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星星的呼吸——孔占伟诗集《恰卜恰的星空》序
星星的呼吸
——孔占伟诗集《恰卜恰的星空》序
宫白云
这些年读到的诗很多,但读到没有杂质没有杂念的诗很少,但不是没有,孔占伟的诗就是这很少中的一个。孔占伟的诗歌栖息着一种至关重要的元素那就是纯粹。这种纯粹沉溺了环境中的繁复喧闹的杂音。从纯粹开始,他开始向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移动,他一再地表达它们,每一次总像是和它们的第一次相遇一样。而我清晰可辨地听到了那独特的声音,从而也获得了诗人孔占伟的信任,让我来为他即将出版的诗集《恰卜恰的星空》写序,虽然我的知识储备与生命体验对于青海那方土地所知甚少,还有诗歌理想与孔占伟也有较大不同,写起来肯定是“自以为是”的味道会多一些,但诗歌的关键还在于碰撞,体现差异。所以,特别感谢诗人孔占伟的信任,让我大胆地“胡说”他的人与诗。
没见过孔占伟,从照片上来看很淳厚温儒。他让我想起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关于诗人形象的一段话:“从那喧闹的身体燃起的火焰是大地本身,那深沉的大地。但在其他时候,诗人登上了九霄,额头高耸天际,他用行星的声音说话,响彻寰宇,而在他的胸中他感觉到了星星的呼吸。”“感觉到了星星的呼吸”正是我对孔占伟的人与诗的印象,也是很真切的写照。在喧嚣的当下,有星星般呼吸的诗人像星星样高贵而遥远,这同时意味着孔占伟的干净与纯粹,他不属于任何的诗歌圈子,他如一个星子在自己的一隅天空默默地散发着光晕。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占伟又是一位给黑夜带来亮光的人,或者说是他亲切友善的品性的另一种彰显。中庸对于他的人与诗可能是最好的风格解释,从容不迫,明澈清爽,坦诚纯粹都是我能给出的好辞。对于孔占伟来说,诗歌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为写而写,而是赤子之心,是怀着感恩去承接,是为了重建与世界的联系,是为了印证自身的现实存在,是为了给他置身其中的世界增添一些别样的光彩,是为了提醒着他的来历和出处……正如“星星的呼吸”。所以,他才给他的这部诗集取名《恰卜恰的星空》。
《恰卜恰的星空》这部诗集共收入孔占伟219首诗,这些诗既有当地的风土人情,自然风貌,四季境况,又有亲情乡愁的相互交织,还有行走天涯的抒怀咏叹……展示了诗人在时光中诗意的生活。诗意的生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真难。在这喧嚣的物欲世界,能够像孔占伟这样时刻保持着一种干净的诗性,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说实在话,真的不容易。现在很少人能保持如此地诗意生活,保持一种总体的精神呼应。诗人与诗意地栖居这种独特的关联缘于一种本性,没有诗意的心便不会有诗意的生活,也不会使诗意的栖居成为可能。有的人身在美境,却眼中无美,有的人即使身处平常,却总是能在平凡处发现不平凡。这也是孔占伟身在哪里,哪里就是诗歌的缘由。发现真善美,留下时光的纹理,是一种诗性,更是一种精神。孔占伟对诗歌之所以一直保持着不衰的兴趣正在于他的身上始终葆有这种诗性精神,对孔占伟来说,将自己的感悟用诗歌的方式描绘出来是对生活的诗意也是诗意的生活。而随时间而来的生活智慧和生命经验的,也尽被他的诗歌所包容,体现了他写实写意的思想与灵思一瞬的透彻。
孔占伟生活的地方是青藏高原的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恰卜恰是州府所在地,而诗人恰恰把他的这部诗集命名为《恰卜恰的星空》,除了一种辽远的诗意更倾注了诗人对他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深情。虽然“恰卜恰”这样的地方多多少少都意味着地理和文化上的“边远”,但通过他的诗,却把它的地理与文化显露出来。“恰卜恰,黄金般珍贵的名字/名字里彰显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大海鼓舞人心,水和时间/在离岸不远处兀地叹息/用多少汗水才能使青海湖/浪花一朵朵飞溅”(《无题》)。对家乡的热爱是孔占伟诗歌重要的源头。他生活的热土培育了诗人,那里的自然一切都会在他的诗中在场。“一年又一年,白天鹅成群结队/在龙羊峡水库周边,在贵德黄河沙坝/在石乃亥以东的湖弯里/引吭高歌/替我们把家乡的美好传给遥远的远方”(《这一年》)。家乡自然地理的美景与它们在诗人心中产生的圣美效果的长期融合,似乎已经成为孔占伟诗歌永不枯竭的主题。他以自己的异质经验或异域风貌作为不断更新诗意的动力。在他所建立的山山水水中不只是一个诗人的故乡,甚至包括他的脚步所抵达的任何地方,他不仅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特殊地域的一个表达者,更是以自身的诗性展示了诗人在时光中诗意的生活。时间的分分秒秒,串联起的都是诗人的各种诗境,显然诗人有足够广阔的世界和时间去与它们一一相会。他像牧人“转场”一样把它们与自己的世界联系起来,“我已情不自禁的爱上这种方式/转场的方式/我知道/大地的生物都不会转化为羊群/我是想成为一片萌动的水草!”(《转场》)。对诗人孔占伟来说,“转场”不仅是一种自然的特征,也是一种境况,它具有重生的含义。是的,死去的一切都会在另一场转场中复活,对这种复活,孔占伟在诗中给予了一种神话般的想象——“我是想成为一片萌动的水草”。“想成为一片萌动的水草”是孔占伟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的深情,体现了他的一颗草木之心,这也是他诗中最主要的情感原素。他智慧的地方就是将他内心的世界毫无痕迹地赋予了草木,体现出他的诗歌具有的深层意义。
自然界里任何最美最伟大的景致都可以从诗中领略,而孔占伟的诗,是另一种风骨,不是唯美的抒情或景致的描绘,它是一种日常与情感的承载,更天然与质朴,吐露着本土的气息,并且渗透着青海铁口与大地苍茫的风霜。他的诗有人性,有乡愁,有精神的苦修也有现实的体察,有深沉的爱也有挥之不去忧郁……作为海南藏族自治州这方土地的子民,他不仅理解与挚爱这块大地,还深深的为它的独特风貌与地理文化所浸润。他的诗是在时间和生命的胶着中去发现、去记忆、去承载人生丰富的内涵。当然,这是一个为了诗意和属于诗意的诗人,这体现在他既能“整理生活的艰辛”又能“经营繁衍生息的星空”(《恰卜恰的星空》)。他的平静善良,他善待山川大地的方式,他自身的蕴藉饱满,从容与自足,还有深邃的情感,这些都在他的诗中得以回馈。他似乎不经意间就找到了自己回到诗意的路,而诗意就是去感受那些可能的东西。比如“云朵是天空的童年”(《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看云》);“江南水乡的黄昏/太阳像蛋黄煮在池塘里”(《从青海到南京》);“在海里/每一滴水的存在/是透着温暖的/犹如普陀山上翩然飞过的/白鹭,用海的方式/抵达或者飞过一种觉悟”(《看海的方式》);“一瓶青稞酒的间距/是我们永远留在草原的痕迹/大风吹过,留下石头”(《无题》);“一只鸟既将成为风景/一只鸟已经成了风景/这是一个噩耗”;“在茫茫人世里感慨/粮食和水/是不能忽视的食物/河水流淌出美妙/粮食和蔬菜把我们一天天带向/人类的大海”(《在一只鸟的飞翔里沉思》)。大自然的存在带给诗人的除了美感力更多的还是一种内化力。诗人用“去感受”的方式,把自然提供的纯净形成一种深远的想象,把感官的世界内化为主观的世界,那些无可抗拒的某种美自然而来,而且在诗人的沉思中以一种超越的形式呈现出来。当超越的和内在的都变得可以感知,一首诗也就自然地诞生。
孔占伟是主动与自然世界建立精神联系的人,他的诗就是积极地把存在的事物转化为内心的愿景,把自然内心化。如《草原》《恰卜恰的牧人》《天上的茶卡》《那些年,在青海湖西岸》《青海》《父亲的村庄》《乡村简史》《乡愁》等。其中的人生思考与生活磨练都有很深的着墨。“在草原上/我整整生活了30年/至今还没有一首诗/专门写给草原/因为它的广阔/把我不时拖向远方”(《草原》);“在茶卡,盐已失去了咸淡/世间万物走出了蕃篱”(《天上的茶卡》);而“恰卜恰的牧人”是“在追赶太阳时变老的/像草一样,背着光明一枯一荣”(《恰卜恰的牧人》);“时间之外/在寂静发疼的夜色里/青海湖西岸/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把草场围栏以外的事情/简短地揽过来”(《那些年,在青海湖西岸》);“年迈的父亲/坐在村口那棵沙枣树下/一尊塑像,占据了夏天的村庄”(《父亲的村庄》);“独坐/也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很久以前/眷恋山岗的那些人/现在全部变成了山岗”(《乡村简史》)。草原是写不尽的就像人生是走不完的。对于孔占伟而言,将他日夜于心的象征与日常生活的琐碎恰切地糅合在一起才是他的心之所系,所以在茶卡他想到了以“盐”来和解万物;在恰卜恰用“草”的枯荣来和解牧人的一生与生命的省思;那些年,在青海湖西岸用“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来收纳逝去的青春;而父亲在沙枣树下坐成的塑像与《乡村简史》中“眷恋山岗的那些人/现在全部变成了山岗”这样的表达表面看平淡无奇实际却绵里藏针;而他的“乡愁”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一位白胡子爷爷/杵着拐杖/在村口/蹒跚/几个孩子紧跟其后/戏嬉打闹/公鸡的打鸣声/清脆悠扬/炊烟跳出了/黄昏的藩篱/随着牧归的队伍/自由飘散”(《乡愁》)。这样的诗句充满了纯粹的感染力,干净又充满了情感,这种纯粹的原生态的表达,让我想起里尔克在他的《艺术手记》中说:“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望。它们想要成为我们的所有秘密的图像。他们很乐意抛却其业已凋敝的意识,以承载某种我们的沉重的渴求。”
总的来说,在我眼里孔占伟是一个自觉的诗人,所谓自觉的诗人,就是指像他这样主动将象征的或者心灵的世界与现实地理世界相互融合、相互映射,而非互相取代。这很难得,在今天的世界上,特别需要这样真正优秀自觉的诗人,至少在那些边远地区,谁能意识到这些诗人?谁阅读他们?谁就能感受或倾听到那“星星的呼吸”……
2020-4-18于辽宁丹东
宫白云,辽宁丹东人。业余读,写,评。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