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者日记（组诗）

 

　　注：2021年4月，我被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安排到武冈市开展乡村振兴工作。当地岭多林密，民风淳朴，但基础设施薄弱，干旱少雨，我们兴产业——建养鸡场，强基础——修路、打井，建设美丽院落。我工作之余读书、思考、写作。两年多时间，写下了不少草稿，陆续修改完毕，现将叙事脉络比较清晰的篇章整理为一组。

双牌镇

双牌镇有两座石碑
一座抗战胜利纪念碑
一座贞洁牌坊
一座嵌着子弹，一座刻着锁痕
老人们说，石碑不说话
它们比族谱更沉默

纪念碑我没有找到
听说已经砸碎在动荡的年代
只见到残败的贞节碑，淹没在荒草里

我们体内同样立着两座碑
历史把碑文烙进骨头
一道是胎记，一道是伤疤
风穿过残碑的裂缝
一半沉默，一半呜咽


天龙山

山把路举到云里，又抛进谷底
路拧成麻绳，甩进山口的深井

山是倒扣的粗瓷碗
汉子们围着喝酒、观天
碗空了
就仰头数星子，嚼茴香豆

男人把方言塞进编织袋
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
女人们把炊烟搓成缆绳
拽住火车轰鸣的尾巴

他们的脚印在山脊上
踩出又一条云路


庄稼汉

在大山深处，锄头比亲人们还多
老的，少的
男人，女人

弯下腰的时候
就变成了另一把镰刀
收割自己的影子
皱纹里的汗珠 
比稻粒还沉
他们习惯把旱灾和洪水
当成命里的劫数
弯腰收割稻穗的动作
像在向土地反复叩首
直到自己 也变成
田埂上一抔沉默的土

坟头的稗草摇晃
那只攥着泥土的手
还在倔强地寻找
田地里埋着的 
另一种可能


书写者

我们抵达时
群山正用夏季的裂纹
练习皲裂的修辞
岩层把三十年干渴
裂成带铁色的惊叹号

建设者的工具
开始叩敲群山的门环
测绘仪是最先落地的种子
惊讶于群山眉心的问号
钻头撬开群山的臼齿
听流水在钻头下弹出琴弦
 
推土机推开板结的岁月
每一块岩石都开始练习站立
它们曾是山路的断句
——现在，柏油像墨汁泼洒在大地的稿纸
养鸡场的铁丝在风里抖成波浪
抖落未醒的鸡鸣

当卡车碾过大地新写的诗行
扬起的尘埃是未写完的逗号


驻村者日记

卸下沾满泥点的新鞋
石阶便领着云气前来认亲
崖边的松针开始翻译
深谷暮鼓的声音
借半盏蝉声润笔
在笔记本上记取：

东家的柿子何时涨红脸颊
西家的鹅仔露出了新黄
新修的村渠怎样折叠月光
硬化的山路藏起了笑靥

柴门总比黄昏醒得早
收留的星光酿出蜜意
——不妨将他乡认作故乡
这漫山遍野的
都是你的亲邻


春光现

我所见到的春天
从清脆的鸟鸣开始
那时，雨水已停，明媚渐出
一声声比鸟鸣更清脆的的寂静
替无数个人间
向我们表达致意
远来的人，归去的人
被风声和溪水翻遍发梢毛孔的人
在身体的旷野中
和春天来了一次最欣喜的相逢


山中万象

如果在山中待得太久
就会发现
万物都有独特的表达方式
山鸡用五彩斑斓的颜色
炫耀初恋之美
白云深处，一棵树
退出了生活
在峭壁前，随意枯荣
山风和松涛
会从断崖那边
送来广陵散一样的隐喻

一辆车
抛锚在异乡
一个人
隐去乡音
随从了大江大河中
一滴水的命运


客从山中老

见山卸甲，遇水解鞍
将世外烟云叠进包袱
山径蜿蜒处
自有松针替人缝补时间
借半碗溪水养云
借一截枯枝量风
与石桌对坐时
蝉声忽然悬停
暮色漫过脚背的刹那
山中岁月忽然开口：
“你袖口漏下的蝉蜕
已替你在尘世
签收了所有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