛冽、蓝得清脆，青海湖也如珠宝洗去了浮尘，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之前的阴沉暗淡，了无痕迹，恍如昨梦。
颁奖仪式结束，诗人们纷纷走出会场，亲近阳光下的青海湖。
沿着被雨水清洗干净的柏油马路行走，清透的空气里，马路上黄色的标志线和路边蓝色的指示牌，也显得更加鲜亮明艳。在马路的尽头，被洗刷得一片水绿的草地所拥抱，青海湖安静地向地平线延伸着。闹过一场小脾气后的青海湖，显得青春、灵动又带着点俏皮。而在青海湖和我们刚刚走出的会场之间，是青海湖国际诗歌广场，五十余米长的诗歌墙在广场上写意地延展着，《青海湖诗歌宣言》与二十余位古今中外著名诗人肖像镌刻其上。它就像是一行诗——在名为青海湖的诗篇腹地，又有这样一串诗行镌刻于此。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曾经令我震惊的那个青海湖，宛若从天降，人间本应无，蓝得高远纯粹而难以触及。然而此刻，我看到的是，充满青春活力的青海湖，写满温柔辽远的诗情的青海湖，她带着人类青色的语言——诗歌，降临到人间。亲切，可感。
四
日程上写着：晚上，达玉部落，篝火读诗会。
达玉部落坐落在原子城边，一块温柔的草原之上。我原本以为在达玉部落也能看到青海湖，结果出发后才发现那里距离青海湖边颇有一段车程。我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留了半颗心在湖边的那片青色之中。
抵达达玉部落的草原时，暮色已经开始降临，在草原一道温柔的弧线之外，可以望见原子城已经华灯初上，给草原到天空的瑰丽渐变色，增加了星辉一样的点缀。
夜风吹起来的时候，篝火也升腾起来了。来自五大洲的诗人们，像兄弟一般围坐在篝火边，用略带隔阂的语言，分享着自己的诗作。这一刻，让人恍然生出许多想象，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大陆板块尚连成一片的上古时代，在人类尚未被大洋分隔开之前，是否也有过这样一堆篝火，同时照亮不同文明的祖先。
夜色渐深，夜风渐凉，篝火的温暖和诗句一样吸引着诗人们。一开始还在椅子上稀稀疏疏正襟危坐的人们，此时紧密地挨坐在一起。我看到有几位诗人，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围在篝火的最近处，如同在壁炉前聆听故事的孩子。
诗歌是个怪异的矛盾体，它孕育于个人化的冥想与激情之中，却又通过被阅读、被朗读、被传诵而获得生命。这种私密性与公共性的悖论，是诗歌的张力之所在，而读诗会则是这种张力展现的舞台。
五
我捧着微微发咸的热奶茶，目光无意间随着噼啪作响的火星飘上去，猛然间，被天空击中了。
我原本以为离青海湖已经够远了。
然而她就在我头顶上。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青色，无数繁星点缀成她的波光粼粼，汇聚成淡淡的奶白色银链，在星空中眨着眼睛看着人们。它们一直都看着人们，只是在城市里，人们看不见它们、忘记了它们眨眼睛的样子而已。
这片青色的夜空，就这样神奇地与青色的青海湖，重叠在了一起。
当我看着星空时，正有一句向远古追问的诗句，慷慨激昂地飞向星空。这样的景致下，很难让人不心生联想。
那星光，或许是穿过了千万光年的空间，以及千万年的时间，才抵达这里。当这道星光出发时，人类或许也围坐在篝火前，却没有语言可以交流。而当星光于今日抵达时，一句句不同语言的诗，也正由此放飞。这诗歌会抵达何处？是否能如星光一样穿越不朽？
没有人来回答。青色的星空下，只有火焰和诗句在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