忝外谭诗 第一

　　1、诗家最得意在活法，其后才论到技法。技法有守，有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技法之圆熟通脱处，然到底不如一“破“局。破得好，便是妙品；守得住，那只是精品。精妙之别，惟在于回味也。好处全好，便是精品，宛似美人，身段严妆皆无挑剔，惟不见活眉目。妙品，在于一睛传神也！一睛若能传神，便有别样格局在胸。格局有大小，诗之妙否犹言不及此。“长河落日圆”安有超乎于“五月榴花明”之妙哉，非也！以上二句，皆惟有别眼才见；诗家能有别眼，而浑无有别胸者，我未闻也！
　　2、诗家要紧功夫是择字。若一字拣得好，嵌得切，宛若写龙之点睛笔，全诗便得见灵气。若“云破月来花弄影”之“破”字；“风剪云开雨歇时”之“剪”字，皆见到诗家功夫。
　　3、好诗不嫌俗常语。好诗家也惯能于俗句中见风致，譬若“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皆是家常话，陡然以“飞入梅花总不见”来兜底，便足见到诗家咏雪之妙趣。又若“肉”字可谓太俗，然宋人侯置却写有“肉红衫子半窥墙”句，就见到俗艳之美。
　　4、诗家须出真性情，诗中情状即便不可为，他也那样去活，然后出诗句方得动人。“慷慨过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季新这诗就做得好。“大风起兮云飞扬”句，刘季就写得出，搁别人来做，就有些撑不住。读诗如读人，诗中不见人，不得称为好诗。
　　5、诗固然其境可虚也，然其心必真。屈子辞“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其境甚虚幻，然幻景中模糊总见到屈子影，此谓有根。究其为何？景中情，真切也！“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韩向方这诗，也见到他的个性，总比见不到人好。
　　6、若诗中见不到我，则要见禅。写禅第一境是见到“空”，“百鸟衔花无处寻”是也；第二境是见到“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第三境见到圆满，“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7、凡诗有我境，必得真心方得动人；凡诗无我境，必得有禅意方得净心也。
　　8?王国维评“太白纯以气象胜”，我不以为然。太白无气象，有想象，以奇异想象力胜人一筹耳。鄙人十分珍视“气象”这词，是因鄙人更看重其气节，太白有“云想衣裳花想容”句吹捧贵妃，实为后学者不耻也！
　　9、元微之写皇家，便没有李太白那样肉麻。他的《行宫》诗写道：“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便是一纸对权贵的批判，所以显得弥足珍贵。诗中一“红”一“白”二字非真体贴者不能写出！“红”字前头冠于“寂寞”是有多少惋惜；“白头”后边一个“说”字，写出了多少哀怨，又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10、唐朝诗人活得最有人味的，当属醉吟先生。“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看他就有一颗稚子好奇心；“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非感同身受者，何能吟出！“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能如此调侃皇上者，试问当下诗人有此胆量否？至于太白比之，略显轻浮；工部比之，稍嫌造作，真不足言也！
　　11、潜，自愿辞职者；平，被罢免不用了。平之辞多怨愤，故见“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我与！”的急切心；潜之诗多冲淡，故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通脱。
　　12、诗家要说七分话，别有三分交知音。
　　13、人若有情，“感时花溅泪”；人若有心，“家书抵万金”。杜工部虽为鄙人多次唐突，然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有心有情人，只是有时候话说得满满当当的。比如他的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便是将意思说尽，不若“其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妙。
　　14、诗家亦当有拙笔，于寻常语中推出险句，便愈来得奇。比如柳宗元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中“孤舟蓑笠翁”便是拙笔，寻常话，然后笔锋猛转，推出千古奇句“独钓寒江雪”，的乃大手笔！
　　15、太白诗，醉得之；子美诗，伤得之；浪仙诗，苦得之；义山诗，思得之。
　　16、寒山有诗句：“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若依鄙人来看，便是波德莱尔之“恶之花”；李义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便是意象叠加，庞德之诗多从之。
　　17、猪肉常吃，猪入诗不常有，一来猪“象”不可视，二来猪“声”不能听，杀猪之声，更为君子不忍闻也。苏夫子号为美食家，当然也是诗人，便做得一首打油：“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生生将猪肉入诗，看起来也颇风雅，然而却不能照着吃。竹笋猪肉过于寒凉，也难怪东坡有胃疾也。陆放翁有一首《游山西村》，诗曰：“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将猪肉入诗，竟写得一片世外桃源的享乐图出来，甚是羡煞人也！ 
　　18、汉字有其象，汉诗便天然能得意象美。比如明季叶汉有诗云：“沿旁户牗开，未可穷凹凸”。“凹凸”二字“象”突出，其意境闭目可见。
　　19、诗概以简约取胜，忌繁绮。“空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乃诗中上品，其画面皆极简。词便讲究些富丽排场，比如秦观有词句：“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小晏词“中间隽句艳字”（况周颐语）也是常见。然清末冯煦竟有论：“淮海、小山，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是反以诗之神致标两宋之词家也！
　　20、佐酒之诗，为上品，“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是也；佐茶之诗，为神品，“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是也。
　　21、王摩诘诗以画胜，“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杜牧之诗以情胜，“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李义山诗以隐胜，“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白乐天诗以显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22、杜牧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含有风尘气；李太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隐有红尘心；孟浩然“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别有入仕志；杜子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难免儿女情。诗家多有七窍心，勾连层染是深情。
　　23、“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工笔；“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意笔。
　　24、王摩诘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水墨画；李义山诗“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为抽象画；孟浩然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为水粉画；卢允言诗“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为焦墨画。
　　25、“客爱往来何所得，僧言荣辱此间无。从今愈识逍遥旨，一听升沉造化炉。”范文正一生于庙堂辗转来去，勘破功名亦有时。“奉旨填词柳三变”游冶酒肆勾栏，竟还去到处布告：“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便算是一种行为艺术。功名二字翻筋斗，仕途多蹇诗词工，只不过范公做得君子诗，柳郎填得浪子词。
　　26、我读《诗经》，《颂》不及《雅》；《雅》不及《风》。我读旧体诗，格律不及古体，古体难比乐府。我读宋词，雅词可赏，清词入心。若问何故？我喜野花而不愿看盆景苗圃花卉也。
　　27、诗以淡致者胜；词以艳冶者好；曲则以俗常者喜闻乐道。
　　28、王维诗着禅意，陶渊明诗有道心。摩诘诗有“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参禅为销入世不得意之苦；元亮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修道得出世之大清静。故摩诘写有“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出世心隐有入世意；元亮记云“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片心去寻桃花源。
　　29、帝王做诗，杨广当推为第一。其《饮马长城窟行》开篇即云：“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气势雄浑，无出其右。然杨广终为叛军缢杀，是其才不应天时也。项籍有诗“力拔山兮气盖世”，实乃英雄丈夫第一人，然却有垓下之围，是籍之才不应地利也。崇桢一生写诗五首，其中四首就是写给女将秦良玉的，有诗曰：“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为人忌刻如此，最终自缢煤山，是不得人和也！
　　30、一喉两声，一枝两花，亦得见于王少伯之诗。其《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是写边塞将士。其境状极酷艰，其志向至坚定，真男儿血性；其《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写闺中少妇。其情极柔，其心思极细，是妇人心肠。少伯一笔出脱两端人物，至刚至柔皆得神助，非技乎神矣，惟真心谅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