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精神还乡的“病态”之诗
——读伍国亮《乡愁》
以乡愁为题材的诗写,是仅次于爱情的永恒主题。中国人的乡愁有着独特的东方背景。网上检索,从1912年至2016年百余年间的文献数据可以发现,中国人对于乡愁的基本共识,首先是一种对于故土地理空间的情感;其次是对家乡过去时间的一种记忆及其对家园未来的期望。
西方人认为,乡愁是一种“病痛”,有的时候像流行病一样。它包括思家病的案例、饮食病的案例乃至致死的案例。古今中外,描写乡愁的诗文车载斗量,如随代薛道衡的《人日思归》、唐代白居易的《邯郸东至夜思家》、清代纳兰容若的《长相思》,以及近现代诗人徐志摩、余光中、席慕蓉,国外诗人罗伯特·勃朗宁、泰戈尔等的“乡愁”诗堪称千古绝唱。
然而,今人再以“乡愁”为题写诗,这或许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因为每个人的乡愁似乎都明显地带有个性色彩,要明明白白地给乡愁画相“赋码”,有一定的难度。
其实不然。伍国亮载于《诗歌周刊》501期的《乡愁》,角度新颖,别开生面,写乡愁不见一个“乡”字“愁”字,他写“病”,他认为乡愁是一种“病”,是老年人群中常见的一种“风湿病”,从医学角度说,是一组侵犯关节、骨骼、肌肉、血管及有关软组织为主的疾病,很顽固。伍国亮写《乡愁》从“病”的角度切入,不落窠臼;以“风湿病”喻“乡愁”,巧妙至极,贴切至极。伍国亮的《乡愁》开头即说:“风湿,没有治愈/已在骨头缝/开出白色花朵”。其感染力一下子就把读者给抓住。原来“乡愁”可以这样写?这是乡愁吗?当然是!我父亲就是风湿病,老家农村,年少时随祖父进城学习厨艺,落下风湿病,天气不好老犯病,老实埋怨不该进城,想回乡下,这就是乡愁,因患风湿病而落下的乡愁,在骨头缝,开出“白色”的花朵,深入骨髓,代际传承,乡愁难治啊。
查乡愁一词,“乡”好理解,乡音无改,老家即是;“愁”者,“忧”也,从心。本意是心里牵挂着什么。从本质上看,乡愁是一种源自主体体验的情感。伍国亮以“风湿病”喻“乡愁”,让人病得信服,痛得幸福。回溯近代,中国诗人的乡愁情感总体来看是积极的。相比古代“悲”“忧伤”等消极情感,伴随乡愁出现的“关爱”“美”等积极情感具有绝对优势,同时呈现为一种“批判”与“思辨”,它隐含了一种人们带着乡愁追寻自我生存与生命意义、追寻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的美学思辨。同时,这种追寻自我生存的主体逐渐转向大众群体,乡愁也由传统单一的“文化乡愁”“爱国情怀”演变为对于“家园”“初心”的精神追求。换句话说,乡愁就是你离开这个地方(家乡)就会想念这个地方(家乡)。在伍国亮笔下,一个人久居他乡,乡愁成为一种难以愈合的“风湿病”,既合常理,也切题旨,更富诗意。接下来,风湿病咋医?常规疗法,贴膏药。伍国亮的“膏药”,“贴在心里的膏药/撕了几十年/洗了几十年/总留下一个角”。这里的“膏药”,我的理解有两层意象,一是膏药能治风湿病(乡愁);二是膏药象征圆月,贴在心里,遥寄相思。这种乡愁是对童年的追忆,来自生命开端的记忆与跨域时空的想象,彼此交叠,将远行的自我重新拽回最初的原点。可是,伍国亮的“风湿病”失去了免疫力,总留下一角,这一“角”难以弥补,欲罢不能。这里的乡愁原本只是一种抽象的情感,即便浓烈你却难以去触摸,无论何时每一位游子总能感同身受;这种欲说还休、难以言尽的情感在作者的诗句中由“静默”转化成了一种“病态”的意象而存在:人为什么会思念故乡,会有乡愁?那从古到今割舍不下的乡愁,牵挂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到底在愁什么呢?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所说:“人类怀着乡愁的冲动四处寻找家园。”我国诗人徐志摩认为,“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所谓还乡,不仅意味着解甲归田、落叶归根,回到地理意义上的乡土家园,更隐含了重返灵魂的本源之处,将在茫茫尘世怅惘迷失的自我引领至精神家园的意蕴。正如乡愁,亦即难以排解的“怀乡病”,是贯穿于人类文明的情感模式,是凝结怀旧思绪与梦幻体验的集体意识。而诗歌,是安抚乡愁的最佳途径,安放诗人的精神家园,它将失散的个体引领回去,与原有的整体重新结合。生于农村、久居城市的伍国亮,想必对此别有体会,因而才有可能将乡愁理解为一种“病”。在诗人笔下,乡愁是不仅从故乡自身,也从其他地方获得的启示与安抚。
伍国亮的《乡愁》3段11行,诗短。一首短诗应该同时展现宇宙的视野和灵魂的秘密,展现生命的存在和时间诸物。诗歌的瞬间错综复杂,于是,《乡愁》就描摹了一个“行走在高楼的夹缝/月圆也痛、月缺也痛/一手牵着霓虹/一手牵着破旧院落”。诗的结尾,既让人惊喜又令人感动;既让人难以捉摸又使人倍感亲近,它慰藉生命,触摸灵魂,见证并邀请人们不断返回精神的归处。诗性属于运用意象和建构诗的意境的审美感觉,是神秘的不可言说的情感观念之境,它给人神奇和神秘,能够促使人们对语言有不同理解(张媛媛语)。诗的结尾,我们看到诗人伍国亮,仍在精神还乡的旅途之中,两手不空地走得满头大汗。
附:
《乡愁》
伍国亮
风湿,没有治愈
已在骨头缝
开出白色花朵
贴在心里的膏药
撕了几十年
洗了几十年
总留下一个角
行走在高楼的夹缝
月圆也痛、月缺也痛
一手牵着霓虹
一手牵着破旧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