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当下有些诗歌里听不到心跳声?
曾经“边缘”“小众”的诗歌,如今正不断升温——古典诗词图书、中外经典诗歌集成为出版市场的热门领域、各类诗歌节在中国多个城市陆续亮相、“睡前读诗”“为你读诗”等公众号让诗歌插上互联网的翅膀。当下,创作者和评论界怎么看待诗歌热?现当代诗歌究竟要如何捕捉处理日常现场和时代经验?
前不久,“作为诗学的记忆与形式——中国作家批评家第五届高峰论坛”举行,由上海市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主办,全国40余名诗人和评论家齐聚上海。《中西诗歌》杂志主编、70后诗人黄礼孩有感而发:记忆开启了诗歌写作之路,写诗很大程度是为了复活记忆。比如,作家余华曾说,他之所以写作,是因为看到雪莱一句诗——死亡是一个冰凉的夜晚,这句诗让余华回忆起童年在殡仪馆生活的一段岁月;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等著作无不在建造记忆的王国;俄罗斯作家利季娅干脆写了一本《捍卫记忆》,用写作捍卫人类的公共记忆,保留生活最真实的样貌。
但也有诗人提出了不同看法。比如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臧棣认为,新诗往往遭遇的一个挑战是“人们记不住”,甚至有人觉得如果诗歌不能被广泛记住,那么在大众场域里“表达基本是无效的”,“这无疑将公共记忆作为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标准尺度,但果真如此吗?”臧棣为新诗“辩护”道,不少诗歌的优异之处,恰恰在于对记忆的疏离,甚至是刻意摈弃。“在抒情的方式上,现代诗是反记忆的。这种特点反映着一种更深邃的审美信念:以往被归结为记忆的诗歌情感或文学经验,都不再是现代诗的表达对象。”
忠于记忆还是颠覆记忆?这是个问题
黄礼孩写过一首诗《童年是块糖》,把小时候挨饿的经验倾注其中,“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记忆,也可以说代表了贫穷年代里许多儿童渴望得到糖的公共记忆,甜蜜中夹杂着苦涩。但至少一个诗人处理个人记忆时,能够在审美层面得到更多读者的情感回应,这是很重要的。”他谈到,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曾写过一首诗歌《尝试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写在“911”事件之前,但“911”发生之后,这首诗给心灵受到创伤的人们带来莫大安慰,美国许多家庭的冰箱上都贴了诗句。
由此他想到,一个优秀的诗人在处理问题、处理诗歌经验的时候,往往不只是处理当下的,也在处理未来。“这给我们带来启示,诗人在梳理公共情感、公共空间时,一定要把个人内心最真实的声音释放出来,有时记忆存在偏离和欺骗性,因此写作就成为对谎言的揭示。”也就是说,忠诚于记忆是一个作家的伦理,但与此同时,不少伟大诗作都来自于对记忆的质疑和颠覆。
在臧棣看来,现代诗歌最重要的工作,恰恰是对以公共记忆为基础的情感或内容的一种消解,更重要的是展现个体生命体验的特殊性。“不可否认,现代诗中仍有相当多好诗是非常容易进入大众记忆的,比如,叶芝、洛尔加、佛罗斯特的诗歌等,但总体而言,在现代的抒情表达中,形式和经验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比如,诗的意图更倾向于视觉效果,它包含着对古典意义上诗的声音模式的激烈抵抗,更强调个性化色彩。”
“进入人类语言叙述领域的记忆,都已经不是记忆本身,更多是我们在寻找一种对世界的解释。”诗人孙文波说,从这个层面来说,不能将当代诗歌简单理解为把经历、经验中的事物从消失的时间中打捞出来,而是对纷繁记忆的重新组合与排列,要建立语言的秩序。
诗歌不是流水账,小心沦为“文字游戏”
无论是多大程度上再现书写人类记忆,不少评论家认为,诗歌起到的作用,并不是一种被记忆的简单模型,而是引导读者的记忆在语言作用下穿过表面,获得更深入的认识。这就牵出了一个话题——当下一些新诗过于“口语化”,缺少锤炼和打磨,看上去更像流水账。
复旦大学教授、评论家汪涌豪直言,有些诗人的作品大部分是“口语叙事”,“没有生活经验,或是滥用经验;没有生命记忆,或是冒充了生命记忆,情感比较稀薄,有的沦为文字的游戏。”
他以莫言组诗《七星曜我》为例,认为“没几句算得上是诗”——“整个就是写莫言和七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交往,比如写奈保尔的几句‘他的太太说他的腰不好/男人的腰不好确实是个问题/当然女人的腰不好也是个问题’……这是诗吗?打死我都不承认,不仅不是诗,还充满着恶趣味,我很不喜欢他的粗鄙。”汪涌豪认为,诗歌之所以吸引人,在于诗是语言最精致化的呈现,“诗是文学当中的文学,它当然是贵族,是精英,无需接地气。像几十年前还有那种赞美开山炸石、腰圆膀粗姑娘的打油诗,什么‘远看大姑娘,近看姑娘大,果然大姑娘,果然姑娘大’,能算诗歌吗?”
诗句里的好奇心和心跳声在不断丧失?
除了形式上的语言锻造,诗歌内在的灵魂厚度也是许多人热议的。诗人、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张执浩谈到,相较于小说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对故事情节的描述,诗歌这一体裁,更多是唤醒我们的情感。“诗歌飘荡在空气中,捉摸不定。如何重新打捞激活丧失的情感,给漂浮不定的情绪赋予一种形状,或是合适的容器,是诗人最艰巨的工作。”
他有一个观点,写诗应是记忆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尖叫”对应着我们曾经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而“心跳”对应着对当下生活的感知力。“现在的问题是,不少诗歌里的好奇心和心跳声在不断消失。写作如果真的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诗歌不能发出召唤之音,那将是非常可悲的。”
在诗人欧阳江河看来,任何一个有出息的诗人,都会处理声音,这种声音不光是一句句诗节奏上的音乐性,还有对异质性的洞察捕捉。“长时间以来,有人误认为诗歌的声音就是所谓固化的音部、音律等,这只是一部分,诗歌的声音比这个广阔得多,它不是那种平庸的重复表达,还有对独特自我的凸显。”
评论家霍俊明谈及张执浩的诗歌创作时,曾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诗人就是那个黄昏和异乡的养蜂人,他尝到了花蜜的甜饴也要承担沉重黑暗的风箱以及时时被蜇伤的危险。“我们可以确信,诗人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内心不断扩大的阴影,慰藉与绝望同在,赞美与残缺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