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歌的方式讲述（组诗）

耕读

“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
种了一辈子地的祖父
从来没有放弃过，为儿女们盘书

哪怕日子苦如黄莲
哪怕生活难于登天

书读多远，就送多远
把父亲送到长沙。把五叔送到南京

土地是另一本书，他用一生反复通读
皓首穷经，成为清贫而感伤的一页

每年春节，父亲写春联
中堂屋门口那一副的横批，总是

耕读传家


渔歌子

紫荆山不墨而黛，都说它天生丽质

一川烟雨，把陶金坪的云嫁到溪口
一场春水，把桥江的桃花运到思蒙

枣子坡的风，吹银湖村的柳绵，那么美
桃花水里的鱼，食丰美的水草，那么肥

白鹭在雨中飞，什么也没穿，什么也没没戴

那么让人担心


 九十年代的生活

租住的房子，只两间，一卧一厅
人家屋檐下，岀入都把头压低

垦了三分地，种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
也种栀子花和菊花

栀子花是青青子矜的样子
菊花是荷锄戴月归的样子

沿着破旧的街道，去政府大院上班
有时走河街，看到溆水，清澈的时候多

夜里，在陋室写诗
或在星空下，憧憬未来

偶尔收到杂志社的来信，编辑亲笔手书
我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字迹
             

我劝妹妹莫悲伤

你若悲伤，我就断肠

妹妹，别数错了纽扣，别坐在河边发呆，别让缝衣的针扎了手

一曲《送情郎》，你唱了无数遍
那么缠绵，谁把它穿在身上
那么忧伤，谁把它丢在大风的山梁

只想到外面闯一闯，最远去长沙
答应天冷了就回来，最迟在腊月


溪口江

嫁女要嫁溪口江，白米饭，鸡肉汤，青石岩板洗衣裳

溆水河冲击的平原，一坦平阳
阡陌纵横，装不下稻香和炊烟
杨柳依依，正好牵你的手

远不止这些，还有一座山，叫鹿鸣山
山下有一个书院，叫鹿鸣书院
那年秋天，我进京赶考，在此投宿

这么好的地方，你是可以嫁过去的
如果，那个幸运的人不是我

一定是我深深的悔恨和祝福


杉木轻

栎木比青冈木轻，松木比栎木轻，杉木比松木轻

若论修身正直，要数杉木
一干挺拔入云天，绝无旁逸

若论用途广泛，要数杉木
边角料，用来搭偏屋，围篱院，做柴火
行料，用来挑大梁，盖正房

方子料，用来割寿木，葬亲人


检瓦

老屋年久失修，时常漏雨
每隔几年，祖父都要爬上屋顶检瓦

把破碎的瓦片清岀去，把心中的垃圾清岀去，把对生活的怨恨清岀去

于是，屋内就晴朗了，心里就亮堂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怕风雨了

如今我人到中年，身上到处漏雨
很多的想法和秘密，无处可躲

该学学祖父那样，检一检身体里的瓦了


咏鹅

家乡溆浦，盛产麻鹅
扁黄嘴，毛发呈青灰色
曲颈向天歌时，嗓音有些嘶哑沧桑
红掌硕大，与骆宾王看到的那只一样
拨开清波，游向大唐深处

一只，是故人
三两只，是故乡
一大群，便是徘徊在游子心头的浮云

去乡下教书，垦地种菜，养几只鹅
这个美好的念想，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放牛记

后山中，坡冈上，一个人的茅草沟
有时，也在小河畔，田坎边

手牵着牛绹，是一种宿命
把牛绹绾在牛角，是一种放生

牛的可爱之处在于，看似忠厚老实
慢悠悠走在田埂上，趁人不注意
贪吃一口庄稼

那一刻，它是满定的，幸福的
就像我，偷偷想了一下打猪草的你


去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提起篮儿去拜年
每逢春节，亲人就会浮现心头

青篾编织的竹蓝，盛装过四季的丰盈
也经历过打水的失落

一块腊肉，一盒纸包的沙糖或油果儿糖两沓年糍粑。条件好点的
会多岀几只桔子和苹果

孩子走在前面，父母走在后面
走着走着，孩子成了父母，父母成了回忆


入伏记

这时候的太阳，我们叫烈日
云朵硕大，饱满，怀抱着雷雨天马行空

我从城市赶往乡下，头戴草帽，身披南风，星夜兼程
没有谁能让我改变主意

听啊，蛙声稠密，蝉鸣呈长短调
看啊，落日迟缓，晚霞高烧不退

在香樟树下纳凉，吃井水冰镇的西瓜
萤火虫持一盏夜灯来访。多么小
只够照亮童年和童谣

有一幕才子佳人戏，在荷塘上演
荷花是小旦，荷叶是青衣

莲子是无言的结局


有核的果实

我喜欢有核的果实
比如桃子，李子，梅子，枇杷

它们跟我很亲，跟我的故乡很亲
像我儿时的伙伴，如今都散落各地

果实忍耐的那部分，都集中在果核
坚硬的核，赋予我们坚强的性格

一些会发芽，一些吐出芬芳的果仁
一些被我们磨制成口器，吹出悦耳的声响

我们打小就知道，那坚硬的外壳守护的
是一颗柔软、隐忍、多愁善感的心


搭信

有时，是集市偶遇。有时，是路上相逢。有时，是专程托付

一个口信，一条消息，一句问候，一声平安

事关健康，疾病，悲喜，生死
此去经年，别后故事

风雨交织，也能抵达
山高路远，也能抵达
年深日久，也能抵达


一船朱红桔运往常德

那时，县城溆水南岸有一片桔林
一眼望不到边，县人叫它桔花园

上古原生的桔种，皮薄肉嫩，酸甜多汁
有一种由衷的馥郁香
因果子呈朱红色，故名朱红桔

暮春时节，桔花盛开
冲天香气直透城廓，河街深巷尽是游人醉

两千多年前，屈大夫为它写过诗
一百多年前，向家码头异常繁忙

等着收购的朱红桔，一担一担摆成长龙
从码头，直到下河街口

明天早上，一船朱红桔就要运往常德


数溪流

故乡溆浦，多溪流

二都河上游有北斗溪，九溪江，沿溪
三都河上游有木溪，茸溪，白竹溪
四都河上游有让家溪，大渭溪，野猪溪

沿途还有诗溪，高明溪，桐木溪，簑衣溪，舒溶溪

这么多溪流，在崇山峻岭间寻找岀路
这么多溪流，搬运深山的寂静与沉重

这么多溪流，让溆水成了有根之水


媒人婆

要有把稻草讲成金条的口才
要有把干鱼儿讲出眼泪的本事

王家的女儿乖，丁家的伢儿标
桐木坨的枣子脆，大湾的片塘甜，
十里八乡，到处都是好地方，到处都有好儿女

给新娘撑伞，跨红，铺婚床
妹妹生得白朦朦，好比梨花带雨浓
帐子挂得高又高，夫妻恩爱百年好

一番传统仪式，把新婚接进新房
一通四六八句，把婚礼推向高潮


想起思蒙

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思蒙

因为山么，它落地成霞
因为水么，它澄静若练

因为桥么，一座浮桥，一座廊桥
我不会喜新厌旧
因为雨么，一会儿绵绵，一会潇潇
我都能明白此中真意

因为夕阳里的归鸟，卢峰的新月，三闾滩头的杨柳依依

因为你，看尽千帆，至今没有开言


那时灯火

用火柴，把它唤醒
柔弱的光，怕风

持灯，必须用手护着
那是一个家的心脏，在人间闪烁其词

黑夜广大，而它太小，像我儿时的理想
刚好照亮木窗的眼眶，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有油烟的味道，有炙热的火苗，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捧在掌中，是黯淡的光景
噙在眼里，是希望的热泪


丁家冲的月亮

月是故乡明
自古，人们都对故乡的月亮有所偏爱

我偏爱溆浦的月亮，我偏爱观音阁的月亮，我偏爱丁家冲的月亮

月亮岀来亮堂堂，照着我的美娇娘
月亮和一首民谣一道，从东山冉冉升起

望乡坡亮了，紫荆山亮了，整个雪峰山都亮了
以及，祖宗的牌位，父母的爱情，儿孙的前程

它照过洋房子的烟火弥漫，也照过大屋的残墙断垣
它照过青石巷的幽静，也照过水泥路的苍白
它照过春去秋来，古往今来，苦尽甘来

它照过短松冈，新坟挨着旧坟
它照过那条无名小河，在夜间偷偷岀走
眼里，泛着泪光


溆浦瑶茶

从雪峰山的百草中，取一味甘甜
从花瑶的生活日常，取一济喜庆

摊放，杀青，反复揉捻，滚炒，提香
要遇良泉，才肯释放心中的甜
茶汤金黄透亮，兼容淳朴与世故

用以解乏，养生，慰风尘
用以雅集，论道，悟禅宗

叫你木姜叶柯，或甜茶，都那么美
都那么清香天然，善解人意


 望鹿鸣山

呦呦鹿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先生尚处英年
卸下风尘，结庐山中，与鹿为邻
与香草、美人、山鬼为伴

一去溆水，再去沅江，三去洞庭
偌大的江山，却不容你一身
故国北望，路漫漫其修远兮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叹君无嘉宾
呦呦鹿鸣，其声哀号，故尔有离殇

问苍山亘古，何处置琴心
问白云千载，何日止相思
鹿鸣山中，不闻鹿鸣，何以慰忠魂

先生前赴，吾辈后继
其间，峰回路转，时光荏苒，世事茫茫


桃子

看到桃子，我就会想起一朵桃花
在春天里，你刚从诗经里偷偷跑出来

那时候，多么快乐啊
你笑着春风，春风笑着我，我笑着尘世
然后，我俩相视一笑

这一笑，足以天长地久
纵使，我们在各自的风雨中凋落、飘零
沦落天涯

桃子，你是桃花的留言
还是桃花的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