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英散文集《守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多情似我以卿狂
·林纾英
内心里总觉得,要读宋词,是需要一个相谐的环境的。最好是在沐浴更衣之后,月光融融的夜晚,撇开光电,燃一炷熏香,点一根红烛,手边是透明的酒杯,斟半盏花雕,于妖艳暧昧中,率一份浪漫的情致,怀一颗虔诚的心,于浅斟慢饮、低吟浅唱中,去体味那份淡淡的婉约与曼妙。
烛光摇曳,月影朦胧,心游室外。暮色中,我看到从宋词中向我缓缓走来的词人张先。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慢慢看清了他的容颜,他已经80多岁了,须眉皆被雪,精神却不与岁衰。
月光下,我见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晶亮起来,也慢慢迷离起来。这个历史上最花心最风流的词人,这个迷倒万千美女的风月场里的花魁,向我伸出手来。我没有犹豫,也许是因了这月光太旖旎,也许是他当我面吟唱的这首《天仙子》拨动了我的心弦,此时的我也有些许的迷离。
我把手轻轻地递与他,被他暖暖地轻轻地握住,在柔媚的月光下,我怀揣着一份崇敬,感悟他的《天仙子》,听他低低的心语: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觉出来了吗?我在伤春,我的来年不会太多了。”我没有劝慰他,因为我们都明白这的确是毋庸回避的事实。我点点头,有点伤感,为他的来年不多,为他身后词坛文藻的缺失。
我感受到了他寄寓词中那强烈的惆怅。此片首三句,“歌兴曲阑照无暖,借酒浇愁人更愁,午醉过后酒先醒,未却半分一如愁。”这份意境,我把他与冯延已的《鹊踏枝》有效地联系了起来:“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笙歌散尽,欢宴已昨,年华难觅,惆怅如今谁共我?“临晚镜,伤流景。”在这里的晚,既是时辰向晚,也是张先对人生末路的哀叹。这里的镜,既是他菱花映白发,也作他心境的谐音。他哀叹晚境凄凉,惆怅屡屡,时不待我。
春去春回,隐含了张先对少年风流往事许多的追忆与怅惋,与下笔“往事后期空记省”句相互照应来读,更能加深对这层意思的理解。空,不仅在他的内心,也在他的身体,老来许多的想象都不能身体力行,空有激情,都只能付诸无奈,只能在往事中追寻一份干涩的记忆。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更喜欢这下片,相对于上片,更见佳境。意韵的空灵,工美,可谓极致。
夜幕渐合,信步闲庭,昏暗的池边沙岸,一对鸳鸯交颈并栖。忽而风起,将重重乌云都吹散,月光融融泻下。月下,花枝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云破月来花弄影”,他信手一“弄”,巧妙工致,把花的妩媚,月的娇娆,恰到好处地点染出来。前边是伤春怅春,到此时,一字之弄,全部转换了性情,诸多的旖旎与无限的欣悦尽于此句中展现出来。沈际飞《草堂余正集》有评他的一字之妙:“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杨慎《词品》亦有语:“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绝倒绝倒!”而我在此时,面对着他也拊掌一赞:“画龙点睛,莫非如此,绝妙绝妙!”虽不自量力有抬高自我的嫌疑,慨叹之余,也无论他人笑我。马屁如斯,更无论他笑否!
思绪偕他当朱楼画阁。怕风熄了红烛,将帘幕密密地遮拢,却还是挡不住风中那丝丝的寒意。烛光摇曳,歌罄宴罢,夜已深,人初静,我的内心却还不能平静,室外那一片姹紫嫣红,可还明艳许久?怕只怕应了这间意境,因了这些许的春寒,明日残红落遍花间小径!
相对而坐,他自斟半盏杏花村。正可谓,花雕妖冶,映我红颜。白酒离离,忖他眉似雪,发如霜,一个白字正合他模样。
我与他相对,时空跨度千年:“子野,人都说你词揽三中: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故唤你张三中。”
“其实,我更愿意他们呼我张三影。”张先抚弄着他青筋毕露的手,“我最得意《天仙子》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剪牡丹·舯闻双琵琶》中‘柳径无人,坠絮飞无影’,《归朝欢》中‘娇柔懒起,帘压残花影’,这三影才是我平生得意所在呢。何为人不冠我张三影?”
于无言一笑中,我们已会意,文史上早冠与他张三影。
放过面前杯中酒不用,他伸手取过我抿过的花雕女儿红,一口咽下。对着杯中残红挂壁,他似有无限的流连。他若有若无地喃喃自语:“我还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之称,也有桃杏嫁东风郎中之雅号。”我没有打断他,我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我知道,到了他这般年龄,好回忆,喜欢被人倾听,我决心做他忠实的听众,除了对他的一份崇敬,美女心中渐渐地涌起了爱慕英雄的情结。
可惜,他虽才倾天下,却不是个专情的情人,道他滥情当不为过。待字闺中的我,虽懵懂,却也明白,他绝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他为人天性粗放,诗酒终年,崇尚人生及时行乐,善于追逐一夜情。
他是那个年代最花心的词人。他的每个花心故事似乎都伴有诗词串烧的佳话。
张先在玉仙观邂逅美女谢媚卿,两情相悦之际,张先为谢女留下了《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他曾经疯狂地喜欢过一个小尼姑,为此他深夜爬墙与尼姑约会。写有一首《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笑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为捧红一歌女,他甚至挖空心思为喜爱的李师师姑娘创制了新的词牌《师师令》。
他毫不隐讳他是最花心的词人,直道他也是最喜欢娶小妾的词人。1070年,在他80岁的时候,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他对于自己的艳史从不保密,反用诗词极力铺张渲染他的情史。娶这位爱妾时,他大摆宴席,广邀宾朋。苏轼问其感受,以诗答曰: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调笑他,当堂和曰: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在场宾客哄堂大笑,跌倒……从此,“一树梨花压海棠”便成了老夫少妻的代名词。
八十五岁高龄时,他又娶一小妾,苏轼得知此事,作《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寄与他: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苏轼这首诗里两个典故均与张氏有关,以此打趣他。他得此诗后,即和了首回苏轼:“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意为妻室已去,夜孤寂难熬,娶妾只合慰寂寥。
夜深更永,月阑酒尽,慢慢地演绎完了自己,这位享年89岁、仕至尚书都官郎中的词人张先,这位中国文学史上寿命最长的词人张先,留下他的《张子野词》后,慢慢地隐去了。
静夜清赏,他的作品或是反映男女情感纠葛或是以士大夫的闲适生活描写为主基调,用现在的话来说,小资情调浓郁。
这——深合我心!
(摘自《守望》林纾英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