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鹧鸪形象
欧阳青,笔名青铜,生于安徽。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铜仁军分区司令员、中共铜仁市委常委,大校军衔。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第五届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业余研究中共党史军史20余年,著有《大授衔—1955共和国将帅授衔档案》《共和国三枚一级勋章将帅军功榜》《青苹果》《蹲连住班》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若干。
引言
一、何为鹧?哪为鸪?鹧鸪善鸟意若何
二、左意象,右抒情,唐朝鹧鸪韵巅峰
1、寄寓贬谪失意开先河,沈宋李峤鹧鸪似类同
2、蕴含丰富想象拓新意,怀古李白思忧小李杜
3、精刻细描鹧鸪展新姿,居易禹锡张籍郑鹧鸪
三、似七律,词牌名,鹧鸪天来宋流行
1、明朗婉约清新缠柔蕴,柳永几道秦观李清照
2、高旷清雄豪放壮声威,苏轼庭坚陆游辛弃疾
3、奇艳典秀精工展格律,醉翁贺铸姜夔吴文英
四、元明清,曲词诗,鹧鸪词牌渐凋零
1、元曲衬字新颖鼎足对,白朴可久倪瓒小令痴
2、明清词曲落寞鹧鸪天,显贵骚客感怀文趣寓
结语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大师兄给我们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师弟师妹们在微信私授课中布置了一道论文题《试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鹧鸪形象》,要求不少于一万字。本文经过搜集整理、综合归纳,从鹧鸪的含义与意象入手,研究和分析中国古典诗词中对鹧鸪形象的运用,结合儒释道融会贯通的思想,尤其是唐诗宋词元曲独特的审美意趣,来挖掘鹧鸪形象所蕴含的丰富情感和独特意象,从而初步探索古代诗词曲者在鹧鸪身上所赋予的文化内涵和对后世产生的重要影响。
一、何为鹧?哪为鸪?鹧鸪善鸟意若何
鹧,是形声字,从鸟,庶声,本义指雉类禽鸟。古文字中以《说文》所收鹧字为最早。
鸪,是形声字,从鸟,古声,本义指雉类小鸟。古文字中以《说文》所收鸪字以小篆为最早。
鹧与鸪组合成“鹧鸪”,是人们根据一种鸟在惯常的鸣叫中发出“庶”声与“古”声而将其命名的,就变成了一个特定名词。这种被称为鹧鸪的鸟,在鸟类纲里为鸡形目、雉科、鹧鸪属。其分布区域主要在中国境内,国外见于印度、缅甸、泰国和东南亚中南半岛一带,如黑鹧鸪、灰鹧鸪、沼泽鹧鸪、花彩鹧鸪。
分布在中国的鹧鸪,被称为中华鹧鸪或中国鹧鸪、越雉、怀南、花鸡、格磔、山鸪。雄鹧鸪的体长为282~345毫米,体重是292~388克;雌鹧鸪体长为224~305毫米,体重是255~325克。鹧鸪的整体羽翼为黑色;头顶绒毛为浅棕栗色,四周围呈黑褐色,直至整个眉纹;脸部有一段宽阔的白色条带由眼下至耳羽,下颏及喉呈白色;白带上下镶嵌着浓黑色的边纹,衬托出其眉清目秀。枕部、上背、下体及两翼点缀着醒目的卵圆色白点,而且自上背至下体的白点逐渐增大;后背和尾部具细密的波浪状白色横斑,尾羽为黑色;虹膜呈红褐色,喙接近黑色,腿和脚为橙黄色。雌鹧鸪,除身形体态较小、脖颈细长之外,其黑色体羽更纯,卵圆色斑点为棕色,中背、下体后部还有红褐色或橙色绒毛。鹧鸪的色彩对比十分鲜明,显示它长得比石鸡更为俏丽。
中华鹧鸪分布于国内南方各地,如海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安徽、江西、四川、重庆、香港、浙江、福建,偶见于山东烟台。它们生活在低山间干燥的山谷内及丘陵的岩坡和砂坡上,多在灌丛、草地、荒山等环境中,有时3至5只结群出现在农田附近的小块丛林和竹林中。清晨和黄昏时常在山谷间、泉眼旁喝水觅食;中午到山腰、山顶的土壤酥松处晒太阳、并进行沙浴;沙浴既是它们进行身体清洁的方式,也是宣示自己地盘的举动;下午再次到山脚觅食喝水,晚上在草丛或灌丛中过夜,而且还常常更换夜栖的地点。它们的警惕性极高,遇惊时反应灵敏,跳跃飞动,很快地匿藏在灌木丛深处,很难被发现。脚爪强健,善于在地上行走,虽不常飞行,但飞行速度很快,且呈直线短暂低飞。鹧鸪为杂食性,主要以蚱蜢、蝗虫、蟋蟀、蚂蚁等昆虫为食,也吃各种草本植物,以及灌木的嫩芽、叶茎、浆果和种子,还有农田中散落的谷粒、稻粒、花生、黄粟等粮食颗粒和甘薯、半夏、槐树果、油菜花等。
“喜温暖,怕寒冷”是它的特性,不怕炎热,喜光照,喜干燥,常向阳而飞,怕潮湿,厌阴暗;加之活动范围较小,终年生活在出生的区域里,不因季节变化而迁徙,所以是典型的南方留鸟。
鹧鸪还有两个鲜明的特性。一是好斗。鹧鸪与鸡类同,营一夫多妻制的繁殖方式。一座山头往往有十数只性成熟后的雄鹧鸪活动,它们通过激烈的武力啄斗,直至头破血流,产生一只头号雄鹧鸪,又叫头鸪,确定自己所在地域的地位,其他落荒而败的雄鹧鸪则只能完全服从于头鸪。头鸪享有优先择偶权、交配权。通常一只头鸪会带领五六只雌鹧鸪在其领地内活动、交配。雌鹧鸪群体中也有地位的差距,尤其是在发情季节,先发情的雌鹧鸪会吸引头鸪前来交配,并驱赶尚未发情的雌鹧鸪,但对同样发情的雌鹧鸪则能和睦相处。头鸪虽有多位“妻妾”,但它总会特定照顾其中一只特别钟爱的雌鹧鸪。一座山上只有一只头鸪和其认可的雌鹧鸪可在这种阳光明显的地域进行沙浴。所以,鹧鸪的产地有“一个山头一只鹧鸪,越界比斗”的说法。
二是好唱,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它们飞落在岩石上或树枝上或灌木上,放声啼唱,粗哑中带着优长而悠扬。尤其是求偶、交配与繁殖季节,在黎明与黄昏,雄鹧鸪通常于领地最高处啼叫,于是各山头的雄鹧鸪此起彼伏,反复啼叫,漫山遍野,给春天带来了勃勃生机。在繁殖季节,雄鹧鸪经常边叫边走巡逻领地,雌鹧鸪则在雄鹧鸪领地内营巢、孵蛋。在特定的时间段,雌鹧鸪出去觅食,雄鹧鸪会在巢边啼叫、守卫,有些雄鹧鸪会在雌鹧鸪离巢时替代雌鹧鸪孵蛋。
中华著名古籍对中华鹧鸪的记载简练而又传神:
春秋师旷的《禽经》:随阳,越雉,鹧鸪也。飞必南翥。
西晋崔豹的《古今注》:鹧鸪,出南方,鸣常自呼,常向日而飞,性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时夜飞,夜飞则以树叶覆其背上。
唐高宗显庆四年的《唐本草》:鹧鸪鸟,生江南,形似母鸡。
唐昭宗年间刘恂的《岭表录异》:鹧鸪,吴楚之野悉有,岭南偏多,此鸟肉白而肥,远胜鸡、雉。胸前有白圆点,背上间紫赤毛,其大如野鸡,多对啼。
明神宗年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鹧鸪,头如鹑,胸前有白圆点如珍珠,背毛有紫赤浪纹。
总之,中华鹧鸪是鹧鸪属5个物种中的典型代表而受到瞩目。外形绚丽,体态雄健;食果吃虫,喜光怕潮;性情强悍,好斗会飞;多愁易感,善走能唱;啼声特殊,婉啭悠扬。
中华鹧鸪,真是一种美丽善良的鸟。
二、左意象,右抒情,唐朝鹧鸪韵巅峰
泱泱中华,文明久远;诗词歌赋,世界传扬。动植物种,花鸟鱼虫,灌乔草木;万千气象,风霜雨雪,云雾雷电;大千世界,人与自然,和谐共存。古人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我们周围明媚灿烂的阳光,微风吹拂的小草,潺潺流动的溪水,绵延静伫的群山,等等,都是诗人词者感知和抒怀的对象;还有凄风苦雨,寒霜惊雷,旧亭残榭,花泪鸟啼,等等,在文人骚客笔下更是幽怨空灵、婉转延宕、落寞思怀、如泣似醉、潦倒穷愁、祈盼希冀。。。。。。诗人词者赋予它们意象,展示他们的文采,抒发心中的激情,渲泻胸中的郁闷,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宝贵的文化财富。正可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黄钟大吕寄情志。
诗言志,但又不能直抒其志,往往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写景则借景抒情,咏物则托物言志。这样,作为言志载体的意象就出现了。意象一词,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著名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刘勰所著《文心雕龙心机篇》中,“使玄解之宰,学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近。”自此之后,意象便成为中国古典诗歌评论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具体来说,意即是诗人词者的客观意念,包括诗人词者的感觉、情感。象是指物质世界的客观表象,比如一只鸟,一阵雨。意与象结合起来,意象就指的是作者客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的有机融合。诗人词者所写之“景”、所咏之“物”,即为客观之“象”;借景所抒之“情”,咏物所言之“志”,即为主观之“意”。“象”与“意”的完美结合,就是“意象”。意象既可以是人物形象,也可以是百态景象,或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事物。
鹧鸪天生就是一种美丽坚强而又脆弱的鸟,在它身上既有性情强悍、好斗会飞的阳刚特性,传递出热烈而昂扬的潜质;但又有啼声特殊、悲婉凄切的音律,更主导了挥之不去的哀怨愁苦的情感。当然,雌雄鹧鸪欢愉对鸣时的悠扬悦耳,也是人们喜爱的旋律。
鹧鸪的啼叫声婉转、绵长、嘶哑,不像画眉那样悦耳、短促、尖细,也不像雄鸡那样高亢、单一、嘹亮。在山路中,在灌丛间,在沟渠旁,在驿道上,远远地听起来,鹧鸪的啼叫声像是一种拟人的话语:“钩辀硌磔”、“懊恼泽家”,最形象的一句就是:“行不得也哥哥!”充满着抑扬顿挫感,意思是说“你别走呀,哥哥!你别走呀,哥哥!”而且得胜的头号雄鹧鸪与败落的雄鹧鸪各自叫声的音量、速度、感觉也有不同,前者的叫声悠扬、欢快、愉悦,后者的啼声幽怨、沉郁、哀愁;特别是在凄风苦雨的天气,这种落寞延宕、凄唳哀婉的鸣叫声更加明显,甚至瘆人。
古代交通依山随水,九曲十八弯。那些出行在外的骚人,客居他乡的商贾,贬谪失意的官宦,两情相悦的男女,在颠簸的夕阳驿道上,在蜿蜒的陌生山路中,在飘零的衰柳长堤下,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归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胸臆中充满着思乡恋亲的情结,体验着官场失意的落寞感怀,回想着商海失利的悔意愁情。正巧,鹧鸪凄婉悠长的啼叫声传来,更加勾起了他们对羁旅行役之途曲折艰险的联想,或满腔的离愁别绪或满怀的愤闷忧患或满心的寡合惆怅。于是,断肠人听到了断肠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它们似乎在哀求,去不得呀,哥哥!前方有荆棘,有险滩;它们好象在嘶喊,不能去啊,哥哥!未来有狂风,有暴雨;它们甚至在急不可耐地扭脖甩头,“钩辀硌磔”,“懊恼泽家”,一种呜咽的声调在空中回荡,无边无际,渐行渐消。
所以,鹧鸪在古人眼中,代表离愁伤感,呼唤哥哥,引发思念;声音凄婉,懊恼泽家,引发惆怅;雌雄对鸣,一唱一和,引喻男欢女爱。于是,在古代诗词创作中,鹧鸪就经常被用来作为一种烘托游子离愁别绪与思乡怀人之情,还有难测宦海浮沉不定之规的重要意象。
从动物学的鸟纲来分,鸡形目雉科的鹧鸪与鹃形目杜鹃亚科的杜鹃、雁形目鸭科鸳鸯属的鸳鸯、雀形目画眉科的画眉、雨燕目雨燕科的雨燕、雁形目鸭科雁属的鸿雁等齐名,皆为诗人词者所宠爱,意象虽有同有异,但都是有灵性的动物,是情思的一种寄托,是灵魂的一种写照。杜鹃的意象为游子思乡、故人送别、诉说冤情,常夜鸣,声音凄切;鸳鸯的意象为双双游嬉,两情相依,共度欢情,如胶似漆,象征浪漫情侣;画眉的意象为自由美好、无拘无束,象征夫妻恩爱;雨燕的意象为成双成对、比翼双飞,也有栖息不定、飘泊流浪之意;鸿雁的意象为游子思乡、羁旅伤感,雁啼悲秋,还有胸怀抱负、志向远大的象征。鹧鸪与杜鹃的啼叫声接近,都像会说话,都像在呼唤。“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钩辀硌磔!”“布谷,布谷!”“懊恼泽家!”“快快布谷!”这种啼叫声,与人们的顾影自怜之情很接近,而与昂扬亢奋的情绪相去甚远。
所以,古代文人、官宦、迁客、游子、情侣、亲人多寓鹧鸪以深情,表己低吟哀唱之意。尤其是唐宋时期,鹧鸪寓含贬谪失意、闺怨哀思、伤时忧国、思乡恋家、伤春惜春、隐居退隐、友朋离别、两情相悦、闲情逸致等意象频出。
据统计,含有“鹧鸪”意象的诗词,在《全唐诗》中128首,《全宋诗》中172首,《全唐五代词》中10首,《全宋词》中近40首;鹧鸪意象在唐宋诗词中共计出现了近360次。以鹧鸪命名或直接以鹧鸪入名的曲调词牌有《山鹧鸪》、《瑞鹧鸪》、《鹧鸪天》等。运用鹧鸪意象的诗人词人,唐代有70多人,两宋有110多人。总之,鹧鸪意象在唐宋时期运用频繁、大放异彩。
1、寄寓贬谪失意开先河,沈宋李峤鹧鸪似类同
鹧鸪意象从汉朝到唐代之前的几百年时间里,在诗词作品中很少出现。唐朝中宗神龙年初,第一篇鹧鸪意象的五言律诗《度大庾岭》问世了。是唐初大诗人宋之问的扛鼎之作,也是寄寓贬谪失意之情的上乘之作。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这年春天,武周女皇武则天病入膏肓,唐中宗复辟。担任左奉宸内供奉、颇受武则天恩宠的宫廷诗人宋之问,因结交女皇的男宠张易之获罪,被贬任泷州(今粤西罗定)参军。从权力中心的皇都长安贬谪至几千里之外的南国小城,从繁华绵绣的热闹胜景之地来到人烟稀少的蛮荒偏远之地,宋之问的心理落差极大,内心极度懊丧。回想过去整日笙歌侍宴、车马出游,而现在则驿车简从、劳碌荒岭,又看见这南国绚丽的鹧鸪鸟,还间歇地呼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其凄怨悲切之情表露无疑。于是,宋之问的情感之闸一下子借助鹧鸪这一意象渲泻而出。真是冰火两重天!
首联直扣主题,叙述诗人已经辞别中原故国,来到南国入门的梅岭隘口,停下长途跋涉的驿站小小轺车,驻足边界一回首遥望老家。满目的凄楚悲凉,顿时涌上心头,禁不住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颔联痛苦地引出意象的主体之一南翥鸟,也即鹧鸪鸟。将要背负着罪名贬谪到粤西大山的泷州小城,诗人听见鹧鸪间歇幽怨地啼叫声,真似民间传说的那样“行不得也哥哥!”所以,自己落魄的魂既像鹧鸪鸟,也着随南翥鸟一起飞向南部未知的蛮荒之地。听到鹧鸪的悲啼,又想起自己过去像凤凰一样的潇洒,还有邀宠武则天,谄媚张易之,做了不少助纣为虐的坏事,再看到眼前这大庾岭北侧一枝枝苦傲的梅花,也即意象的另一主体,宋之问悔恨的、懊丧的泪水喷涌而出,哗哗哗都流尽了。此联用凄怨的鹧鸪、苦傲的梅花,隐喻自己遭贬谪的失意心情,非常传神。
颈联的转折,描述了诗人心情的由阴沉转为稍晴。山雨刚停,天空已绽放出些许洗蓝的晴光;赣江支流章水上的云影,即将变成绚烂的彩霞。景色愈丽欲美,宋之问的心情也渐变渐好。用变化的晴光、云霞景色,衬托自己渐趋平静的心情,比较贴切。
尾联是希望的升华。天气好转后,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宋之问的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甚至充满了希望。只要有回去的那天,就心满意足了。而对自己遭贬谪,绝不会像西汉时贾谊遭权臣们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那样而对朝廷有半点怨恨。
宋之问的这首诗以物喻心,以景衬情,感情真挚,情景交融;章法严谨,对仗工整,平仄有序,音韵和谐,成为一首匠心独运、意象频出的五言律诗,堪称“示后进以准”的佳作。比如,宋之问的好友杜审言之孙诗圣杜甫,在五十多年后写出的千古名篇《春望》即受此诗影响,尤其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句,脱胎于“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与宋之问齐名,官至正五品考功郎给事中,被称为“沈宋”的沈佺期,在初唐诗文的名气很大。沈宋二人的主要功绩是在创作实践中将六朝以来的律诗定型,而之前历代所作的诗歌,就律诗来说,失粘太多,且多为五律。正是沈宋将五律更趋精密,完全定型;又使七律新体制开始规范化。可以这样说,沈宋对唐宋诗歌具有开创之功,是律诗的奠基人,堪称初唐的诗坛宗师。当然,在初唐的武周时代,因女皇武则天雅好文词乐章,喜好歌功颂德,所以,诗文基本上靡丽多姿,锦绣婀娜。宋之问和沈佺期巧思文华,取幸于武后。在一次群臣赋诗会上,宋之问因稍胜一筹,而得到武后赐予的锦袍。武则天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惟沈诗落句云“微臣凋朽质,羞观豫章材”,词气已竭。不如宋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健举也。如果说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初唐四杰”是宫廷和民间公认的著名诗人,那么作为与之比肩的“沈宋”沈佺期、宋之问则是宫廷御用诗人。
沈佺期与宋之问一样,也因媚上而被人诟病。他不仅谄媚武则天,助虐张易之,还借太平公主以图进阶。等到中宗复辟时,沈佺期作为昔日的武朝旧臣自然要遭到清算,被贬谪到更加遥远的驩州(今越南荣市),任录事参军。身心均遭受打击的沈佺期欲哭无泪,常借酒浇愁,借诗解闷,以物抒情。其中一首五言排律《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就运用了鹧鸪意象。诗中描写道:“鹰鹯遭误逐,豺虎怯真投。忆昨京华子,伤今边地囚。愿陪鹦鹉乐,希并鹧鸪留。日月渝乡思,烟花换客愁。幸逢苏伯玉,回借水亭幽。”把自己当年在京畿繁华之都的宴饮诗吟、乐鸣舞跃,品尝御膳、穿戴奢华;与后来遭到佞臣暗算,被新皇驱逐;及至现在到瘴湿蛮夷之地的苦闷失意、乖戾怅惘充分地展示了出来。
还有一位与“沈宋”比肩,与王勃、杨炯相接,又和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的李峤,更是直接以一首五言长诗《鹧鸪啼》来寓意自己的贬谪失意,抒怀自己的怨啼悲鸣。其中一段描摹传神:“可怜鹧鸪飞,飞向树南枝。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露滋不堪栖,使我常夜啼。愿逢云中鹤,衔我向寥廓。”
李峤先后历仕初唐五朝,曾三度出任宰相,是武后、中宗时期的文坛领袖,晚年更被尊为文章宿老,深得时人推崇。他的文章善于隶事用典,讲求骈偶,辞采华美,堪称大手笔。开元名相张说赞其文“如良金美玉”。其诗作在中唐时期随遣唐使东渡至日本,后在日本被定为国宝。不过,李峤终因趋炎附势,被史家评价以贬抑居多。
《鹧鸪啼》诗是李峤在唐睿宗景云元年,由尊贵的从一品赵国公贬为怀州刺史时所写。李隆基发动血淋淋的宫廷政变,而李峤这位花甲开外的前朝老臣没被诛杀已算幸运。于是在被贬的秋日写下了有如惊弓之鸟的《鹧鸪啼》,发出了“露滋不堪栖,使我常夜啼”的哀鸣。
同在这一年秋天,宋之问又因在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摇摆谄媚,加之原来投靠武三思,及早年谄媚张易之获罪之事,数罪并加,再度被贬,而且是仅次于死刑的流放,地点在广西钦州。杀人如麻的宫廷政变将宋之问逼上了绝境。流放途中,心如死灰的宋之问又以鹧鸪的意象写了一首惊艳后世的五绝《在荆州重赴岭南》。诗曰:
梦泽三秋日,苍梧一片云。还将鹓鹭羽,重入鹧鸪群。
深秋时节,已成为囚徒的诗人,由狱卒押送,丧魂落魄地奔走在湖北到湖南淤积的沼泽之路上,真可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内心的呼嚎不绝于耳,精神的绝望流露于色。经过艰苦跋涉,辗转来到湘粤桂交界的苍梧之地。相传远古舜帝就死在这里的九嶷山。望着高天上的一片片淡云,诗人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曾几何时,自己宦海浮沉、几起几落,但还是风光依旧、班行有序的朝廷命官,像高贵的凤凰和珍稀的白鹭。如今,经过残酷杀戮再次更替的朝廷,重又将我毫不留情地放逐于南蛮之地,好像一只颜面尽失、高傲可怜、凄怆瑟缩的鹓或鹭,重新迷失在哀怨愁恨的鹧鸪群。
五绝《在荆州重赴岭南》和五律《度大庾岭》,无疑是诗人从京城的宫廷台阁苦涉江湖的蛮山远水,审视灵魂,融入自然,一扫宫廷词臣应制奉和之作的刻板与华丽,沉淀和锤炼出心灵与自然交融的言之有物、物以寓情的震憾之作。尤其是《在荆州重赴岭南》更加词彩斑斓、洗炼工整、成熟大气、寓意深刻。一是与初入岭南时的心境有了差别,以前是心灰意还热,现在看似淡定,但心已死。二是经过五年的磨厉,遣词用句更加精准贴切。
诗的开头两句以景起兴,点出了地域和时间,景色优美、动态感很强。句式对仗工整,梦泽对苍梧,三秋对一片,日对云。后两句巧用比喻,鹓鹭与鹧鸪,羽与群,既漂亮又工整,更作为抒情意象;尤其是自比为高贵的鹓鹭,却又进入了“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群,将内心的怨愤绝望和乡愁思怀有机地融为一体,凄美的秋日山水、羁押的动态画面和哀嚎的糟乱心情跃然纸上。全诗使用首句仄起仄收式,平韵格,首句不押韵。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宋之问在政治上无足称道,品行上也多被讥讽,但却是著名的初唐诗人。 最终,才高八斗的宋之问还是在先天元年,被唐玄宗赐死于徙所。从此,贬谪失意就成为唐宋时期鹧鸪意象中重要的寓意指向。
2、蕴含丰富想象拓新意,怀古李白思忧小李杜
鹧鸪意象通过初唐“沈宋”与“崔李苏杜”等人描摹尤其是宋之问的刻画之后,在唐宋诗词中一直充当着衰败之景的象征。它的悲啼,它的低飞,往往预示着伤感和没落。前朝旧事纵然风光、灿烂,如今当下却已成明日黄花与过眼烟云,人们往往只能透过鹧鸪的声声啼叫,来抒发那份对昔日辉煌的眷恋,对世事更替无常的感伤。这种对往事莫名的惆怅与无奈的慨叹,就是怀古和思忧。具体对唐宋诗词来说,从盛唐开始就极大地丰富了创作想象的空间,开拓了鹧鸪意象的运用范围。
年龄比宋之问和李峤小四五十岁的“诗仙”李白,想象丰富奇特,风格雄浑奔放,语言清新自然,色彩绚丽多姿。对鹧鸪意象的运用,既师法前辈,又锐意创新。例如,七绝《越中览古》就是一首明显的借鹧鸪意象怀古之作。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这是李白游览越中(今浙江绍兴)时,在越王勾践称霸后的大殿遗址上有感而发。春秋时代,吴越两国争霸,越王勾践败于吴王夫差。后来,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率越军攻陷吴城,夫差自杀而亡。勾践遂成为春秋史上的最后一位霸主。
诗中首句破题,点明怀古的具体人物、场景、内容。诗人选取这一漫长历史事件中自己感受最深的某一片断,想象越王败吴班师回国,场面欢乐宏大的情景。第二、三两句下沉细描,分写战士还家、勾践还宫的盛况。灭敌雪耻,战士凯旋;不穿铁甲,赏赐锦衣。烘托出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的神情。越王称霸,耀武扬威,荒淫逸乐;美酒佳人,占满宫殿,繁盛美好。尾句以浓重悲愁的鹧鸪声突然一转,将上面所写的一切一笔勾消。诗人感叹, 过去曾经拥有的胜利与辉煌、威武与雄健、富贵与荣华,现在只能是在人们的想象里;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群鹧鸪在霸王大殿的断壁残垣上飞来飞去,发出“钩辀硌磔!”的悲啼。昔时的繁盛和今日的凄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吊古伤今,真是繁华之易尽,盛世之难留。在创作手法上,李白尊崇前辈,引用了鹧鸪意象,把宋之问悲啼和李峤无奈都借鉴了,尤其是把李峤的“鹧鸪飞”直接拿来使用,使鹧鸪意象的悲愁色彩更加浓重了。但在艺术结构上李白并不拘泥于一般七绝的规则,不是把即兴的转折点放在第三句里,而是前三句一直铺排下去,壮怀激越、文思泉涌,写尽昔日之盛,却在最后一句突然反转,以一群鹧鸪的低飞悲啼嘎然而止。这样就形成了今昔盛与衰、喜与叹的强烈对比,就显得格外有力量,有神采。另外,在句式、平仄韵律上也不拘于常规,虽然运用仄起平收式,平韵格,但每句的平仄都没按要求来,而且是首尾韵。李白却通过一气呵成的叙述,把具体的景物,作了鲜明的对比,使读者感受特别深切。一下子从宏观上把人类社会的变迁,盛与衰的无常,以慨叹出之,却有了积极的哲学意义。
如果说李白的鹧鸪意象诗从怀古的大视角与国家社稷兴衰、朝代更替轮回联系在一起,那么晚唐才子李益和李涉创作的鹧鸪词则表现出男女相思的一种愁苦之情。当然,既有饮食男女之间的私情,也有古代帝妃传奇痛别等等故事,都是从细微处入笔着手,见出人间的真情与大爱。
鹧鸪词是唐教坊曲名之一,盛唐及以后的诗人喜欢把绝句、律诗、乐府诗谱为歌词,遂成词调。但真正把词调变成词牌,那还是后来宋朝的事了。不过,鹧鸪词应算鹧鸪天的雏形。
李益的五绝或鹧鸪词写道:
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
前两句用斑竹、鹧鸪等意象起兴,表现一种相思愁苦之情。工整对仗,平仄押韵;词彩斑斓,动静结合;画面维美,非常好看。后两句转折点题,湘江上空到处都是愁云,内心自问情郎从哪里回来呢?表达了一位生活在湘江的女子对远方情郎的思念之苦以及盼望情郎归来的急切之情。诗的开头借鸟抒情,烘托和渲染相思愁怨的浓重氛围;诗的结尾用设问和自答的手法,不是直陈其事,而是通过画外音的方法来侧面描摹,使愁情相思表现得更加含蓄而有韵致。
李涉的五律或鹧鸪词写道:
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
二女虚垂泪,三闾枉自沉。惟有鹧鸪鸟,独伤行客心。
上半阕用湘江、斑竹、鹧鸪等意象起兴,同样是表现一种相思愁苦之情,用这三个意象符号引出下半阕升华的重要心结。下半阕先是由斑竹典故想到二女垂泪的故事十分感人。遥想远古舜帝的二妃娥皇、女英,因舜帝南巡累死长辞,而落下斑斑相思泪痕染在竹子上,称为“湘妃竹”,又称“斑竹”。接着由湘江水深引出对屈原沉江的感叹。战国时的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在山河破碎、家国有难时,感到自己救不了家更救不了国,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投汩罗江自尽。但芸芸众生没有忘记屈原,每到端午节那天,人们都要在江河里划龙舟,把粽子系上五彩丝线来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尔后由鹧鸪的啼叫引起了自己的羁旅之愁。鹧鸪作为外表美丽而啼叫特殊的雉鸟,在唐初时期就作为悲鸣愁苦的意象而被文人采用,而一百多年前李峤原创的“鹧鸪飞”依然是热词。最终,鹧鸪意象画龙点睛,是勾起作者羁旅愁绪、思乡怀古的关键所在。李益诗所抒之情是集中一点,抒情较强烈,即女子对远方情郎的思念;而李涉是泛咏愁情,从舜帝的二位妃子,联想到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听到鹧鸪的啼叫,却触动自己被贬的愁怀。
晚唐前段的李商隐和杜牧风格清俊豪迈,健爽悲凉,往往在历史的凭吊中寄寓着衰世的感慨。李商隐更沉郁绮思,杜牧风骨偏豪迈,二人为晚唐诗坛雄长,颇有盛唐时李白、杜甫的遗风,并称诗坛“小李杜”。仅论写鹧鸪飞,他们近学李白,远摹李崎,构思清新,画面维美,忧思偏淡,意韵深长。
李商隐的五律《桂林路中作》就是一篇风格秾丽,归隐自然,借喻鹧鸪的上乘之作。
地暖无秋色,江晴有暮晖。空馀蝉嘒嘒,犹向客依依。
村小犬相护,沙平僧独归。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
唐宣宗大中元年,李商隐在朋党之争中失利,从都城长安远赴边邑桂林,降为幕府书记。深秋时节,他游历甲天下的山水,排遣心中的郁闷,特作此诗。
首联谓深秋乃至初冬乍至,大地虽草木凋零,但还是暖暖的,不像长安那样寒冷萧瑟;桂林的落日余晖映射在晴朗的漓江之上,美伦美奂,静态景物层次分明。颔联写附近只有光秃秃的树杈上秋蝉在孤鸣,好像与游客对话,小鸟依人,不忍其离去。颈联言不远处冒着烟火味的村落虽小,但有家犬守护;平坦而蜿蜒的沙土路上,只见披袈的僧人迎着夕阳独自往寺院归去。尾联称主人正要举头北望故乡展愁思时,又幻听遐想漂亮的鹧鸪在低飞悲啼,更增添了自己遭贬的顾影自怜和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乡愁之情。尤其感叹自己美好才华落空在这偏远的南蛮桂林旅居之地,而且还只是一位为人捉刀的幕僚闲职,抱负不能实施,内心多么煎熬。全诗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以写思乡忧愁、孤独寂寞为核心,从眼前偏远乡村日暮时分动静相宜的景致写起,一反一正,层层递进,动静结合,声色俱见,胜景与哀景相互帮衬,逼近诗人内里。
全诗仄起仄收式,平韵格,通押一平声“晖”韵;没按第二、四、六、八句押韵,而是第二、三、六、八句押韵。语句对仗工整,而且因词语秾丽,便打破常规,首联也对仗了;地暖对江晴,无对有,秋色对暮晖,首联正名对,相当工整靓丽;因首、颔、颈三联都对仗,又称联珠对。尾联在天色渐暗,思情渐浓时,用鹧鸪飞啼来烘托寄居思乡、壮志难酬的情感,使得整首诗意境饱满深沉,韵味幽怨绵长。
3、精刻细描鹧鸪展新姿,居易禹锡张籍郑鹧鸪
历史进展到中唐时期,出现了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随着朝政更替,世事变迁,文学的改革也势在必行。白居易、元稹等诗人主张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强调以自创的新的乐府题目咏写时事,力求通俗易解。这就是著名的诗歌革新“新乐府运动”。新乐府是相对古乐府而言的。乐府是西汉时期设置的掌管宫廷和朝会音乐的机构,由乐府采集和创作的诗歌遂被称做“乐府”。唐代把南北朝以前的乐府诗统称作古乐府。李白创新,白居易革新;杜甫现实主义,白居易新现实主义;后人就称他们为唐代三大诗人。白居易的《山鹧鸪》就是一首著名的新乐府诗:
朝朝暮暮啼复啼,啼时露白风凄凄。
黄茅冈头秋日晚,苦竹岭下寒月低。
畲田有粟何不啄,石楠有枝何不栖。
迢迢不缓复不急,楼上舟中声暗入。
梦乡迁客展转卧,抱儿寡妇彷徨立。
山鹧鸪,尔本此乡鸟。
生不辞巢不别群,何苦声声啼到晓。
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
白居易新乐府诗《山鹧鸪》有李白七言古诗《山鹧鸪词》的影子,如苦竹岭、南枝、山鹧鸪等词句莫不如是。通过朴素白描的叙述,把山鹧鸪的啼叫特征、生活习性、愁人意象直接展现出来。从《山鹧鸪》看,新乐府诗与旧乐府诗的差别是文辞质朴易懂,意思直截了当,在政治上切中时弊,在叙事上有根有据,读起来琅琅上口,平易通俗,合于声律,可以入乐。但新写乐府诗长短体例没有规定,不用像绝句律诗那样强调平仄关系了,只要求在偶数押韵,中途还可以换韵,至于对仗工整、合理粘对等都不需要。
与白居易并称“刘白”的刘禹锡,也只是注意平格韵,而不强调平仄、对仗的要求,叙述接近口语化,通俗易懂。
他用七绝的格调写《踏歌词》之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窗映树鹧鸪鸣。
通过绿树丛中鹧鸪的啼鸣,暗喻了女郎们寂寞怅惘思情郎的情绪。
《踏歌词》之二:
谪居愁寂似幽栖,百草当门茅舍低。夜猎将军忽相访,鹧鸪惊起绕篱啼。
通过口语化的鹧鸪惊起绕篱啼,描述康将军夜晚突然造访,自己在谪居住所获得的惊喜。
中唐著名诗人张籍写的《湘江曲》也很有特色。
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苹茫茫鹧鸪飞。
全诗语言浅显直白而情韵丰富。通过描述湘江畔送别时的情景,以传统的鹧鸪飞表达了诗人内心百般离愁和无比惆怅的思想感情。诗中虽用七绝模式,但不对仗,无平仄。却用常见的“同字”手法,在短短的27个字中,竟有6个字重复,而人字则用了3次,但不枯燥,还有节奏感。在句式上还用了长短句,“送人发,送人归”的曲调,好像管急弦繁的变奏之声,加强了诗的行云流水回旋复沓的旋律,这也是未来《鹧鸪天》词牌的雏形。
唐朝的律诗绝句中,以鹧鸪为意象的佳作,从初唐的宋之问开篇,到末唐的郑谷收官,经历了将近两百年历史。如果说,第一篇鹧鸪意象诗是宋之问的扛鼎之作五言《度大庾岭》,那么,最后一篇压阵、最为世人称道的鹧鸪意象诗,就是郑谷的七律《鹧鸪》。作为唐末著名诗人,郑谷这首诗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把鹧鸪的形、色、音、性刻画得栩栩如生,将鹧鸪之声与游子之情融为一体,既咏鸟,也咏人,读之清音袅袅,品之余韵依依。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首联起兴,暖字破题,点出鹧鸪喜暖畏寒的习性;通过在烟霭氤氲的杂草丛中觅食跳走、嬉戏低飞,把鹧鸪斑斓醒目的羽色和灵巧机敏的形貌展现出来了。诗人对鹧鸪像山鸡一样品相美丽、质地高雅的点赞,跃然纸上。
颔联选取洞庭湖畔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典故进行描写,给全诗点染出一种凄迷幽远的意境,渲染出一种令人魂销肠断的氛围。深秋时节,雨昏对花落,异名对;野外地点,青草湖边对黄陵庙里,实句对;动作特征,过对啼,正名对。对仗工整,把鹧鸪的神韵刻画得入木三分。从自然野湖到人文古庙,让人联想到屈原流落羁旅、湘妃泣竹溺江等古典传说。此时此刻,潇潇暮雨、片片落花,而畏霜露、怕风寒的漂亮鹧鸪却在孤独地游走、哀怨地凄啼。这样的特殊环境,触发了迁客流人幽思遐想的羁旅愁怀。清代著名学者沈德潜赞叹道:“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钩辀格磔’也。诗家称‘郑鹧鸪’以此。”
颈联承接转换,从鹧鸪转而写人,落到全诗的重点与灵魂。游子与佳人,名词词性;乍与才,虚词词性;闻与唱,动词词性;征袖湿对翠眉低,异类对。依旧是对仗工整,词性合规,出神入化。而且鹧鸪之声暗衬在句子里,承接相当巧妙,描绘工雕细镂。“乍闻”与“才唱”承接上句的“啼”,而且“才唱”的无疑是《山鹧鸪》词。鹧鸪凄苦哀怨之啼,打湿了游子迁客在外奔波的衣襟,勾起了少妇佳人蹙眉低唱思念远行丈夫与情郎的幽寂情丝。面对落花暮雨,闻听鹧声鸪啼,苦男怨女,情思难遣。又是此时此刻,人之悲情和鸟之哀啼,虚实相生,各臻其妙;而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奥秘无穷。
尾联继续承接转换,又从写人转而描鹧鸪,落到全诗的余音绕梁与画龙点睛的勾勒。鹧鸪群的悲啼声“行不得也哥哥”在绵长的湘江两岸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并回响在宽阔的江面之上。它们栖息的苦竹林丛,宽深厚长,在夕阳西下时分泛着凄丽的余晖。还是此时此刻,诗人的笔墨浑然天成,将佳人与游子的一唱一闻之声暗衬在句子里。在“湘江阔”的遥远之处,于“日向西”之趋冷时分,落落寡合的幽男寂女遥遥相对,黯然神伤,使鹧鸪之声越发凄唳,景象也越发幽冷。这样,精妙缜密的构思,使人和鹧鸪融为一体,神韵互传,联想丰富。至此,《鹧鸪》诗言虽尽而意无穷,宕出神而寓深远。清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惊叹尾联“深得比兴之遗”。
官至五品的都官郎中郑谷,诗家因此称其“郑都官”;又曾经写过这首鹧鸪诗,当时广为流传,影响很大,因此被人称为“郑鹧鸪”。比清人更早的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誉唐人郑谷,“尝赋鹧鸪,警绝”。
三、似七律,词牌名,鹧鸪天来宋流行
通俗地讲,文坛上唐人作诗,宋人作词。词是诗的别体,是唐代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到了宋代经过长期不断的发展,进入了全盛时期。词又称曲子词、长短句、诗余,是配合宴乐乐曲而填写的歌诗。词牌是词的调子的名称,不同的词牌在总句数、总字数,每句的字数、平仄格律上都有规定。具体涉及到鹧鸪,宋代词人就创造了《鹧鸪天》这个词牌。据传词牌名最早取自唐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后来,宋代词人不断填词,又称《思越人》《剪朝霞》《骊歌一叠》《醉梅花》《思佳客》《千叶莲》《鹧鸪引》等。《鹧鸪天》为双调,共五十五字,总体押平声韵,商调乐律用大石调。上阕四句,押三平韵,二十八字;下阕五句,押三平韵,二十七字。上阕第三、四句及下阕第一、二句多用对仗。不过,词牌不是词的本意,而只是一种词谱的代号,词题和词牌不发生关系,一首《鹧鸪天》可以完全不提到鹧鸪和天,但表现哀怨愁苦的意象还是居多,也有言说欢愉对鸣情感的。
《鹧鸪天》词牌脱胎于仄起平收式押平韵的七言律诗,上阕四句完全一致。所不同之处,仅在于下阕第一句由一个七言句改为两个三字句,由一个长句变成两个短句,而且还少一个字,词家们称为换头曲。平仄模式与下阕第二句几乎一致,只是去掉第一个平字,中间加一个停顿,由“平平仄仄仄平平”变成“平仄仄、仄平平”,这样不仅造成了词体视觉上的美感,而且也带来了词体听觉上的悦耳,有短促、流畅、响亮、谐美之艺术效应,与七言律诗的音律效果大不相同。
《鹧鸪天》词牌为北宋初年新声,以夏竦《鹧鸪天?镇日无心扫黛眉》和宋祁《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为始词,以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为定格,代表作有欧阳修《鹧鸪天?书枕清风尘虑删》、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等。宋人作词者极众,题材亦极广,名篇颇多。除了写花间罇前情事,还用以叙事、写景、祝颂、感怀、言志。据统计,在《全宋词》及《全宋词补辑》中,宋代词人用《鹧鸪天》词牌作词657首,仅次于《浣溪沙》和《水调歌头》,在宋词排行榜上名列第3位。《鹧鸪天》可以说在宋朝相当流行。流行之中,还分为三大派别,即婉约派、豪放派和格律派。
1、明朗婉约清新缠柔蕴,柳永几道秦观李清照
婉约派词的内容、题材,偏重于男欢女爱、离愁别恨,艺术风格上体现了委婉缠绵、轻愁淡恨、含蓄蕴藉、细腻清华、疏宕明快、清丽柔和的阴柔美。词作者大多是太平丞相、风流才子、文人学士,他们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艳情和闲愁表现出来了。我们可以称婉约派词为“词人之词”。
柳永生于太宗年间的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经历真宗、仁宗朝政。在真宗年间,抑郁不得志,四次试第,均皆旁落,愤慨之下发泄对科举的牢骚和不满。终于在半百之年,仁宗朝政十年时,暮年及第,喜悦不已。柳永是宋词婉约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也是两宋词坛上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作为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柳永大力创作慢词,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上片开头两句写春夏时节疏朗的夜景。清爽的和风吹散了薄如烟霭的淡云,使夜空中布满的星星更加璀灿;倏忽间,在窗棂竹帘之外,渐渐升起了一轮明月,让黛蓝的穹宇平添一个明亮的角儿。这两句写景,画面明朗,清冷又透着孤寂,简洁、爽朗、明快地诉说着相思,摒弃了那种哀怨凄凉的浓重灰色调。第三四句则精彩生花,妙笔同字,手法绝伦。路远人还远与心同寝未同,真是精警拔俗,巧妙对偶。路远写实,心同写虚。上句一个“惊”字,把多情男女的实际遥远距离描绘得令人望而生畏。下句一个“纵”字,把男女彼此思念的心心相印点化而出,但是却没有同床共枕,徒然是空喜两不欢。上下两句都写出了生活和心情的无奈。写作手法上,此二句为骈偶,同字对和流水对并用,情意绵绵,和谐共振。上句远与远是递进,下句同与同是转折,情意婉曲,落寞惆怅。
换头处“情脉脉,意忡忡”,情意绵绵,忧心忡忡;对仗工整 ,直抒胸意;高潮迭起,蕴味无穷。下片第三句比拟现实中,过去的情真意切如同碧云,再回去寻得旧欢,只怕了无踪迹认不得当年的情与愫。这里以景写情,情景交融。最后两句收笔,以佛的语言,阐释宿命,男女情事须有缘分,前世如果有缘,今世才能像鸳鸯,相厮相守,恩爱一生。
比柳永小半个世纪的晏几道一共创作了19首《鹧鸪天》词,在北宋时期创作数量最多、影响最大。他的《鹧鸪天》,多在今昔、悲欢的对比中,抒发感怀往事旧爱的凄凉心绪。常常通过梦境、美酒等隐喻鹧鸪意象,营造出一种迷离空幻的意境,极具风流蕴藉的声情之美。
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拌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上阕追溯当年欢娱之乐。第一二句写歌女殷勤劝酒,见出当年把酒言欢的浓情密意。第三四句回忆舞姿翩跹,豪情歌赋,月照西楼,通宵不倦的场景。对仗工整,语句美艳。下阕描述别后相逢之喜。换头曲三字两句,讲别离言重逢,一开一合,短促流畅,呈现和谐之美。第七句补充魂牵梦萦的相思之深,思念之苦,暗含了鹧鸪意象。第八九句拉回到现实中的今宵,只有床头银色的烛台映在二人的面颊,这惊喜的相逢又疑似梦寐。特别是“剩把”与“犹恐”四字呼应,变质朴白描为宛转空灵。此《鹧鸪天》上阕言梦似真,下阕言真似梦,可谓文心曲折微妙,鹧鸪隐喻深奥。
与晏几道同代,但小11岁的秦观,被词坛公认是情韵兼胜、最具词心的词人,而且他还是著名豪放派代表苏轼的“苏门四学士”之一。
秦观《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此词因声传情,声情并茂,抓住鸟鸣莺啭的动人旋律,巧妙地融入词调,表达舍中娇妻对远戍征人的思念之情。通篇宛转流畅,环环相扣,跌宕起伏,情景变幻,笔力工巧,堪称佳作。
上片头两句写思妇清晨在梦中与远征的夫君甜蜜相聚,却被鸣声婉转的流莺唤醒,把她又拉回到双双分离的现实中。于是,想念更甚,闺怨凄切,忧虑烦闷,禁不住泪痕满面,新痕叠着旧痕。全词以流莺起兴,梦成为上片的关键字,啼、泪、痕展示思念意象。莺的啼声勾起思念,思念之甚引起泪流,莺的复啼导致泪流之痕不断,思念之情令人心焦心碎。尤其是第二句新啼痕间旧啼痕,为叠字对,工整好看。而且新旧啼声和新旧泪痕之间,互相迭压,互相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创意新颖,韵味无穷。第三四句对仗工整,一春对千里,量词对;鱼鸟对关山,名词异类对。而且这后两句是致梦的关键因素,丈夫征戍在外,远隔千里,整个春季,没有一片鱼雁传家书的音讯,只有思妇魂牵梦萦的忧虑与忆念。这样,就回答了前两句梦醒前后的结果。梦醒前,缥缈千里,欢乐相聚;梦醒后,空守舍房,忧思如焚,痛哭失声,满面泪痕。
下片换头第五六短句写实白描,思妇整整一天独守空房,泪痕已干,默然无语。为了排遣千愁万怨,只能拿出度数高的甘酿和镂着漂亮花纹的精致酒杯酒壶。第七句虚实续写,煮炒菜肴,借酒浇愁,酒肉穿过忧胃愁肠。于是,一怀愁怨,触绪纷来,就这样痛苦地熬到黄昏。结尾第八九两句平铺直叙,融情入景,相思绵绵。刚刚把屋舍大门紧紧关闭,点灯的豆油也熬干了,又听见窗外紧一声慢一声雨打梨花的凄楚之音。这忧郁的心都快碎了,睁眼何时才能挨愁到天明?
宋词中有相当的作品描写郁抑相思的形象,尤其是表现闺怨这一主题,从相思到离别,从绮语到醉歌。具体来说,对情人的深切相思,与夫君的断肠诀别,因红颜易逝而绮语,为寂寞难耐而醉歌。李清照的《寒日潇潇上锁窗》就是一例。 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是宋词婉约派的典型代表。
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这首词写于南宋之初,高宗建炎三年深秋。45岁的李清照经历了北宋灭亡,流寓南方,丈夫病逝,境遇孤苦的困顿人生。于是,一首悲慨有致,凄婉情深的《鹧鸪天》便酝酿而成。上片开头两句写深秋凄凉的景色。寒凉的秋日光线,凄清冷落地慢慢爬上镂刻着连琐花纹雕饰的窗棂;窗外路边陈年梧桐如半死,经过三更半夜的寒露霜降,更是落叶纷纷,枝蔓凋零。作者移情于物,借景抒情,绘出了一幅孤独寂寥,悲秋伤时的画面。尤其是“梧桐”借寓贺铸自创的《鹧鸪天》词牌别名《半死桐》,遂含悼亡的意象,也让鹧鸪的意象更趋寒寂可怖。梧桐似鹧鸪本来就怕冷,却在半夜遭遇霜露,怎不加剧衰败?现实中山河破碎,自己又遭逢夫君辞世,怎不恨露上加霜?第三四句是出彩的地方,对仗工整,辞意丰富。回忆那夜,与文友闺蜜酒筵将尽,杯盘狼藉,还喜欢品尝名贵浓酽的普洱茶,用苦味来解酒,但哪能排遣解除心头的悲苦?半夜从似幻似真的醉梦中醒来,床笫四周依然是空冷孤寂,只嗅闻到高档瑞脑丸那沁人心脾的馨香。记忆中的借酒浇愁,也只能愁上更愁;半夜中的独自闻香,也只能清香加寂静,香中嗅苦涩。这两句借物抒情,酒、茶、香,却伴着阑、苦、断,怎不刻画出女词人中年飘零、凄怆沉郁、孤独寂寥的境遇?
下片中开头过片的六个字,相当凄婉贴切,短促的音律中流露着凄苦的绵长。接着,通过典故名句,借古寄怀,思乡缅夫,又自我劝慰,豁然开悟。既然秋去冬来,苦寂绵长,比起“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登楼赋》所抒发的怀乡情结,自己觉得更加凄凉。还不如随遇而安,师法渊明古翁,达观面对,拥抱自然。墨客雅趣,沉醉自我,摆脱忧愁,以不辜负东篱傲菊,花蕊鲜黄和秋冬绽开的时光。当然,这表面的达观,实际上隐含着李清照对故国沦丧、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境遇的忧愤和无限乡愁。
2、高旷清雄豪放壮声威,苏轼庭坚陆游辛弃疾
如果说婉约派词是词人之词,那么豪放派词可谓是诗人之词,英雄之词。根据不同的时代风格和个人风格,豪放派深具悲壮刚健之气。尤其是苏轼以横放杰出入词,学之者一时追从,遂形成了与婉约词主导风格迥异的新流派。南渡后,时代剧变,爱国词如浪如潮,终于汇成声势浩大的以辛弃疾为代表的一大流派,几取婉约派而代之。还有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文坛盟主元好问,被尊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他又是金元之际在文学上承前启后的桥梁,其《鹧鸪天?只近浮名不近情》很著名,尤其是换头短句“醒复醉,醉还醒。”叠字对,循环对,狂放词,堪称千古短句。
苏轼在贬谪鄂东黄州时,作了一首《鹧鸪天》,在豪放中却有欧阳修的明丽婉妙风调,描绘了一幅夏末秋初雨后放晴的山村景色。
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 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上阕描景,由远即近。远处一片山林葱茏茂盛,中间一段却豁然断开,显出耸立的山峰和裸露的岩层,画面雄峻。近处山脚下有一座村舍,只见翠竹丛丛,围绕屋舍,枝叶摇曳的侧影掩映在白色的墙上,图像婀娜。院落中不规则的小池塘周边,藤草遍布,衰败枯黄;错落有致的枝杈上,秋蝉鸣唱,缭乱无章。上下翻飞的白色小鸟,不时在空中掠过;满池塘的红色荷花,映照粼粼绿水,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下阕写人,在朴实的乡村野外,在黄州的古城近旁,快临半百的苏轼手拄藜木拐杖慢步悠扬,转瞬已是黄昏斜阳。感念三更昨夜,天降一场秋雨;今朝又使漂泊不定的人,享受一日的爽心清凉,冲掉了鹧鸪般落寞萧瑟的心绪。这是作者在乡间隐逸幽居生活的自我写照,展现了雨后游览的放任通达、欢快闲适心境,抒发了自己雨后清凉、追求心灵自由的喜悦,让人感到婉转蕴藉,回味无穷。
元符二年,贬谪在戎州(今四川宜宾)担任别驾的黄庭坚,无职无权,好在他胸怀旷达,借酒言欢,排遣抑郁。这首词就是时年55岁的黄庭坚于重阳节后与隐士狂客史应之在宴席间互相酬唱时作,副标题为《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黄庭坚《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上片首句是写实描述,重阳过后,深秋之晨,多瓣的黄菊枝头露珠颗颗,芳香四溢,却显出阵阵寒意。第二句,移景抒情,赏菊饮酒,醉中求乐,人生苦短,好不快意。第三四句精彩工对,浪漫举动,醉中狂态,另番境界。风前对醉里,横笛对簪花,斜吹雨对倒著冠。描写酒醉后不拘世俗、风流自赏的情景,冒着斜风细雨奏笛吹萧,摘下菊花簪在头上还倒戴冠帽,好一幅狂人狷客的浪漫情调。
下片过片短句,引经据典,流水妙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要趁着身体健康,加饭多餐,精力旺盛。第七句实情描摹,笙鸣舞乐,佳人歌妓,尽情欢唱。第八九句戏谑自嘲,倨傲才子,放浪形骸,头上黄菊映衬着斑斑白发,就要以这副疏狂模样,任由世人冷眼相看。可谓菊花傲霜开,人老而弥坚。当然,这是一种反讽,以侮世慢俗的方式来发泄心中郁结的愤懑与不平,对现实中的朋党之争进行调侃和抵御,展示主人公张扬旷达的外表下,对世俗的抗争与挑战,更隐藏着辛酸与伤痛。
孝宗乾道元年夏,陆游调任江西隆兴府(今南昌市)通判。次年春,陆游力主抗金,因言获罪,被奸臣诬陷,遭免职归家。这首词就是他赋闲不久后写下的。迁居到山阴县(今浙江绍兴市)南的镜湖之北、三山之下的陆游,见这里湖光山色,燕鸥飞翔,动静结合,美不胜收,便把这种政治抱负上的失望和伤痛,暂时抛到脑后,像鹧鸪那样内心悲啼的抑郁心情,也得到缓解。
陆游《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渺,舻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上阕的第三四句即把愉悦的心境借助可爱的自然美景,通过清新的笔触,一一展现出来了。双双新燕对片片轻鸥,春岸对晚沙,对偶自然,轻描淡写,情景俱美,以景移情。尤其是飞与落,形象生动,画龙点睛,非常传神。这样,第三四句就成为全词形象最妍美、字面最漂亮的段落。下阕开头两个短句,歌与舻两字双声并作,缥渺与呕哑四字相映成趣。这其中的韵味,与上面燕鸥快乐嬉戏的脉络不变,意境潜移,耐人寻思。
下面这首《鹧鸪天》是辛弃疾晚年在家乡闲居时所作,副标题为《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回忆起自己青年时率部突入金营杀胡兵,生擒叛将雪仇耻的传奇般出色经历有感而发。
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上阕起笔第一句描写我方雄兵逾万,旌旗招展,金戈铁马,血战沙场,英勇抗击金兵的宏大战斗场面,豪情万丈,壮志赢天,溢于笔端。第二句凸现精兵强将,血气方刚,穿着锦绣短衣战袍的快速骑兵南渡追敌的惊险战斗行动。前两句一拥一突,既讲场面,又描细节,令人振奋,拍案叫绝。第三四句全是对仗工整、剑拔弩张的军事述语和战术动作,燕兵对汉箭,夜对朝,娖对飞,银胡?对金仆姑。既有戎装又有兵器,既有光影又有厮杀,相互烘托,交相辉映。作者写得如火如荼,有声有色,紧张快捷与刀光剑影跃然纸上。读者看得惊心动魄、血脉贲张,为极富饱满张力和感染力的文字击节叫好。下阕笔锋一转,追忆往事,峥嵘岁月稠!感叹如今,春风唤不回!自己的唇上颌下皆白,永远也染不成黑色了。悲叹那长达万字能平定金寇的策略,却只能换得主人家种树的薄书而已,呜呼哀哉!不用细述,这种有着浓重的直抒胸意的郁闷愤慨,而不能缓解的鹧鸪意象溢于言表,但绝不是那种凄怨忧伤的顾影自怜。这也许就是豪放派与婉约派鹧鸪意象的区别。
3、奇艳典秀精工展格律,醉翁贺铸姜夔吴文英
格律派,又称雅正派。他们走向潜心研究词律、创作高雅清醇词作的道路。既不满婉约词的香软柔媚,感到有伤风雅,不合时代气息;又不满豪放派词的粗豪激昂,以为有失韵度、不符词体特点。他们首先以音乐家眼光看待词,以古典雅乐的“中正和平”之音,“典雅纯正”之辞净化词,以使词不失“雅正之道”。他们的词作大都具有音韵精密清越、格调高雅幽洁、笔力清健冷隽的风格,确实与婉约、豪放词风味相异,别具特色。这派词可称之为“乐人之词”。他们之中还有以山光水色、闲情逸思为主要摹写对象,以自然疏放、悠闲飘逸为主要风格特色的闲逸派。北宋诗坛领袖欧阳修早期是婉约派的代表,后来又是闲逸派词人的代表,他们还被称之为“逸人之词”。欧阳修《鹧鸪天?书枕清风尘虑删》,也是因下片第五六换头短句“云对弈,鸟和弦”对仗工整的异类对,第七句“一山一水一神仙”同字流水正名对,呈现出清健空灵、疏朗典雅、超旷飘逸的大家风范,而流芳百世、震古烁今。
贵族出身的贺铸,是贺知章后裔,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所娶夫人也是宗室之女。贺铸作词的内容、风格丰富多样,兼有豪放、婉约两派之长;用韵特严,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部分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清丽哀婉,而爱国忧时之作,则悲壮激昂,旷达奔放。贺铸在中年时写了一首情真意切、语深辞美、哀伤动人的悼亡词,可谓字字悲切,如泣如诉,饱含深情,哀婉凄绝,堪称中国文学史上同等题材作品中不可多得的名篇。
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上片开头两句与惯常的借景抒情不同,而是直接叙述写词的背景。作者我再次来到苏州,只觉得万事皆非,过去喜,现在悲,心情完全不一样。曾与我同来的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何不能与我同归?她已长眠于此,与我阴阳相隔。这种白描叙述,直抒胸臆,加上绝望的诘问,回答了主题万事非的原因。第三四句对仗虽然不工整,但借用典故,比拟贴切,借喻形象,词意丰富。年过半百的我好像是秋后遭到霜打的梧桐,枝叶凋零,半生半死;又如同失掉伴儿的白头鸳鸯,鳏孑孤飞,寂寞独存,让人一下子禁不住悲从中来。过片短句,承上启下,亦比亦兴,依然用典,借汉乐府丧歌《薤露》,用青草和露水,借喻哀叹妻子生命的短暂。下片最后三句还是白描叙述,以行为举止、所思所想,加上痛苦的诘问自答,来表述情感。我流连于旧日同栖的居室,又徘徊在垄上的新坟,平添几多孤独和凄凉。夜间辗转难眠,躺在空荡寂寥的卧榻上,静听着窗外的凄风苦雨,内心苦楚哀婉。今后还有谁再为我深夜挑灯缝衣补衫?!这最后一句达到抒情最高潮,平实的细节沉痛地表现出对亡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动人心弦,感人至深。
被誉为苏轼之后又一难得艺术全才的姜夔,生于南宋,比苏轼小110多岁。姜夔个人遭际不顺畅,因屡试不第,终生未入仕途,常年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但他多才多艺,精通音律,词律严密,作品素以空灵含蓄著称。其中既有感伤怀古的词句,也有单纯的游记,还有未得功名的不甘,更有不少缠绵悱测的男女之情。下面是姜夔描写男女幽恋相思非常显豁的一首词作,副标题为《元夕有所梦》。此时,已到中年的姜夔,在元宵节之夜突然想念和漫忆身在皖中庐州(今合肥市)的青葱恋人,感怀那段甜苦参半的情丝。上片写因思而梦,醒来惊叹梦境短暂依稀,意蕴朦胧。下片由元夕春夜,写出岁月蹉跎之味,飘泊两茫,聚少离多。全词空灵蕴藉,耐人咀嚼。
姜夔《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上片首句以肥水起兴,兴中含比。肥水悠悠向东流,岁月漫漫无尽头,无穷相思和眷恋,起兴意蕴更丰富。第二句笔调一转,“不合”二字,出语峭劲拗折。当初与歌妓美丽的邂逅,又好似不该有的情缘,却对心灵有着长久的痛苦折磨。但这种与时俱增、无法消除的相思,又真挚深沉、刻骨镂心。“种”字用得精妙无比。第三四两句对仗工整,描摹刻画,相思幻梦,鸟啼惊醒。梦中对暗里,未比对忽惊,丹青对山鸟,见对啼。由于长期睽隔,伊人形象在梦中恍惚迷离,还不如丹青图画所显现的那么鲜明真切。忽然间,山鸟的啼鸣,惊醒了幻梦,意象鹧鸪,梦境迷蒙,丹青图画,无影无踪。梦中与梦醒,互相呼应,梦中有遗憾,梦醒更惆怅。
下片换头“春未绿”与“鬓先丝”,短句对仗,行云流水,色彩鲜明,造意奇绝。冬去春来,郊野未绿,春寒料峭;辗转江湖,岁月蹉跎,双鬓如霜。第三句描写分别恒久,伤春之思,麻木不堪,已不铭心,是全词感情的凝聚点。但久历磨砺的情感,思念更加醇厚,内含更加深沉,已不是那种表面的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了。最后两句,点出主旨,以两地相思、心心相印收结全篇。用“谁教”设问,似问似慨;自答干脆,如泣如诉。元宵佳节本身就是万家团圆,青年男女结交定情的良宵。而此刻,你我鬓丝斑白,却天各一方,幽怨沉思默想。这种温馨甜美的回忆与长期别离的痛苦,只有彼此心知明了。所以,该词情境深咏,含而不露,其语尽达,回味无穷。
比姜夔的年龄又小近半个世纪的吴文英,是南宋末年的高产词人。他的《梦窗词》存词三百余首,仅次于辛弃疾。其内容除部分酬酢之作外,还有不少哀时伤世的作品,以及抒发“绵绵长恨”的恋情词,在措词、用典、结构上无不刻意求工,广为后人传诵。如果说姜夔词清空,吴文英词则密丽,二家词风特色相近。吴文英的个人遭际与姜夔也相似,年轻时喜工文词,却无意于科举。他大多以词人和江湖游士的身份与世人结交,交游很广,既有文人、政客,也有商贾、贩夫。在创作表现手法上,吴文英具有转换自由、跳跃性强、现实与想象杂糅的特点,以独特的艺术风格为南宋婉约词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对于恋情词,吴文英在《梦窗词》中收录不少。他寓居杭州化度寺时,见秋景变化而心生感触,思念远在苏州的姬妾,就作了一首词,副标题为《鹧鸪天?化度寺作》。
吴文英《鹧鸪天?池上红衣伴倚阑》:
池上红衣伴倚阑,栖鸦常带夕阳还。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
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
上片四句均写景,一句一景,抒发怅惘之情。池塘里的朵朵红莲,伴着独倚栏杆的我。如同姬妾在陪伴我,红莲多像她的红衣。平常栖歇在附近树上的寒鸦,羽翼上带着夕阳的馀晖开始归巢。而我一直在栏杆边消磨时光到黄昏,思念着恰似红莲一样的姬妾。在这秋日时节,有时空中积着浓密的阴云,很快落下一阵急骤的秋雨,将本已萧疏的梧桐叶又打落几片。有时皓月当空明,但却露出秋天的凉意,而用来驱暑纳凉的宝扇也在手中闲置。作者以红莲、栖鸦、疏桐、宝扇、殷云、明月等色彩分明的词汇,加上雨、落、凉、闲的点缀,组合成夕阳斜映,阴云骤雨,明月生凉这几幅秋日黄昏景象。下片以景抒情,怀人相思。过片短句,对仗工整,寓意深远,相当出彩。以一窄一宽,量词用妙,感叹相思之梦太短,感叹水天茫茫,归乡之路太远。以梦对天,虚实并用,写尽想思之苦。后三句,作者用愁黛、秋山、吴鸿、归信、杨柳、阊门等花鸟人文词汇,勾画了凄艳哀感的佳人形象,流露出往日情深的无限眷恋,寄托着阊门旧居的温馨怀念。然而,屋数间三字又暗示出苏州故地物是人非,爱姬已杳然难觅的无尽怅恨。
四、元明清,曲词诗,鹧鸪词牌渐凋零
自元朝起,散曲特别流行,包括小令和套数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带过曲等等。人们通常把诗词多归属于雅文学,散曲则多归属于俗文学;还把词叫做诗余,曲则叫做词余。散曲脱胎于宋词,是在金元时期各种曲调的基础上,吸收了少数民族乐曲和民间大众新乐声,而形成的一种雅俗共赏的新体诗。可以说散曲是一种别具格律的诗,一种特殊韵味的词。
关于鹧鸪,早年在唐诗中运用频繁的五言七言诗,在宋词中相当流行的《鹧鸪天》词牌,到了元曲这里,却只存在于冷门的南曲仙吕宫、北曲大石调等小令之中。一下子从大热,变为骤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元曲中最基础的小令是独立的单只曲。每首只有一段,很象一首单调的词,也有点象一首句式参差不齐的诗。而且小令与诗词不同的最显著特点,是可以另加衬字。也就是在曲律规定必需的字之外所增加的字,这些字不受格律严格控制,即不讲平仄,不拘字数。衬字的作用既可补足语义,又可加强声情,还可二者兼而有之。尽管小令在总体上用韵比词更密,平仄比诗词更严,但用语更加口语化、市民化、生活化。另外,元曲小令还有一个特点是使用鼎足对,即三句一组,互为对仗的句子。它源自诗词的对偶句,但却没有那样严谨,对平仄的要求较为宽松,修辞的要求较为自由灵话。这种兼对偶与排比而有之的修辞,容易收到联珠炮似的效果。总之,小令由于使用方便,所以在元代散曲中,无论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都占有主要地位。
从七律诗中变化过来的《鹧鸪天》词牌,虽然只是少了一个字,多了一个标点符号,可以在宋朝流行开来,但到了更加自由宽泛的元朝,却显得刻板规矩、限制颇多,很快就被束之高阁,少人问津。而长短句不一,鼎足对常用,新颖加衬字的元朝各种曲牌小令则一发而不可收,最后发展到几乎与诗、词鼎足而三的地步。可以这么说,许多元曲小令曲牌,如《水仙子》《折桂令》《普天乐》《塞鸿秋》都脱胎于《鹧鸪天》词牌,但它们在元代却十分流行。当然,鹧鸪诗和《鹧鸪天》词牌尽管落伍了,但仍然是文学经典,鹧鸪意象依然化解在许多元曲小令之中。
1、元曲衬字新颖鼎足对,白朴可久倪瓒小令痴
元代著名的文学家、曲作家、杂剧家白朴,由于贡献突出,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合称为元曲四大家。白朴创作的小令《驻马听·吹》就是一首通过生动的夸张,丰富的联想,无痕的借典,贴切的比喻,用生花的妙笔,自然巧妙地写出了自己对边塞笛曲独特感受的震撼视听之作。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
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起句突兀别致,先夸张描写笛子横吹的立体音响效果,比喻其声高亢、清亮、悦耳,基调奇特、狂放、浓烈。接着,浓墨重彩,用三段场景展现笛声“裂石穿云”般摄魂夺魄的艺术魅力和蕴涵的苍凉、旷远、凄清意境。“霜天”的凄清,“沙漠”的旷远,“鹧鸪”的苍凉低飞,形象生动,寓意深刻,悲壮凛冽的视听形象跃然纸上。尔后,借用春秋时代凤凰台上箫史、弄玉这对金童玉女因吹箫技艺精湛而喜结连理的历史典故,暗喻吹笛者非同凡响的高超技艺。渲染响彻云霄的笛乐把凤凰台上空傍晚的行云都遏止而静听,凤凰台四周满树的梅花也被美妙的笛曲惊艳得像黄昏的飞雪而纷纷飘落。结尾句写曲终,继续用夸张的手法描摹在万籁俱寂时,悠扬的笛曲竟将挂在江边阁楼顶上明晃晃的月亮悄悄吹落,映衬出笛声的无穷魅力。曲终而余音绕梁,神思而意韵悠远。
比白朴小44岁的张可久,是元代传世散曲最多的作家,现存小令855首,套曲9首,被誉为“词林之宗匠”。他创作散曲主要讲究格律音韵,着力于锻字炼句,对仗工整,字句和美,融合诗词作法,籍以入于典雅,堪称散曲中清丽派的灵魂人物。张可久歌咏宫廷春夏风光,刻画深闺怨妇思念戍边征人的《春思》之曲,景色迷人,画面维美;动态十足,视听感人;怨妇思春,雍容惹怜。
山花红雨鹧鸪啼,院柳苍云燕子飞。池萍绿水鸳鸯睡,春残犹未归,
掩妆台懒画蛾眉。绣床人困,玉关梦回,锦字书迟。
起段描写宫廷春夏风光的三句二十一个字“山花红雨鹧鸪啼,院柳苍云燕子飞。池萍绿水鸳鸯睡。”是《春思》之曲的经典重头之笔,以著名的鼎足对来渲染描摹,可谓虎头夺势,艳丽袭人。“鹧鸪啼”一下子就点醒了“春思”哀怨的主题。在句法上,鼎足对堪奇。三句鼎足,双字鼎足,三字鼎足,乃至字字鼎足。真是红肥绿瘦,摇曳多姿,美中见奇,醉人心脾。如果说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是千古鼎足对,那么时常与马致远相互作曲唱和的张可久二十一字鼎足对,也属稍逊风骚矣!老张的太肥,老马的太瘦。肥的甘醇浓厚,瘦的嶙峻绝世。
中段转折,刻划怨妇“春思”的核心。在这么浪漫的春末环境中,情丝却快绝没了,是因为思念的夫君还未见踪影,那她在梳妆台前描眉画唇还有什么意义呢?
末段层层递进,展现怨妇“春思”的缘由。之所以在锦绣缎床上郁郁寡欢,精神萎靡,就是因为戍边征人在千里之外。自己多少次魂牵梦绕,却没见夫君的鸿雁传书。末段这十二个字从秦观《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的“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中化出。
从艺术手法上看,整个曲子衬字运用得当妥贴。中段如果按五律来写,可以呈“春残犹未归,妆台懒画眉”。但加了“掩、蛾”两个衬字,曲子就婀娜多姿了。末段也可以写成“锦绣床人困,玉关梦书迟。”但加了“回、字”两个衬字,再断成三个短句,曲子就意韵深长了。
元末明初的画家、诗人倪瓒,绘画笔法疏简,格调天真幽淡,以淡泊取胜,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为画坛“元四家”。明清时代的山水画大师如董其昌、石涛等巨匠均引倪瓒为鼻祖。家境富裕、生活优裕的倪瓒,性情孤傲、清高迂癖,每日在自己的藏书楼精心研读典籍,画画作诗。他一生不愿做官,没有纨绔子弟习气,只对山水画、小令曲痴迷。
倪瓒创作的小令《黄钟·人月圆》,借喻经典,清隽淡雅,不事雕琢,自然秀拔。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
怅然孤啸,青山故园,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作者登临越王台,体验当年李白《越中怀古》时的感想。追忆过往时光,缅怀元朝故国,抒写别样愁思。尤其是第二段描写了啼叫的鹧鸪、风中的绿草、暮色的山花等景物,描摹出一幅苍凉、衰败的画面;第三段深层递进刻画了鹧鸪孤独凄唳啸鸣,青山缭绕故园破落,越王台上青苔斑驳,四周乔木森森苍寞,营造出了一种惆怅、悲切的意境。
倪瓒借典李白的七绝名篇《越中览古》,意境传神,妙不可言。而李白又移痕“沈宋”大诗家和李峤老宰相,这种了无凿痕的文学传承,真是一代接着一代,不停地推陈出新,不停地发扬光大。
2、明清词曲落寞鹧鸪天,显贵骚客感怀文趣寓
到了明清朝代,叙事性文学已居于文坛的主导地位,包括元朝开始的戏剧、散文,还有后来的小说,而曲词诗,则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所以,尽管鹧鸪的意象仍在,但鹧鸪诗、鹧鸪词牌、鹧鸪曲牌等等样式都逐渐凋零。虽然达官显贵、文人骚客们不断传承诗词曲赋的历史文化精髓,但此时的文学创作已多种多样,因之写鹧鸪抒情感怀逸志,依然是一种雅俗共赏的文趣。
比倪瓒小整整20岁的刘崧,与倪瓒一生不愿做官相反,在明太祖朱元璋朝政时期则官至吏部尚书,施政主张以“修德行仁”。他逝世后,朱元璋亲自撰文祭奠。刘崧是元末明初江右诗派的代表人物,其诗温柔典雅,内容清浅,偏于写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大抵以清和婉约之音,提导后进”。
刘崧创作的五律《闻鹧鸪》:
尔本越中鸟,何年来此啼。羽毛浑自媚,言语使人迷。
隐隐穿松障,萧萧渡竹溪。断肠听不得,归路日平西。
《闻鹧鸪》脱胎于白居易的《山鹧鸪》新乐府诗,几乎是《山鹧鸪》的译文版。内容浅显平实,如“使人迷、听不得”,有口语化痕迹。当然,“听不得”抓住了诗眼“闻”字,也使鹧鸪的“行不得”之语呼之欲出,把断肠人日暮仍在归路上的孤独哀怨表现得淋漓尽致。“日平西”又借鉴郑谷的七律《鹧鸪》尾句“日向西”。颈联对仗工整,词性合规。隐隐对萧萧,穿对渡,松障对竹溪。尤其是穿对渡,动感十足,相当出彩。全诗的平仄韵律是仄起平收式,平韵格,相当规范。
与刘崧相差297岁,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戏曲家尤侗,也创作过一首《闻鹧鸪》。不同之处是,尤侗写的是七绝,全诗的平仄韵律为平起平收式,平韵格。曾被顺治誉为“真才子”,康熙誉为“老名士”,时人比之为李白的尤侗,可谓才高八斗,著述颇丰。
尤侗创作的七绝《闻鹧鸪》:
鹧鸪声里夕阳西,陌上征人首尽低。遍地关山行不得,为谁辛苦尽情啼?
首句直接以鹧鸪啼鸣声起兴,近乎白描,寓意深远。夕阳西下,暮霭渐沉,路旁树丛,鹧鸪啼咽;景色凄凉,啼声凄苦,借景寄情,开启承转。次句直接白描,直白抒情。戎马征人,陌路奔波,不畏悲苦,默默前行;无奈思乡,渲染愁情,怅惘忧闷,氛围低沉。第三句转折陡然,反问递进。世途险恶,艰难重重,好似关隘,险境丛生,又似山口,卡阻众多;行不得也,还要前行,异向思维,意旨深刻。末尾句设问收篇,议论升华。为了生活,必须奔波,征途险阻,辛苦何妨?诗人可贵,摆脱窠臼,独辟蹊径,角度新颖。总之,该诗前两句尽管景色描写不丰富,接近口语叙述,但后两句语气反转,寓意翻进,议论尖锐,意韵深刻,由感叹征途或旅途的艰难愁苦更深层次地推进到感叹世途的险恶崎岖、时境艰危,但警示又必须义无反顾地在困苦中探索,在险境中求胜。这样,鹧鸪诗就转折生波,平中见奇,掩卷叹息,百感交集。
与尤侗的入世参政不同,以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而著称的王夫之,坚决做隐士,把故乡衡阳县石船山下里人旧址茅屋改造成“湘西草堂”,自号“船山”,闭门著书立传,主张反清复明。王夫之创作的《鹧鸪天?杜鹃花》就是一首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感震荡中,借用典故传递自己内心孤忠怨愤的上乘之作。
锦国春从恨里裁。云安涪万浅深开。山头万片留芳影,枝上三更结怨胎。
红泪滴,血函埋。他时化碧有馀哀。伤心臣甫低头拜,为傍冬青一树栽。
杜鹃鸟在文人骚客笔下本是凄凉、哀伤的象征,而杜鹃花又是古典传说中,因杜鹃鸟日夜哀鸣时咯血染红了的山花,所以,既有热烈美好的意象,又有愁苦、相思的意象。王夫之自称明朝遗老,对故国忠孝两全,坚决不与满清合作,有亡国恨,想驱外虏,要雪国耻,光复中华。他以鹧鸪天词写杜鹃花,更是强化了凄凉、愁苦、相思的意象,可谓三愁并一愁,这样就更增添了词作的艺术感染力。王夫之用“恨”字来表达全词的中心思想。他注意用典,点化前人语句,以南宋遗民郑思萧“铁函心史”的历史典故,托物言志,表自己忠贞爱国之志。这个典故是讲南宋消失以后,郑思萧为反对元朝统治者,将自己的史集《心史》用血迹斑斑的铁匣子封上,藏于苏州承天寺井中,被后人称为“铁函心史”。王夫之自喻是啼血杜鹃花,与几百年前的“铁函心史”交相共鸣,形成了整首词忠心报国的悲情氛围。词的最后两句,王夫之又借鉴杜甫的五言排律《杜鹃》诗一段:“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将杜甫称为“低头臣甫”,隐喻自己作为明朝遗民,不满清朝统治,愤恨这种孤独凄寂的境遇,渲泻曲婉幽远的骚怨词心,表达自己生死不渝、始终如一的坚贞气节。与此同时,词中艺术手法精湛,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上片第三四句“山头万片留芳影,枝上三更结怨胎。”对仗工整,词性相符,以“怨”字为词眼。下片换头短句“红泪滴,血函埋。”古今交织,相互映衬,六个字隐喻中心思想“恨”字。
被誉为清初词坛上“最为大雅”词家的曹贞吉,康熙三年进士,官至礼部郎中。《四库全书总目》注解他的词“大抵风华掩映,寄托遥深,古调之中,伟以新意。” 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一书所附“清代著述家姓名略”中,把曹贞吉排在词家首位。
曹贞吉的词《留客住?鹧鸪》,以拟人化的手法和口吻描写鹧鸪的行止,来比喻征人羁旅的世道维艰;以交叉的叙述和多处借典化句,来展现鹧鸪与行者的迷茫哀愁,以“苦”和“杳”作为神来之笔,画龙点睛,把鹧鸪意象用到了极致。难怪同代词人吴绮选名家词时把曹贞吉的《珂雪词》推为压轴卷。即使二百多年后,《留客住?鹧鸪》仍被誉为绝调鹧鸪篇。
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声声不断,只劝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织,正复何事,关卿频寄语。空祠废驿,便征衫湿尽,马蹄难驻。
风更雨。一发中原,杳无望处。万里炎荒,遮莫摧残毛羽。记否越王春殿,宫女如花,秪今惟剩汝。子规声续,想江深月黑,低头臣甫。
上阕以“瘴云苦”起句,蕴含鹧鸪的意象,定下了全词“苦”的基调。“瘴”字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唐初“沈宋”被流放的南方瘴湿毒疠蛮夷之地。“云”既指瘴湿上空的雾霾,也被文人暗喻为政治阴霾。“瘴云苦”如同鹧鸪发出的“钩辀硌磔”悲啼,更是词人发自肺腑的一声惊呼与悲鸣。
接着三句,从空间上描写鹧鸪遍布的足迹和发出的啼声。“五溪”为湘黔交界武陵源一带的雄溪、横溪、酉溪、沅溪、辰溪,古称为蛮夷居地之一。这里虽然山明水秀,景色清丽,但因为塞邑凋敝、穷困荒蛮,又有“瘴云”,所以自古就被人们视为畏途。在那空旷的山间谷地或曲折蜿蜒的驿道边,鹧鸪时高时低地直飞,总是在不停地啼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空中回荡着的悲啼鸣叫声,怎不让羁旅之人心碎?
再下来三句,从时间上描写征人羁客的行止,并交叉带出鹧鸪的凄苦意象。即使是那么荒远瘴湿的畏途,古往今来却行人不断。他们之中有的是被差遣到彼地任官作吏,有的是奉命整体戍边守防,有的是因触犯王法而被流放发配,有的是往来盐贩织商借道而行,有的是因衣食困顿而去拓荒走险,等等,都有其各种无可奈何的主客观原因,可谓人生苦短,世途艰难。而善良的鹧鸪却总是不倦地频频啼叫,像是一种拟人的劝慰话语:“懊恼泽家”,“行不得呀”!
上阕最后三句,具体描写瘴蛮之地的荒凉破败,征人羁客、贩夫走卒的奔波疾苦,鞍马劳顿,无助无依。在写作手法上,用名词和形容词交替搭配,使语境悲怆凄苦,哀怨恨愁。
下阕换头短句,借典化句,以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再创新意,来形容在风雨飘摇的瘴蛮之地,若再想回到故乡和权力的舞台,是多么的遥远和无望。将征人羁客渴望与失望的心境落差刻画得交织如绘。
接下来两句,用夸张的手法,把鹧鸪人格化了,几乎物我合一,已然浑化不分。人和鸟要想从炎荒之地回到万里之外的故都,肯定是筚路蓝缕,颠沛流离,苦不堪言。这两句呼应了开头的“苦”字,一是路途之苦,二是身形之苦,内涵耐人寻味,辨识咀嚼有道。
后续三句,接着借典化句,几乎套用李白《越中览古》诗“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却十分贴切传神。此处的“汝”,与上阕的“卿”称呼一样,口吻完全拟人化。征人向鹧鸪叮咛,过去的一切繁华胜景虽已成过眼烟云,但千万不要忘记家园故国。可谓婉转曲折,情韵悠然,达到了物我合一的艺术境界。
全词结尾三句,笔锋一转,接着把杜鹃的苦声也带了出来。“续”字用的妙。因为其与鹧鸪一样,是苦难俩兄弟,悲啼同意象。江深月黑,怀南曰“行不得也哥哥!”子规曰“不如归去!”而且继续借典化句,几乎套用王夫之的《鹧鸪天?杜鹃花》意象和末句,王夫之则早先化转杜甫的《杜鹃》诗中那一段。这里暗喻既要学近处的船山先生,更要拜远祖的少陵野老,忠贞报国不贰臣,铮铮风骨惟丹心。
综上所述,本文按照莫言大师兄提出的要求,粗浅地试论了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鹧鸪形象。从唐初到清初,上下千年史;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名人名篇千千万;从文人官宦到迁客游子还有亲人情侣,创作的鹧鸪形象何其多,寓鹧鸪以深情表己低吟哀唱意象的作品何其多。本文经过梳理,对唐朝11位诗人、宋朝11位词人、元朝7位曲人的诗词曲中有关鹧鸪形象的作品进行了初步分辨,对鹧鸪寓含的贬谪失意、闺怨哀思、伤时忧国、思乡伤春、友朋离别、闲情逸致等意象进行了简单解析,对作者和作品进行了概要的夹叙夹议,体会了古典诗词曲的意象构设,把握了古代诗词曲者的情感意向,理解了诗词曲者的创作主旨,学到了唐诗宋词元曲中鹧鸪意象的独特审美意趣。根据儒家入世、释家遁世、道家出世的大致特点,还有道根儒茎佛叶花,三教本来是一家的通俗说法,结合儒释道融会贯通的思想,我们可将儒家的坚毅执着、道家的率真自然、释家的超脱虚无,进行杂糅融合,形成三种思想通融的特殊思维创作方式。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苏轼、李白、辛弃疾、白居易等做学问时建功立业,不断进取;为人则淡泊名利,洁身自好;遭贬时还伤时忧国,以图再起。莫言大师兄作为中国当代极具活力的作家之一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既受古代李白、苏轼、辛弃疾的豪放主义,杜甫、白居易、曹贞吉的现实主义,李清照、秦观、周邦彦的浪漫主义影响,又受当代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影响,充满着“怀乡”甚至“怨乡”的复杂情感,创作了一部部发生在故土高密东北乡的“人间传奇”和“爱恨情仇”。他在小说中构造独特的主观感觉世界,天马行空般的叙述,文字陌生化鲜活化的处理,塑造神秘超验的客观对象世界,无疑都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这些都是我们膜拜的。在当下的城市水泥森林中,我们偶尔还能听到杜鹃子规的布谷声,而鹧鸪越雉早已遁入山林,但是鹧鸪的文学意象一直在我们心中!文学永存!文字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