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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石穿空

—— 顾偕长诗《我从空中来》试析

2022-12-20 20:34:11 作者:粥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粥样:广东省作协会员,著有《朋良无我》(1997年)、《偏见》(1998年)。编有诗集《九行以内》、《当代四川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专辑》。

  抽读顾偕三十多年的长诗作品,明显感觉可以分两大类。

  一是集中于1999年到2007年间所作的以为社会所用为主的史诗性“献诗”,如素材包括国家与民族命运的,以及反映新时代现实灾变和抗挣等内容的作品。跻身其间较另类的,是有两首以巴黎和落基山脉为抒发对象的,很可想象并能视作是作者在九年的旺盛写作“入世期”的一种连带喷发。可以看出它们是作者更本心的作品,凭着一份随性的了悟,反而写出了别有一番的奔放与灵动。

  在这九年的之前和之后,二十部上下的诗作我名之为“出世”长诗(电子书内的未读,惜未及论)。它们中除了《潮湿》与俗世意象多所牵连外,基本上属于高蹈型的,内容上可以以“同题变奏”涵括之。

  这些诗篇都话题宏大,时空、生死,控诉欲望淫泛使得人性沦亡,唏嘘前景空茫而终究不弃理想。它们之间的相似度如浩瀚海面,这一浪花和那一浪花共时而生。固然,每首诗自成一方天地,但多首之间每每互为镜像,这使辨识它们的同中之异,以我的水平成为勉为其难之事。饶是如此,面对其中之一的《我从空中来》,可说的话有不少。从2012年的《欲望永无止境》到新近五个月前完成的《星辰之上》,都篇幅平均地分出章节,章题多是诗句式的,可称警醒,而看多了又会有相互楔入的感觉。而这一首,全篇546行不分章节一气呵成,这在顾偕`08年以后重新打造“出世”长诗以来为笔者仅见。

  外在如此,内里则较它篇紧敛。以“我”作为推动阅读的有力抓手,乐读者可以较顺畅地随之徜徉于这一力作的细部,善体验者当有稍多别致的感怀。

  石头,世中最常见物,可说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常客。“西游”、“红楼”中的主角,故事的原初生发物;哲人训导令顽石点头的典故,凸显思想的巨大魅力。以石头为叙述者和主角的长篇诗作,中外倒是少见。顾偕这首写于九年半前的作品,以石头口吻谈天地古今,能写出彩吗?

  “我”— 天外飞石,是一块诗格化的有思虑深度、有情感追怀也有未来憧憬的“神石”。它打破石头给人的冰冷印象,充溢了先是无比昂扬、后呈复杂纠葛的情感温度。

  “石头告白”,诗篇置身在显而易见的寓言框架内,随着告白过程展开。在追读中,我们慢慢体会到石头的抒情意兴是高低错落的:“神”一样的天石,在地球上也沾染了“人”气,问题也便就此而来。石头以勃勃雄心飞临地球。在它眼中,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平原”,时间还没出现,未来还看不见。它乘愿而来,要施展拳脚,把大气象带给人类。它一心创造历史。它矢认地球家园“从无灵魂”、“没有光明”、“缺乏节奏和色彩”、“笼罩在庞大腐朽中”、“无知”到后部的“从无光环引领”等,地面的事相是“丰富”的可也是“不幸”的。它要施展拳脚,凭己力将死亡换成“诞生与肥沃”,把“狂暴的轰鸣”变成“交响诗般的音乐”。

  石头本质坚实,出此特性它也很在意“坚固”的意念,于是它决心带去“坚固的展示”,把自己带给“祈求坚固的梦境”。

  诗人着力给石头赋予强者的形象,不吝将极端词汇加于其身,如“黑夜后的第一道曙光”、“极其缤纷”、“一切改变源头的象征”、“先知般的洞察”等等。它看到地球的可塑性,相信通过努力,世界会“灿烂无比”, 可贵的是它也不缺乏冷静,注意到要对“混乱”进行“精密的运用”,要有“持续的理性”和“平衡的细节”,目的是要营造世界“富有贯穿精彩的可能”,做使人类神圣的缔造者。

  “我已无法”段情感更深致,如交响乐庄严的广板进入慢板。全诗开头述及的时间、历史尚未开始,如今开始了。石头想象身上出现了城池、路桥,还有墓碑。它强调“前进”,认识到那是时间与历史的坚定本质。

  “所有缥缈”段则是最有“地气”的部分,石头更加放缓身段。它深入寻求发放“平静的魅力”,为人类留下具体的辉煌建筑。上段末讲“前进”,本段归于“速度已停止的 / 另一种前进方式”,变迁与追忆,动静结合起来了。

  然而,记住上面突兀出现的“墓碑”,事情在悄悄在起着变化!

  “所有的统治者”这段,应为全诗十六段中最长— 段共79行,作为第八段正卡在长诗中部,包含的信息自是也就很丰富。石头在开始仍继续表达为人类奉献的意愿,提示“神的规律”的存在。 而“主宰的妙蕴”以下一个跨度10行的长句,逐渐加入了思索的反转。

  如神样的石头居然有“来不及反应时”!像不像“西游”里佛祖也会让蝎子精扎了一下手指?现实里“分化的权力”与“谎言的智慧”交相攻战,这显然出乎它的意料。石头再夸自己“先知般的洞察”,但它所“明了”的将之变得迹近对一番犟嘴的嘲讽—— 在“充足的疯狂”中,自己将与“不幸的景象 / 共赴生死”,竟有可能变成“这失乐园里的 / 一块不起眼的碎片”。这和它一直以来慷慨激昂的自我设计,骤然构成了多么大的反差!

  “为什么”会这样?石头间不容发地展开了自我拷问。最初的结论有“淹没”之虞,它的锐眼看到了“月光下的断头台”(如两段之前它看到“墓碑”),它仍旧自称“壮丽”,却意识到这可能只是一次性的显现。如此真是饱有讽喻意味的发现。石头思索着,力图“想清所有”。但自认不凡的它,感觉到了“布满我周身的 / 暮色中膨胀的欲望”。这是歧义性的描述。是如神的石头心起自己所不齿的欲望呢,还是它在人类劣等欲望的侵袭下,就此也受了伤?

  无论如何,它未能“想清所有”,所想的结果到段落结尾,是“不相信”,或说是怀疑。

  在“皇冠和权杖”这段里,“黑暗的重量”遥应全诗首段石头自许的“力量的明亮”。石头面对残酷的人心,受挫感油然而起,忧伤、孤独进入了它的词汇表。自身“纯净”依然,但石头不以洁身自好为满意。刚到临时它没有历史,如今装满了历史的平静,却是“无奈的”平静。

  接下来“夜空中的故乡”段,是振衰起弊的段落。在往日“鲜血风格的岩石”的感召下,这块诗与思之石头,心志坚强了起来。因为它在一系列的失去浩瀚、远离神圣的同时,却“沐浴到了”“人类的黎明”。是“善”的意境在鼓舞它,帮助人类使“正义的回声”得到彰显,“让人性望着雄伟的能量”去歌唱。

  救人者继续救人,但先接受“被救”!

  以下段落,石头再自高身份,抬举自己拥有“磐石的丰盛”;它非议人类宗教的原始性,提醒人们“梦想的力量”、“能量的风景”;它要“展开思考的大门”,引导人类懂得未来“就是一种创造”。它自觉自己的世界“一直在细致地扩散和形成”。引起注意的是,其中诗句提到“所有的黯淡换上技术的色彩”。人为努力达致的技术,石头并不因为其高屋建瓴便予以否定。

  或许是有峰就当有谷?高亢之歌并不能禁止时或飘来荫翳。到了“今夜我要”段的结尾,石头突然又感受到了一波“英雄的荒凉”、“时间的罪恶”,在下接段中,谜团、未知、“难免的挣扎”、荒废的遗址等纷至沓来,在目睹到“只能 / 保存的腐朽”处,与前面几段的光辉情境构成强烈对比。

  想来只有一块具备本我意志,又在人群中受到熏染的、感性的石头,才会有这样反复盘旋的触动。这个“我”,有了立体的形象。

  最后的“哦,过去”段仅14行,属全诗最短的尾声性质。石头憧憬起大地回春,以常能想到的永恒、希望等勉励自己,可看最后其语气竟显得这么没有把握。这块天外飞石,始终希望自己是引导人类脱困的“圣石”,却在壮烈抒怀后感觉到改变的不易,最终难掩英雄垂首般的低落。

  一块诗人创造的天外之石,本可打造成无所不能的神石,但它就像石头蹦出来孙猴子,空怀七十二变,在肃杀的现实前也不免扑跌。而这恰好正是作者保持本心的把握,使之落笔谨慎,在希冀理想状态的同时,对世道人心的劣质有着清醒的认领。

  我想起早年被震撼过并此后三十多年一直不时诱我思索的学者刘小枫的名著《拯救与逍遥》。在第一章,他对比了古罗马诗人哲学家鲍埃蒂与中国的屈原各自的困境及其解决之道。追寻前者著作的脉络和后者的心路煎熬,他得出结论:西方人“把自己交给超绝神圣的天父上帝”,从而得到心灵救赎;世界的这一边,“屈原所信奉的儒家学说拒斥超验的价值存在”(168页,1988上海人民版),这令他在走投无路时悲壮地走向自杀一途。这是两位伟大的凡人在各自身处的价值体系里不同的命运挣扎。其中的屈大夫,在不朽的《离骚》-《九章》(除《橘颂》外)中,一次次地抒志、起程,又一次次回到原点,再爆发、再沉湎,他是欲救世、治世而不得的人之真魂。

  长诗《我从空中来》设想的则是一个神品,带着满腔热望来到地球,从志比天高变得犹疑无把握。石头虽是外来者,却仿佛也在不同层面碰壁与现实,从而相通了屈大夫的痛苦。“是否只有当所有的困难 / 全都一如严寒停止了 / 大地才会真正回春”、而到那时《我从空中来》“也不算是 / 失败的旅行”,看这些最后的这般断语,又是多么令人唏嘘!原因何在?“我”,作为天外飞来的神格石,涉世难深,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人;它巨眼看到人类历史之所以,但不能去周悉其所以然,它的踌躇满志不可避免地就此要去多生踌躇。

  试问此“石”既是顾偕的个人创造物,作者怎又不把它刻画成一掌定乾坤的如来佛,而是力有不逮的孙悟空?而恰恰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带着有限性的“神”的形象,却又力证出作者不愿当闭门造车之辈。他用这样一首诗、合并了他一次次重新出发般写就的彼此互成镜像的一首有一首长短诗作,陈述着他所体认的事实:人心唯艰、道心唯危,天助并不能包揽解决问题。顺此逻辑,自助者才有能望于天的眷顾。

  诗歌创造出一个“神”,看出这点,并告诉了我们。而将神的挫败感从寓言的层面拉入现实,人们的境况,原来竟也似石头一样这么逼真!

  长诗《我从空中来》在顾偕同类型作品中显出其不一般的亲和力,不仅形制上,且在心路呈现上,都堪作一首另类长诗。

  诗人杨炼在谈及屈原与但丁时,赋予他们“以个人‘归纳’世界者”的美称(《鬼话·智力的空间》211页,1998上海文艺版),我想一语道出了有心于大诗经营者在世相捭阖中的隐在雄心与努力方向。

  我们期待具备宏大胸襟与视野,又能结合充实且灵动技艺的更多诗歌来者,而不只有“我从空中来”雄心豪迈的顾偕。


    2022.12.17 – 20 广州哪怕庵

  :《我从空中来》全文始发于2020.2.12中诗网http://www.yzs.com/zhgshr/guxie/81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