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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简单的诗所具有的多样可能

——抄读潘京《女巫》书法创作札记

2022-11-29 作者:王桂林 | 来源:八十八亩水田 | 阅读:
认识到了虚无就是一种澄怀,是生命本身在意识之外的一次特立独行,是作者凭借诗歌以表达自己归属于时间和永恒的渴望。
  尽管我也一直认为“诗不可译”“诗不可解”“诗不可说”,但当我读到潘京的《女巫》,看到一首单纯的诗歌所造就的歧义和多解,看到作者为自己同时也为读者无意挖掘出的阅读陷阱,还是忍不住被这首诗的迷人气质和语言密码所吸引,不但忍不住抄写,还试图尝试以一种非评论性的文字来诠释它。  
  我知道,这是一种冒险。解读诗歌和解读任何一种别的艺术作品一样,永远是一件吃力而不讨好的事。这不仅仅因为,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诗本身既是一个不容置喙的闭环,它自身早就具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圆满自足气质;同时它又是一个绝对开放的空间,给任何试图进入它的人提供了无限遐想的可能。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但真正有意味而耐读的诗歌恰恰就是这样:单纯而复杂,清醒而惶惑,明亮而黑暗,有限而无限。
 
   在黎明前
   我见到了她
   她看着我
   交给我一个罗盘
 
  诗的第一句给出的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这个时间,可以是自然意义上的时间,也可以是心理意义或者生命意义上的时间。“在黎明前”,通常意味着一天——也可以引申为人的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时间。这个时间,在习惯的逻辑上,人要么尚处在死一般的睡眠中,混然无觉;要么处在醒后最容易被忆起的梦境中,为幻象所困扰。作者显然选择了后者。它奠定了整首诗的基本色调,那就是:虽则黑暗但能看到,貌似清醒实则迷惘。在最为黑暗的时刻,“我见到了她”。“她”是谁?从字面上看,似乎应该是题目所指的“女巫”,但也不尽然,“她”在这里或者也是一个虚指,一个冥冥之中希望依凭的万能之主。“她”在整首诗中是除“我”之外唯一的一个人物,是最初突然出现,最后又不知所终的一个人物。神秘,诡异,又具有不可抗拒的魅惑力,令人不知不觉地走向她,接受她的言说,蛊惑,和指引。但作者并没有对她进行细致的描写,而是直接写出“她看着我/交给我一个罗盘”。
  诗人在这里自然植入的“一个罗盘”,铺开了整首诗的路径,并作为一个巨大悬念,使诗具有了向下自动生长的可能。
 
   罗盘上
   有八个箭头 和一片
   密密麻麻的文字
 
  诗的第二节自然展开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情境,仿若黑暗中突然来临的一道光芒,给作者带来了惊喜。“罗盘上有/八个箭头”中的“有”和“八个箭头”被清楚看见并明确界定。但接下来的“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却还不知其详,被阅读所期待。作者用“密密麻麻”来做为罗盘上“文字”的定语,很意味深长。这“文字”可读还是不可读?能解还是不能解?既是一种客观上最可信任的描述,同时也加深了整首诗的悬念,拓展了令人想象和预设的空间。
  
   她说:诺,都在这里啦
   你的,命运!
 
  这是这首诗生长过程中的一个奇迹!也是作者成就这首诗的神来之笔。突然的一段话,像一个霹雳,在黑暗中轰然炸响,打破了黑暗所构成的压抑和沉寂。“命运”,这个人类自有意识起就穷其一生都努力追问的问题,此刻作者借女巫之口,被轻描淡写、甚至不屑一顾地说了出来。你不是如此关心吗?你不是为之如此忧烦、苦恼吗?你不是天天在探究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意义吗?“诺,都在这里了”!
  诗歌到这里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波澜。虽然作者一直不曾描写女巫的音容,但在这里,我们却一下子看到了“她”阴骘的、像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神,令人陡生惊惧。她说的话语,句式短促,语气调侃而随意,不但表现了女巫对作者追问和疑虑的否定,也使整首诗更加开放,更加多元,更加引人入胜。
 
   八个箭头,八个方向
    清晰的字迹令我欣喜若狂
 
  这一节的第一句是这首诗的核心所在。在这里,女巫给出的不是生与死的二元答案,而是“八个箭头,八个方向”。似乎给了作者除却生死之外的更多选择。而且“字迹”“清晰”,使得在苦苦探究和追问的作者尽管心怀忐忑而仍然“欣喜若狂”。  
  美国诗人W•S•默温说,“诗歌是有关不可言表的事情。人们之所以会转向诗歌,是因为他们不能说。他们需要用不讲出来的某些东西。”对生命而言,许多东西就是无法也不能讲出来,但是又需要表达,于是才有了诗,才有了这里的“八个箭头,八个方向”和“清晰的字迹”。但这“清晰的字迹”究竟写得什么呢?
 
   我不停地
    不知疲倦地读
 
  这首诗所以有意思就在这里。虽然看起来这好似作者记录的一个梦境,但其整个文本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而且作者用层层递进的方式,引诱读者一步步进入诗所营造的陷阱和迷宫。恍兮忽兮,其中有象。这个象,隐隐约约又清晰可辨,以至于令作者以及读到它的所有人都会“不停地/不知疲倦地读”。其迫切追寻答案的心情,在两个排比的“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直到——
 
   黎明来临
   照见空空如也......
 
  “女巫”,本起源于欧美,指会使用魔法,运用魔杖的女性巫师。女巫是和神对应的。它和我们汉文化中的“巫婆”是一种差别用语。因为我们所说的巫婆,往往带有嘲讽和歧视的意味。在西方,女巫的入教,意味着和恶魔订立契约。女巫必须因为有魔力才有其本身的存在,其意象更神秘。这首诗里的女巫——“她”,显然不是一个确指,而是身份十分模糊。“她”既可以是神,作者寄希望于她,得到灵魂的洗礼与安慰;也可以是巫,为诗人解决困惑与病痛;但亦可以是巫婆,听到她的胡言乱语,聊胜于寂寞虚空;甚至就是恶魔,将“我”和世间一切吞噬干净,体味到那毁灭的力量。但是结果呢,什么都不是。“黎明来临”,“我”只看见了“空空如也”。“黎明”,应该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词语,但在作者这里,却指向了虚空,无。这个“空空”,不是东方文化佛家的清寂澄明,不是让人松了一口气,而是让人更加惶惑苦闷,眉头紧锁。
  如果我们细细品味这首诗的结尾,似乎还可以读出其更加无限多样的可能。或者是如前文所说,作者因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而惶惑不安;或者是已经读到了答案,但又被黎明的曙光所抹杀,因清醒之后被遗忘,使作者陷入更大的的苦恼与失落;再或者,就是因为“黎明来临”,作者从自己的虚妄中走了出来,认识到了世界、生命本来就是“空空如也”;我们甚至还可以这样假想,作者对一无所有的存在有了忽然的洞悉和觉察。认识到了虚无就是一种澄怀,是生命本身在意识之外的一次特立独行,是作者凭借诗歌以表达自己归属于时间和永恒的渴望。
  也正是因为这无限多样的可能,才使这首诗更加迷人。由是,我们可以确信,一首好的诗歌除了自身具有的有意味的“象”之外,还应该是一个奇特的容器和框架,读者可以根据自身的阅历、体验、修养重新去填充它,从这首诗里读出读者自己的另一首诗,遭遇自己内心里的另一个女巫。即使这种阅读可能离作者写作时的初衷越来越远。这也是诗歌所以不同于其他任何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之所在,就像路易丝•格鲁克所说的一样,“它就像一座灯塔,只是当我们朝它游去时,它在向后退缩。”
  同时,也正是因为这无限多样的可能,我试着用不同的形式,抄写了这首诗。一首诗有多样可能,抄写一首诗也有多样可能。
 
(2022年11月23日,于黄河口诗歌收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