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人间”悖论与诗歌承载
——读《罗广才诗选》
从事诗歌创作多年后,罗广才出版了精心选编的诗集,题目却很随意:《罗广才诗选》。罗广才对诗有“洁癖”,并不轻易出手,而且,他不愿追求先声夺人效果,不想概括一个“叫得响”的名字,因此诗集名字如此“默默”。他对诗歌的挑剔和取名的随意,就这么并置一起。而从另外角度说,“诗选”分明又强调庄严郑重,包含广博于其中,寄寓作者“理之所想”。罗广才在诗坛活动之“喧腾”与诗作潜流般“安然”,形成反差。笔者认为,在罗广才这里,积聚多年的“人生”经验,用诗歌的形式表达,不可避免遇到艺术悖论,而他的解决却有“意思”。按照对等原则,艺术问题用艺术解决,但从他解决的方法,却能领略到“意”外的内容。
此文所谓“人间”,不是泛指,而是来自罗广才《但见人间烟火》。他说:“但见人间烟火/投胎于生活,和着生和着死和着不坏之身的/一根小小的木棍儿/碾压生活的只根末节/人为的一种快乐啊,行踪不明地动情。”说是“人间”,却见“烟火”;“人为”的快乐,来自“木棍儿”——擀面杖。这是罗广才对“人间”的定义。罗广才意欲用诗歌,以生活微小细节,解释他体验到的“人间”。将视野投向“人间”,是罗广才的情怀,也是他目光背后的度量。这并非“日常生活审美化”余绪,而是罗广才把握自己生存,并诉诸艺术的方式。罗广才诗歌关注对宏大内容,充满了“大词”,看他诗集四章分类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光辉岁月;安放在故乡的灵魂;旅行者;我必须向这个世界坦白。毫无例外,都是与“活在当下”无关的思考,可见,“岁月”“灵魂”“旅行者”“世界”等关乎“外部”的关键词,构成罗广才思考的空间。
玄思考察仅是“大框架”,需要无数生活经验“填充”。对任何诗人来说,如婴儿坠地,大家共有一个开头,而探索生命、随后的修为,只能诉诸体验及实践。所以,“人间”这里就是一个悖论:宏阔的思维模式,落地于个案;逻辑的思考内容,以“经验”说明。罗广才的诗作的特征,呈现出两者交融之感。他总是从“人间”着眼,试图总结概括,而以“烟火”为根基,拓展到生命存在末梢。不是建立在逻辑上,而是经由“小物件”,罗广才展示着他的“人间”。只是阅读“驮着上帝去流浪,因为它知道天堂的方向”的“题记”,很难猜测到这个题目会落脚到“自行车”。“飞鸽”“永久”作为国人记忆,通常出现在老照片中,以展示时代特色。因此,自行车本身包含有沧桑、成长和永回不去的童年时光。罗广才在《关于自行车》中,先是将自行车作为“最初流动的音符/是小巷深处老去的怀念/成长记忆中/楼道里/冷静或懒散的停泊”,贴近生活原则,接着笔锋一转,走向感悟:“自行车/讲述着一个硬性的道理/把正,才有前途/脚踏,才有实地/否则,一切/就像如今旧车市里的单车/来路不明”。最有趣的是“旧市里的单车”意象,它“来路不明”,但如暗语,深入到时代肌理。往事不仅有明亮、感喟,还有一丝默契般的尴尬,共同汇入记忆河流,而诗歌,不就是承载这种“人间”故事的体裁?《关于自行车》克制抒情,点到为止,但需要阅历去阅读。
回溯以往,感悟某种“人生如梦”,恐是人之常情,留下无数经典,但也被过度发挥。罗广才诗作多关注“人间”,沧桑之感随处可见,但他却能转回“烟火”,以此达到“平静安乐”。换句话,艺术上的问题,罗广才试图用生活解决,并将其返还,以此获得个人“解释”。他在《弘济桥》中,先说历史感,“三步并两步/就走过了它的1400年/没有多余的凹陷”。这座桥之所谓“弘济”,有深意存焉,因其态度:“它只是弓下身子,在世界上只做好一件事:/成全。”文意若止于此,恐怕成为千年一喟之续貂,而罗广才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说,“跪桥求佛,浅尝辄止/立竿见影的桥/水中鱼儿是隔世的/像翻新的棉袄,回锅的饭菜/在自己的炁场里/让无数人走过/享寂寞的清福。”不再“跪桥求佛”,怎么消解人生难解之沉郁?罗广才提出,以“翻新的棉袄”和“回锅的饭菜”等衣食为据,可以形成自己的“炁场”,抵抗无边的虚空。“炁场”本来神秘莫测,似乎无解,但从“棉袄”“饭菜”入手,可以略知一二。讨论此问题,已经需要动用佛理,但罗广才以小见大,以自己方式化解。
罗广才将目光投向“人间”的巨大浑莽,必然与现实救赎的微茫形成偏差,因此,他需要面对其中的“力不能逮”。他诗集自序为“不惑之惑莫大于心爱而不及”,就是对此心态的回复。单凭依赖自己的“炁场”,或可度己,难以度人。但仅度己,是否可以心安?他承认,“慢慢学会矫情:这虚荣已上下五千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也纯是自不量力。”故而,他的对策是:“不论春温秋肃,大喜大悲,我,亦如初,保持着我。”笔者以为,能看周边变幻而八风不动,实在困难。在时代洪流汹涌撞击中站定,并发出声音,不再是诗艺问题,而是对自我安抚。
回归诗歌,以文字的力量充实自身,趋向自足与坚定——罗广才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所有的事永远做不满”,“一首诗告诉你后事如何”。他从诗歌启程,看尽千帆,终又回归。他在《我们在诗歌里逃生》中,用艺术处理了“人间”。他说:“大净之人,总在风尘里/你看到的柔软不是我的柔软/百毒不侵是刺儿在肉身/只有越痛,才会剥离/忘掉我这一生吧,在抓也抓不牢的诗歌里/逃生”。在现实中只能获得生命,而在虚无中或许才能获得生存。诗歌之舟,能否承载住巨量的“我们”?
刘卫东,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有《被“家”叙述的“国”——20世纪中国家族小说研究》《若现若隐的关键词——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若干视角》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