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池发酵,被一眼菩提酝酿
──兼论李自国诗集《我的灵魂书》
2020-09-11 作者:金国泉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认识李自国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李自国在我心中一直是作为《星星》的编辑或副总编让人尊敬地存在着,尽管他写了许多诗,有的甚至在诗坛有很深很远的影响,但编辑或副总编对于他来说仍然是第一位的。
作者简介
金国泉,男,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省评论家协会专业委员会委员。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文艺报》《天津文学》《散文》《扬子江诗刊》《山东文学》《诗歌月刊》《青海湖》《安徽文学》《奔流》等报刊。曾获《诗刊》社首届“日照杯”诗歌奖、安徽省报纸好作品一等奖、安庆市文艺奖一等奖等。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及散文集《大地苍茫》等。
李自国的新诗集《我的灵魂书》无疑是经过发酵,并经过其严格的筛选后,通过多种渠道进入我们灵魂的。从时间轴上看,其跨度为两年:2018—2019。这样一个时间跨度足可以让一切发酵成为可能,但这仍然应该只是一个虚化了的文字标记或符号,正如陈年老酒,装入坛中后,它仍然会继续发酵,而这样的酒自然价值连城。李自国不是一个行吟诗人,也不是一个文化地理学者,无论是曼德拉神山还是延安的圣水,也不论是荣州的石头还是张家界的雪……我坚决地认为它们都已在李自国心中埋藏、珍藏、窖藏并敬仰了许久,而非文本所指的两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我的灵魂书》是一种开坛式品尝,而非“此时”即兴发酵后的酿造。从空间轴上来说,他丈量并记录的是祖国的山山水水,穿越的是经经纬纬、石雪花茶,但这些山山水水、石雪花茶等构成的意象谱系中的每一个意象仍然是诗人自己内心深处炙热的探索。那些崎岖、那些蜿蜒、那些陡峭在时间与空间的相互交织、不断切换与彼此撞击中,通过“一眼菩提酝酿”,让地理意义上的叙事性元素不断与现实产生出“隔阂”,当然,这种“隔阂”同时又是通畅的。李自国通过这个畅通式的“隔阂”不断溢出带着醇香的诗意。这个诗意却又有着直抵肯綮的智化,而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诗情画意。我不是说传统意义上的诗情画意有什么不好,而是说只具备传统意义上的诗情画意是不够的,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
“你站在那里,就占地面积一万亩/你坐在那里,就坐回时光四百年”(《在孝庄园,时光四百年》)。在这种“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艺术奇观中,读者领悟的是这些诗意的“专横”,并在这“专横”的诗意中享受“恍兮惚兮,其中有道”(老子《道德经》)的思考深度。
叙事性元素一旦成为意象并上升到哲学的思考,便不再是叙事了,而与叙事有了明显的疏离感,也不再是纯粹的哲学思考了,而比纯粹的哲学思考多了意象的“在场”,因而李自国的这套“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工艺”不是谁都能、谁都可以具备的。那些叙事性元素在李自国这套“工艺”的旗帜下构成了一道连绵起伏、“一笑百媚,一笑倾城”(《雁江,时间拷贝的年红》)的美学风景线。这条美学风景线因其叙事性元素被改变了原来的空间与时间,没有落入传统写景诗的窠臼,从而让每一个意象在其具体的语境中产生出每一个意象自身原本并不具备的意旨。
流水诵出你一夜经书
你爱笑,却笑而不答的多依河
我不该把你放在曦城宾馆,放在睡梦中
放在罗平县城的这个至高点
让你最率真的流,最阳光的的漂,最浮世的颠
我从窗口,临帖出你的半脸春色
也放任那些游走的一只只陶罐
信口开河
──《多依河,你沿河的风景正爆炒出锅》
诗的第一行就让我们感觉到诗人根本就不是在写多依河,甚至与河流无关。李自国将它们“放在罗平县城的这个至高点”上,并“临帖出”“半脸春色”,它们因而阔大而空灵。
认识李自国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李自国在我心中一直是作为《星星》的编辑或副总编让人尊敬地存在着,尽管他写了许多诗,有的甚至在诗坛有很深很远的影响,但编辑或副总编对于他来说仍然是第一位的。或许正因为此,他内心的诗情或者诗歌思维无疑是经过了长期的不得不控制的控制(为他人做嫁衣就不得不控制),在这个长期的不得不控制的控制中,精湛的发酵“工艺”又让这些诗情或者诗歌思维不得不突破“障碍”向着灵魂契合。当然,这种灵魂契合有着李自国设定的标准。但,它们还是溢了出来,以多依河的方式,以剑门关的方式,以黄河壶口大瀑布的方式……
对叙事性元素的淡化与悬置,是区别一首诗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的重要标志。淡化也是虚化,但它仍然是“在场”的,无论怎样淡,在诗中它始终“固若金汤”,因为没有它对于文本来说便没有了一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它又必须是淡出的,是“完成构成后应该‘消失’”(沈天鸿)的东西。悬置并非悬着不用,而是破茧化蝶,当然,这个破茧化蝶必须具备控制与锻造的能力,比如复旧如新能力、情感深度的把握能力、对语言的起死回生能力、以理性思考锤炼现实要素的能力等等。我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对现实元素即既有意象的得心应手,二是对人类灵魂深处的精准洞察。从《我的灵魂书》来看,李自国似乎二者兼备,他能轻松地拨开那些重复性的惯性语义向着清新、雅洁“漫山尽披的黄金甲/越过生与死、花与药的人间秘密”(《名门黄花岭》)抵达。
蒙顶山的蒙,把山的脸
蒙去一大半,沧海桑田之后
善饮者,已是开花的茶树,添酒回灯半遮面
茶有心,人有格,树有眼
名山之名浮浮沉沉,或近或远
蒙顶山的茶水又长又弯
弯出世间的大慈大悲,苍穹下的躬耕伐檀、乐施仁善
时光煮雨,沏一壶蒙顶山茶叙
守住静谧的月华沉淀,或可打坐参禅
流淌在线装书间的那盏茶汤,早已变冷
却依旧放逐着滚滚红尘、流水高山
──《蒙顶山茶叙》
这是在写茶吗?“蒙顶山的蒙”让我感觉到是。但这真是在写茶吗?这蒙顶山被“蒙去一大半”,似乎不愿明确指认,当然就可以说不是──诗人本就是借蒙顶山来指桑说槐、偷梁换柱。此时,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其已超越了现实语言亦即叙事性元素固有的认知模式,“入世”又“出世”似的,已然一体两面或一体多面了。“茶有心,人有格,树有眼”读者只能也不得不凭自己的智性思考绕开人云亦云的传统层面去把握,穿透它、敲碎它,从而抵达李自国对祖国山山水水、石雪花茶等等独特的“一眼菩提”式思考。当然,这个“绕开”包括“穿透”与“敲碎”亦非读者自己刻意为之,而仍然是文本赋予的独特使命。
所谓独特就是个性,它削除惯性思维,避免吃“大锅饭”。一首成功的现代诗歌有了“独特”便给了我们更大的自由度,我们因而能在“人群”中一眼“指认”出“这一个”。这个自由度必须是站在巧妙地处理叙事性元素的基础上才可酿造并获得,如《戊戌岁末:越王楼搜狐耳》:“剩下这一只食古不化、嗅觉灵敏的/诗歌狐狸,却夹着尾巴/心游九天,神越大野”。这只“诗歌狐狸”我们既要获得,但同时又仍然要让其挣脱我们的思维束缚,放归大自然。这个大自然是心灵的,也是天然的。这也应该是李自国的初衷。
面对祖国山山水水、石雪花茶,李自国一直竭力避免即景生情,而是力求让这些景色厚重起来,拒绝并瓦解文本能指与所指之间全息对应。这本《我的灵魂书》虽不乏轻松而欢快的篇什,但他总是让读者以此为参照,去找寻“在现实社会中丢失的、残缺的、精神性的、超越性的一些东西”(王士强《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这些东西是进入了灵魂的,并被李自国这“一眼菩提酝酿”着。
从曼德拉神山的岩画中逃离
它们变成了牛羊、猎物或帐篷
变成了手印、蹄印、男女交媾和巫师的法术
──《放牧者的宗教》
逃离是李自国诗歌娴熟的技巧之一,读李自国的诗总能让我感到他轻松地逃脱现实世界的扣押。有了这种对“扣押”的逃离才会产生腐草化萤的神奇效果。腐草本就死寂,李自国却偏偏扰乱它们,让它们“入池发酵”,变形或转换,让我们看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从而“一头打点青山,一头用风光款待绿水”。(《 雁江,时间拷贝的年红》)
李自国的逃离是有限的逃离,无论采取了怎样的淡化与悬置,多依河仍然在,蒙顶山仍然在……我们从中听到的是李自国充满诗意的灵魂跳动,这跳动中有杂花蒙茸,有水晶自明,更有中国古典美学“不可言说、不可通约”的两源潜沉,这里的两源一是现实世界,一是文本世界。这个文本世界同时也有两源,一是词语(意象)的表层表述,一是被李自国的“一眼菩提酝酿”,像一幅中国画,既有境也有心,从而意到境生、意到心生、意与境互隐又互明。
《我的灵魂书》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地理名称,“一眼菩提” 让我们一再超越实体,这个实体在这本集子中实则就是符号,李自国让每一个符号都可衍生、增殖,其背后都是可脱胎换骨的灵魂,我们跟着这些符号穿越祖国,所知所觉、所感所悟,“每一滴,又更在乎浓浓淡淡的远方”。(《蒙顶山茶叙》)
走在江山里的杏花都是美人(四首)
李自国
李自国
月亮磨刀的阳高之夜
阳高三面环山,它的小县城小二黑
总给我让路,让我成为它的一辆马车
或是一道招牌菜,我总想为它奔跑
奔跑它的韵事,奔跑它的风流
在杏花纷飞的春夜,在人间四月天的杏城
游人如织的守口堡,烽火狼烟的明长城
将亲人们厮守,将星星从爱河中逃离
而现在尽显小县城的嶙峋之躯
它把千百年对土地的爱,全化作了雨
我交给它的四天三夜,有两个夜晚被它滴穿
被它淋湿,还有溃不成军的美团、快递
像三五只雨燕,在微信似的小巷里纷飞
杏花赶了一天闹市,已疲态万千
羊蝎子酒店女老板,是内蒙人,很爆眼
穿过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个绵绵巷
在街边的夜幕下,清洁工正燃烧着青春
小雨很自觉,时停时续
让校园内外的爱情,或聚或分
阳高的桑干河、吾其河、白登河、黑水河
总是不忘记在夜晚嘶咬、吼叫
它的谷子、黍子、山药蛋,有过浮世的糟糠
还有愤世嫉俗的槟沙果、京杏、杏脯
与罗文皂镇的元白菜,圆过多少外国的月亮
三面环山的阳高,它的小县城就是海洋
它的名声就是一尾摇摆夜色的鱼
云林寺早已在云海里闭门谢客
“许家窑人”遗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它的出现,令人类的夜晚添了十万年的梦幻
阳高的雨夜,总让我变成一只羔羊
早早偃旗息鼓,和它扺足而眠
阳高一身浩然气,而我两肩忠义胆
它给我领路,催我酒醒,引小雨入夜市
它一旦与我血脉接壤,便以万有的包容之心
收留我这个南方的俗人
此刻,阳高的小芹已经打烊
而我老家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这不是封闭,就是在这个月亮磨刀
磨出流水声的阳高之夜,小雨是盗贼
窃走了小县城的喧哗、物欲和爱恨
那些杏林为什么不飞
那些杏林为什么不飞
是悬壶济世,还是妙手回春
操持着晋北方言的杏林、杏花、杏语
一派箴言、一席俚语
将我团团包围,树的神灵
用它枝丫的手臂,绿叶的衣裙
用它的口红、粉白的花蕊,寒香冷蝶
它请出张仲景、华佗、董奉
“建安三神医”与我对阵
好在我不以貌示人,他们的身世
曾令我流连往返,我原本就是一名中医士
浮云朝露、浪迹杏林
后者的故事,撼人心脾
董奉隐居庐山,深居简出
专替百姓治病,不取钱物
使人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
轻者一株,如此十年,生生不息
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
江西庐山与阳高,东汉与新时代
咖啡馆的片羽时光,千年之后
白日梦变成了静夜思
那些杏林为什么不飞
那些杏林要和生养它的大地一起飞
我已回到四川,回眸杏仁之唇
眺望整个北方,饮酒三杯
一不小心灌醉杏林,灌醉阳高
于是我再度与杏林圣手董奉
握手言欢,把脉杏林姐妹的春华秋实
万物滋生,阳高来了一群诗人
是杏林高手如云,还是董奉再世
杏仁入肺经,专治咳累
而诗歌入心室,疗救灵魂
在晋北大地,杏林二字千古流芳
那些杏林为什么不飞,不飞,还是因为
良药口苦,一万六千亩杏林嫁接
大同是婚床,阳高做药引
与云林寺的十八罗汉対视
它的内心铁质,它的灼灼之华
是因为神仙打架,还是凡人遭殃
剩下那些活着的菩萨,从泥塑里逃生
来到草木人间,十八罗汉的家族
丑的怪的,怒的喜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向不同朝代的游人组团、打包,零售或批发
罗汉个个口目传神,或哭,或笑
或怨、或怒,无不出神入化
形体姿态,或正、或仰,个个惟妙惟肖
它的造型,它的身世,它的因果报应
它的表情,它的皮开肉绽,它的栩栩如生
在阳高之上,与林云寺的罗汉久久对视
仿佛它看穿了你,它和你交换过皮囊
你变成罗汉,你就是活了八百岁的泥塑
或假仁假义,或麻木不仁,或高高在上
而它才是真心人,食人间烟火的凡胎肉身
一群一群,从四面八方向你蜂拥而至
似乎在和你打招呼,和你有说有笑
使你眼花暸乱、神昏颠倒、接应不暇
罗汉原本就是人,而游人有的是神,有的是鬼
鬼迷心窍,鬼使神通,鬼知道
有钱便能使鬼推磨,诗歌的石磨
被多少牛鬼蛇神碾压
碾压出的诗是尸,歌是锅
谁为中国诗歌在背锅?在甩锅?在黑锅
只有罗汉最清楚,却笑而不答,答非所答所笑
笑天下之大逆不道,逆了诗歌之大道
进入罗汉殿,你还得有明月之心
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多么荒唐可笑
罗汉们知道,内心克制的力量,深具慈悲定力
而你一旦被揭开诗与美的盖头
便见一群采诗者,就要被佛的光芒剃度或敲打
神泉古域纪念日
久违了,阳高麾下的古城镇
你让我接受一股神泉一伙小妖精的邀请
水淋淋的湿漉漉的小可爱小土匪
全装扮成金汤药泡池,架一幅墨镜
而桃花源泡池,披一身红纱巾,神采又迷人
你让火山神泉当作唯一向导,埋伏、围剿我
皮肤嫡系纵队,关节炎残兵,风湿性情敌
谢谢你!我被异乡租借的这一时刻
接受了你的一次美的搬运,从低处到高处
很难猜测,需要多少吨养生泉水的力量
才能抗击一路浮世绘的挑衅
我就要飞上蓝天,就要见证你的
阳高之春,来自杏林,来自幸福背后的故事
我是孤独而勇敢的泳者,龙腾虎跃
有精准的蛙、蝶、仰、潜十八般武艺
金色华年,潮起潮落,我还是不同诗歌流派的
沐浴者,冲浪者,你的单间、套间、标准间
仿佛一个团的兵力,一个营的兵力,而吾本良民
所有神泉的筹码,狙击过多少草寇之身的偷袭
闲暇之余,在景观桥上望景或垂钓
我已洁身自好,不再让泉水自作多情
当满池奶香、药味、黄酒味和玫瑰香味
随不同的神泉一道,散发出诗的真谛
诚心所愿,令人垂涎三尺
此泉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浴啊
在山之西,在纪念中纪念,在神泉古域里神遇
就像接受基督徒的沐浴和祷告
神泉古域,我的阳高,我的阿门
诗人简介
李自国,笔名西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星星》诗刊编审。已出版诗集《第三只眼睛》《告诉世界》《场—探索诗选》《生命之盐》《西村诗话》《行走的森林》《2018一2019我的灵魂书》《骑牧者的神灵》(中英文)等14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集,曾获四川省文学奖、中国第三届长诗奖、新诗百年优秀作品奖、郭小川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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