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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老槐树(组诗)

2022-06-01 21:17:38 作者:江汉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江汉,武汉市人,省、市作协会员。著有诗集2部、散文集2部以及电视剧《铜草花》。近年来,新作见于《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绿风》《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安徽文学》《星火》等刊。
黄昏时分
  
两只乌鸦一飞走,地上就起了暮色
被负重压下去的暗光,越来越沉
紧紧地咬住生活的鞭痕
 
黑中走动的人,树木的落叶
交错在一起。锄头,镰刀,篮子,箩筐
都在黑里摇晃,不断加深昏睡的颜色
 
我不停地拨弄风、尘土,搬动农具、灶具
和我落在过去,落在古老院落的影子
想把那么多拥挤的东西,从身体里倒出来
 
我的小小的村落,就在乡野那些狗吠声里
和鸟群,一轮一轮飞舞的弧线中
头也不回地赶往灶间,煮熟一锅黄昏
 
 
村口的老槐树
 
冷不丁儿,老槐树已立于村口
东村的人会来,西村的人也来
有事没事,都是个事,他们尽往槐树下跑
 
老槐树知晓东村的西皮事、西村的流水情
知道南来的清风,东去的流水
知道村子所有的猪、牛、羊,站在早晨或响午
 
打望着那些皱皱巴巴的日子
只要槐树下挂着的铜钟一响
树下,就会聚齐所有的东村人、西村人
 
槐树,就是一条竖着的村路
树叶穿过的身体,都连着村民们的心呢
村民们眼里,也都藏着一树幽深的槐花
 
 
霜白的故乡
  
我的故乡,从头到脚,全是由清一色的
白石垒起的石屋。甚至白得醒目、烂漫
 
时光的苍茫,婆娘的乳汁,白发的娘
所有能让我在回忆中醒来的,都是白
 
三十年的空白,过于深白。等我返回故乡
大雪也循着我的脚步,追到故乡来了
 
山空,水瘦,白。一夜之间,所有石屋
都开始摇晃被白哇哇的寒风吹乱的白发
 
 
冶炼钢铁
 
炉火咬着炉火,水汽蒸着水汽
虚拟的黑与白,替代了热风与红浪
没有哪种奔跑,能回到熔炉的温暖
我麋鹿一样逃遁,甚至混淆了黎明和黄昏
 
火,尽收眼底,容纳锈蚀的矿藏           
我身着蓝色的工装,心中落着雪
就像一粒豢养的火种,校正时间的出口
只等吹氧一到,就让矿石找到合适的位置
 
我发烧的心律,是飞行的箭镞 
滑翔的风里,藏着风、火、雷、电
吹热浮躁的身形,吹出骨头的脆响
并把水舒展成铁,长成它们想要的样子
 
 
打铁
 
咣,当。我开始破碎
我分明听见:分裂的声音
坍塌的声音,呻吟的声音

只是,很多眼睛熟视无睹
只是,我自己也一直藏着
掖着,疼痛才显得格外逼真

伶牙俐齿的钢锭,从剥离
和挤压开始,向哲学溃逃
反复地承受:推与敲
 
那么紧凑,那么窒息
就像两个各不相让的结局
落向凸与凹,找到榫与卯
 
 
等过三秋
  
河岸上的老街旁,吊脚楼
黑压压倾斜于蓝黑的水面
腐朽的骨骼,索索地抖动。家,也抖动
 
走出的男人,行船江上
闯滩下河。浪里滚,死里生,迎着刀尖走
 
逆风行舟,啸音如水、如花、如泪
女人呆滞的眸子,咬住翻浪的河流
伤口,水一样深
 
饮茶的晌午,女人禅坐到落黑
无所思,无所不思,只唱一首首山歌
 
一片落叶从肩头飘落,女人和秋天
擦身而过。三片落叶,从肩头飘落
女人才从三个秋天的落叶上,起身,开门
 
 
孑遗的古风
  
木结构房子窗户不高,但宽
正嵌着一江渔火、半截远山
 
河边泊着一溜小船,帆桅樯橹横了半弯河面
船头堆点着柴草,乌篷上挂些
银白的干鱼,和风干的辣椒
 
在这样的甲骨、这样的金文
这样的氤氲、古风中,丰满的女子翠翠
如一粒草籽,把自己给放了出去
 
水上的日子,有穿过的疼,被光阴记载
经过世事翻覆、时间穿凿、精神反刍的
河岸。一个老人,老了又老
仍在守望“翠翠”的故事,跟河水说话
抱着孤独,往下活
 
 
纸上的月亮
  
回不到真实的老家
就画一枚纸上的月亮。温润,迷离
总是先于纤纤的手指,摘走晚间的露水
总是生出白色的翅膀,驮着我在梦里飞
 
我种植的月亮,开一种花,染一色发
白,而圆,而亮。那么多白银的叶子
一瓣接着一瓣落下,穿过槐树的浓荫
给我照明,让我准确无误地回到故乡
 
想象回到故乡,老屋老得掉牙
我和我的影子,栖在院落的片石上。听着
纸上挪移的脚步声,听父亲说母亲爱穿的
盘扣花衣裳,听父母两头银发在纸纸上的
落花之声。一起,一伏,都像弥散的月光
 
 
阳光的暗角
  
印象中的长者,总是懒散地走向
田间的稻黄,菜园的白菜、萝卜
地窖的红薯,日子里的纠结、卑微
懵懂,发呆。忧心忡忡,又忙忙碌碌
 
打了花边的草帽,顺手摘下头顶的斑斓
披着荫,挂着冷,扛着锄头,或者犁铧
穿过一亩三分地,默默地来来去去
任风把他歪扭的脚步,吹轻,吹远
 
一年的收成,进到尾声
我就回到乡下,长者总会立在
院落那片阳光的暗角,搓着手,含上烟
笑笑,又笑笑,再也无话可说
 
多年来,长者抱着病、泥巴坨和时光的齑粉
在谦卑的命运里低头,从来不说,苦与甜
只与光景同行,却总藏在光明后面。他
所创造的土地神,无所在,又无所不在
 
 
风的逻辑
  
风,按照一定的逻辑性
首先吹过油菜花田,吹过高高的村子
然后吹过低低的母亲,吹过一棵草
举起的天空
 
即使墙缝里那棵绿得羞怯的,也不想忽略
被风吹过。门前的蔷薇
一半用来凋谢,一半用来盛开
背景里,母亲背影很长,像风刮动的树影
有些花蝴蝶就会飞过来,栖在她身上
 
风,永远不会被风吹灭
多像母亲。最大的梦想
就是把一颗大地的泪水,用力地举过头顶
面对生活、流汗、争吵、泪水、老寒腿
她就在风里,喊出一个农人一生的苍茫
 
 
听秦腔吼过土塬
 
一些字,在嗓子里磨圆了,筛钝了
忽地就蹦出来。吼破嗓子,挣破啥
土得掉渣,烈得像酒
 
此时的秦腔,音色一定是铜质
一定是经过了阳光,打磨过
一定是经过西北风,揉搓过
 
秦人在秦地上吼,才叫地道
那腔里,有种不向一切妥协的生命态势
在一簇簇云端,硬是转出了十七八个弯
 
秦腔,吼过一眼瞭不到边的土塬
落向黄沙、黄土、黄梁
抚平人间的崎岖,又硬朗朗挺起
 
于是,八百里秦川,三千万三秦儿女
齐齐地吼——  
苞谷黄遍野,高粱红满沟
 
 
大红枣儿
 
宝塔山下,延河水旁
每个村庄,都围着日见圆满的一片枣林
每个家户,都浴着凹凸有致的一片枣树
 
窑沿垴畔,坡洼地上
黄绿绿的叶簇中,闪耀着圆的、长的、珍珠玛瑙一样
红艳艳的大红枣儿
 
而比枣儿更红的
是一朵红灿灿的“囍”字剪纸窗花
花下的后生、女娃,也红得恰恰好
 
 
一曲信天游
 
沟沟壑壑,洼洼岔岔
川川畔畔,渠渠湾湾
 
红头巾下,开张甜格生生酸的脸
白头巾下,立个楞格铮铮美的人
于是就有高一声、低一声的信天游飘起来
 
不用说,是女娃,红着脸儿
颤着声儿对着山沟那边唱了
山那边的后生从后山摸上来
嘿嘿地笑
 
女娃将一个绣着花儿的荷包
递过来
后生从怀里掏出一把红枣儿
塞过去
 
 
白云苍狗
 
我和雪,或者盐粒、芦花
一同进入鹧鸪深鸣的黄昏
沿着江堤往下走,听舴艋舟下的流水声
脆弱,荼靡,而且苍茫


我寂静地穿过时空,认准的轮廓都朦胧
走过平沙落雁,走过渔舟晚唱
收集沙砾和留白,修葺滑坡的人世
避开浅起的浪花,踩碎大地的衣角
 
水上,其实没有单独的雪、盐、芦花
也不会有一片花瓣,越过了大河
一位白发老者,抵御碎银入水的声响
要在落黑的渡口,种植最后几棵菖蒲
 
 
月光照我
 
你瞧,银质的月光很好,照着活着的轻
也照着所有能够照到我的那些,重
 
卸掉铠甲,几滴露水的纯白
像缠缚事物的宝石,酡醉在我的身体里

我内在的激流、软肋,裸露出伤口的盐
洒向被忽略的部分,我,是其中的深疼
 
忽明忽暗的白,一小朵一小朵
通过细小张力,给我送来切肤的爱,与痛
 
从夜十点到子夜,一朵朵玫瑰沉降和飞翔
逼迫积年的水雾,从我的体内一一涌出来
 
 
两棵相邻的树
 
两棵相邻的树,结出累累硕果
一起在风中小酌,说些心里话
用四季的风雨雷电,领回温暖的词
计算着每一次重逢的欢喜
 
白天,头顶光芒,互撒些阳光
挣破东风,在笑容里传递春色
晚上,头顶月亮,相互念经,打坐
像我送你的表情,还在现实里走动
 
我们之间,有低飞的燕子
有匆匆的脚步,有清晨和黄昏
还有枝上挂满我们命运的果实
都带花香,让人间看起来不那么荒凉
 
 
静坐
 
坐在弥漫的夜色里
静静怀想。思绪
雪片一样
纷纷扬扬,漂漂落落
 
内心,是片废墟
荒野,寒水,余烬
以及时间的睡眠等词、句
在那里沉聚
 
笛卡尔的壁炉,卡夫卡的地穴
梭罗的瓦尔登湖,海德格尔的黑森林
成为心中的圣境
而雪,落了下来
 
那里有大音吗
那里有大象吗
那里,能向世界言说
心灵的天籁之声吗
 
白色之鸟,把我
单薄、厚满的日,子串在一起
黯然而又辉煌
破碎而又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