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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塑像的焦点或关系叙事的窗口

——读黑马组诗《我的父亲母亲》

2024-11-28 18:44:08 作者:鲁侠客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草堂》《中文学刊》《创作评谭》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黑马组诗《我的父亲母亲》是一部亲情抒写的力作,它关涉诗人的家族史心灵史,组诗在细节处彰显动人的品质,而在诗意漫漶的洪流中,各种人物事物交错盘桓的关系书写,又呈现出葳蕤葱茏的语言景观。诗人像一位手艺精湛的陶艺师,用心灵的塑像,叠累起一座时光荏苒的庙堂。

  诗人黑马这组亲情诗,有着浓郁的农耕时代的意蕴,有着都市人共同拥有的乡村童年记忆的影子。而诗人独特的多重关系叙事策略,丰富了亲情叙事的内涵,为刻画人物,描绘心灵的潮汐锦上添花。

  在诗歌语言的运用上,诗人黑马注重色彩对比,他下意识地借鉴了油画的技巧,即用反差强烈的色彩,强化情感的力度诗意的渲染,这也是对诗画同源最好的实践,而注重精深细节描绘,注重诗意幽暗明朗对比,则让组诗呈现出“根性写作”的底蕴。

  组诗中第一首诗歌《黑雪》中白雪与“黑雪”的对比,是色彩运用的胜利,也是刻画一位勤勉,有着坚韧意志品质父亲的出彩之处,“那一年,积雪压折了村头的老树/父亲还在矸石山装卸车/装一车只能挣到五块钱//那一年,运煤车特别多/家里的炉火特别旺,父亲摸黑回家/脖子里的雪,都是黑色的”

  脖子里黑色的雪,不仅折射出父亲的勤勉,它也是命运书写的一道闪电,彰显了特殊岁月里生活的艰辛。这首诗中,白雪与黑雪,炉火旺与抹黑回家,都是醒目的关系对比,它对父亲角色的刻画,诗意情感份量,都有锦上添花的效果。

  和《黑雪》平行关系叙事不同,在《当泥水匠的父亲》里,诗人采用了一对多的关系叙事,“父亲又去干泥水匠了//去顶热滚滚的太阳/顶生活的闷雷/一回家,就晒那双沾满石灰的鞋子/而他湿透的背心,却常常穿反

  通过父亲与太阳,父亲与闷雷,父亲与鞋子,父亲与背心四对关系的叙事,一个勇于承担生活重负,一个低调质朴,一个背负沉重命运负荷的中年父亲的精神塑像,赫然耸立,它给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冲击,而且一个“顶”字,体现了诗人锻字炼句的语言艺术追求。

  与上述两首诗歌暗色调的叙事相反,《稻花香里的父亲》则将叙事做了浪漫主义手法处理,诗歌整体色调是明朗的明媚的,“啊,黄金的礼赞,火焰的风暴/一盏明月下,粮食在雀跃/在宏大的诗篇中/牵动黎明和黑夜更迭的是耕牛//把十亩稻花香酿成美酒/又一饮而尽的,是我的父亲”

  粮食与父亲的关系,成为内在的叙事线索,其中耕牛的象征手法,是一座桥梁,它联通了父亲与黎明与黑夜的关系,从侧面再次讴歌了父亲的早起晚归,耕牛一样任劳任怨,勤勉质朴的品质。

  由此看,一首优秀的诗歌,往往是在关系叙事中,做到了一种全方位的考量与平衡。就像本首诗歌,诗人黑马就把粮食与父亲的关系,父亲与黎明黑夜的关系,都做到了完美的诠释。

  组诗《我的父亲母亲》中,每首诗歌间是有内在情感线索维系的,每首诗歌中的修辞手法,也有相似相通之处。比如《父亲是拉车的牛》里的牛,运用了象征手法,它是诗人父亲的化身,也是千百万勤勉的父亲的象征,如上文所述,象征的牛,作为桥梁联通了父亲与多重事物之间的关系,“父亲是拉车的牛,拉着春夏秋冬/拉种子、化肥、粮食,也拉麦秸、杂草和我”这是父亲与生活物资,与我的关系的描摹。

  “只有到了打麦场,他扬起了手中的木锨/像在操弄一把农业的吉他”,父亲抽起了旱烟/倚着平板车啃点粮、喝口水、歇歇脚”,“我后推前拽,使不上劲,最后被扔上平板车”,分别抒写了父亲与打卖场,木锨的关系,父亲与平板车关系,父亲与我的关系,这些多重关系的叙事,彰显了平凡父亲“伟大”的内涵,让这首咏父诗饱满而丰盈,厚重而苍劲。一座大山一样的父亲,从而屹立在诗人的家族史心灵史的册页上。

  与父亲长期在外,为家庭生活奔波相对应,诗人用于母亲的笔墨,则更细致入微,扣人心弦,尤其是母亲白发与白雪对照关系的叙事中,运用了夸张手法,但合情合理,更是写尽了生活的辛酸,命运对于母亲的不公,“十万雪花,和五月的麦穗一样真实/一朵朵白色的灯盏或棉絮/让长长的围巾,在风中飘……摆小摊的母亲,一整天都守在路边/守着冻伤的土豆和几颗萝卜/母亲的六万白发呀”

  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对于关系叙事有着深刻的见解,他认为关系叙事可以强化抽象的情感表达,强化生命体验的广度与深度。关系叙事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挖掘一口深井,让灵感的泉水恣意喷涌。

  诗人黑马组诗《我的父亲母亲》叙事策略,恰好践诺了这一点。不得不说,诗人黑马叙事的姿态,怀抱着一种虔诚与敬畏,这不仅是对自己父母的敬畏,更是对人类劳动劳作深层次的歌吟,诗人在不断地提升心灵塑像的质感,而且随着多视角多维度叙事的拓展,“我的父亲母亲”,俨然变成了我们的父亲母亲,从而让个体书写发生了嬗变,让其进入了一种公共话题的范畴。这里,多重关系的叙事更是起到了催化剂作用。

  在《我的父亲母亲》一诗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父母之间的关系,“母亲,还在穿针引线/纳千层底,做老虎鞋,缝补日子/母亲,总爱唠叨个不停/父亲常抱怨,耳朵都起了茧子!/我在一旁看他们拌嘴、互怼,也帮不上忙//有时候,看他们坐在石凳上/一对患难的夫妻又成了恩爱的夫妻/晒一会儿太阳,然后牵手走在黄昏里”

  这是一幅温馨的画面,而父母间的拌嘴,成为了一种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调料”,它令生活有了波澜,不再死气沉沉,父亲的抱怨,也隐含着夫妻二人多年默契的沟通方式。

  时间的无情,体现在不断逼迫生命在有限时间里,交出最终的答卷,人的衰老便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命题。同样这首《我的父亲母亲》中,父母与棉花的关系,也令人看到心酸一幕,“父母挎着小篮子,在秋天里摘棉花/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父母与棉花的关系,乍看是一种实写的距离的关系,实际上暗喻一种生命的衰老,生命不断在逼近终点,父母最终会和子女告别,诗人内心的苍凉与忧伤也跃然纸上。

  《扶母亲回老家》是一首浓郁乡愁作品,诗人黑马调动了所有的记忆,为乡愁画像,多组关系的抒写,夯实了精神返乡的意义,这里面不仅包含母亲对于老屋那种难以割舍的留恋之情,更包含诗人生理成长,心理精神不断成长的纪念。

  老屋是家族史的一部分,是诗人心灵史的一棵大树,它的不可复制性,不可替代性让诗文散发出一种奇妙的辉光,让曾经凋敝破旧的岁月获得了附加值,这种新生更多指向精神意义。而诗人在这首诗中描绘的几对关系,都对诗意生成,形成了递进叠累托举提升的助推力。

  “故乡的老院子,木门吱嘎的旋转声/惊动了蝴蝶的美梦,墙角下蒿草已经过膝/旁边的小草开着温暖又感伤的花/还是原来的老院子”这是老院子与其共生的木门,野草的关系,这样的镜头,无疑在强化时光荏苒,流逝的岁月不可复制,在情感层面,它体现的是诗人对昔日生活的缅怀与追思。

  “陪着母亲,去老屋里,喝一碗稀粥/稀粥永远新鲜,那是家的味道/多少年来还是浓郁的香,要是有一块咸菜/那就更好了”这是母亲和一碗稀粥的关系,这种关系,更多体现生活习惯,生活的质朴底色,母亲的饮食偏好等等丰富的内涵。

  “透过一扇土墙的窗户,我的孤寂变得明亮/有一束阳光照进来了/仿佛挂在屋里的草帽、镰刀、渔网/都发出了灿烂破旧的笑声”这是阳光与诗人,与老屋里各种物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叙事,体现出阳光的治愈感,以及作为生活希望的象征寓意。

  通过上述多重关系的叙事,诗人把一座抽象的老屋,写出了具象的内涵,即一个家族日常生活的场所,曾经流逝的时光的栖息地,亲情聚焦以及血脉传承的原点等等。这些关系的组合,夯实了诗歌的心灵塑像,让老屋成为家族史心灵史的见证者参与者。

  诗人黑马这首组诗《我的父亲母亲》肌理澄明,语言质朴鲜活,而在诗意生成过程中,多重关系的叙事策略,让组诗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它枝繁叶茂根茎壮硕。

  组诗里中《母亲的厨房》,采用了侧面描写,烘托母子二人水乳交融的情感,厨房是一座桥梁,它联通着诗人与母亲的关系。厨房也是一座“丰碑”,它令人想起岁月飘香的日子,缅怀母爱的伟大,它也呈现母亲逝去后诗人的痛楚,“去往厨房的路,是不是太远了/远到母亲去世以后/我才想起来回乡下看看

  “还记得小时候/我还会在墙上默写古诗/那些字迹现在无法辨认了/厨房还在/只是我离开太久了”

  我和厨房的关系,原本是默写在墙壁上的古体诗,而我和母亲的关系,我深切缅怀母亲的情愫,则深蕴在对厨房的一事一物的关注中,通过这样的抒写策略,我对母亲的思念,又进一步得到强化,诗文的温度情感力度都得以提升。

  诗歌的最后一节,又回到了失去母亲的疼痛,但这次,厨房不再是温情的“一条河”,而成为触及伤疤的一把刀子,一缕呛人的烟雾,通过这种百转千回的情感的摹写,诗人最终在痛彻心扉里,完成了对母亲的缅怀和致敬,“乡下那间低矮的厨房/已经不会有人再为我做饭了/我站着,像在罚站/只要在厨房里再站立一小会儿/我的眼睛就能呛出泪来”

  至此,我们能够清晰地窥见诗人这组组诗《我的父亲母亲》的文脉路径,即从多重关系的描写里,建立情感的蓄水池,在诗人质朴的笔触下,父亲母亲的精神与心灵塑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棱角,越来越具有神性。

  而有些抽象的内容,诗人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通过变形,通过“第三者”构筑桥梁,打通原本不易打通的壁垒,如上述缅怀母亲的章节中,厨房成为诗人缅怀母亲有力的抓手。整篇组诗里,诗人通过意象间多重关系叙事,建立了一种立体丰盈的表意系统,从而令诗意的洪流奔流不止。

  诚如博尔赫斯诗句里所言,“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迫近的死亡/生命不是什么别的/而是闪亮的死亡”诗人黑马,在他这组组诗《我的父亲母亲》里,再次践诺了博尔赫斯的哲理性名言,他用多重关系的叙事策略,完成了时光往事的缅怀,他也用多重关系的复调抒写,再现了一部家族史,个人心灵史最幽深最隐秘的部分,它们明澈安寂而又撼人心魄。

  备注:本文入选《南风诗刊》2024年度“诗歌.理论”选本。

附:我的父亲母亲(组诗节选)
       文/黑马
 
母亲的厨房
 

去往厨房的路,是不是太远了
远到母亲去世之后
我才想起来
回乡下看看
 
老家的厨房并不大
四壁已被油烟熏得漆黑
旧锅、旧盆、旧灶……
还是老样子
那是母亲奋斗一生的地方
 
还记得小时候
我还会在墙上默写古诗
那些字迹现在已无法辨认了
厨房还在
只是我离开太久了
 
乡下那间低矮的厨房
已经不会有人再为我做饭了
我站着,像在罚站
只要在厨房里再站了一小会儿
我的眼睛就能呛出泪来

 
十万雪花
 
十万雪花,和五月的麦穗一样真实
十万雪花,抵进春天
一朵朵白色的灯盏或棉絮
让长长的围巾在风中飘
 
内心的火,隐忍。
二月即将来临,雪无终期
摆小摊的母亲,一整天守在路边
守着冻伤的土豆和几棵萝卜
母亲的六万白发呀!
 
放学归来,一个人推开家门
我在田字格上写作业
一年中最忧伤的文字落在了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