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就像在但丁凝滞的空间里

   
织 锦
 
达尔文为泥土突然
举出第一朵鲜花,继而变异的
无数被子植物涌出地表用气味和色彩歌唱而困惑不已
他将这个问题称为“讨厌之谜”
 
之后,古植物学家在以色列发现的
植物化石将达尔文设定的时间推前了两千万年
就像是你必然出现在我的眼瞳(或者恰恰相反)
在亚洲之东,中国辽宁,一种古果化石
像上帝互置的迷局和解匙
显示了必然哺育和汇聚的结实
 
显然,这并不是原点,不是一,也不是
暗夜第一次隐藏在乌有的鸟翼的那个瞬息
你可以继续前推:为什么在一亿三千万年前
两株相同的花草分别站亚洲大陆东西两端
迎风祈祷,将无法猜度的行旅抛入时间之海
 
谁创造并托举着她们游历宇宙,扎根命定之地
我凝视你童年的相片：脸、眼神、嘴巴
神情似乎已经泄露将来的秘密
也是讨厌之谜，正将我所有感觉和判断引入更深的渊底
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茎叶的脉流和纹路必然地呼应朝霞
灿烂地成为你微笑的织锦
 
   回忆：昂拉千户府
 
厚重门扇
带着长久居于淤泥深黑处的铁锚的执重
缓缓裂开，延展视域，方形石砖缝隙一样青草迎风
阳光沿着核桃的高耸低回转折
 
在很多个梦里，你用力推动儿时宅院的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时间在啃噬松木的纹理
就在梦的蛋壳的碎裂声中
熟悉的尘土气息让做梦的人从重重套盒醒来
 
方正庭院，暗示人的居所符合被星辰照耀的角度
在陡峭的楼梯，我无数次摔飞铁碗里的蚕豆
现在被自己的脚步踩住踏住那些游蛇的记忆
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幽魂——男人和女人发烫的脸
 
那些喜悦的柏香，莹澈的眼泪和银壶倒出的酒滴
在看不见的火光中跃动，就像昼夜轮番描摹的玻璃画
更重要的是别离的时分，占卜的时分，夜半的寒气湿重
命运的弹孔在一具具微热的躯体留下金属的瞭望哨
 
你似乎知悉某种秘密
静卧在苦痛的甜蜜里
 
   契 机
 
每一天
每一个夜晚
每一个时辰
分钟
秒
  
都在等待我们改变
或者谨守
 
路
即物也
就是编织
曲折
 
自我与其他，与另一个自我
同时相互渗入、扭结
变形
凝塑
接着像是从地府涌出的云
缠绕着每一个朝阳
 
就这样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时辰每一分和秒
眺望
 
等你转身
屏住呼吸
 
   消解之诗
 ——己亥正月十五随记
 
正是鞭炮
快乐地崩塌欢乐的世界
先是一个锐角
再是一个扇形
流金溢彩的夜晚千疮百孔
露出贫乏、荒凉的本质
仍然是陈旧的街道
和新起的更旧高楼
星光有一时无一时地
戳刺着寒风
仍然是生铁的等待
和类似猫狗的呜咽
焰火稀疏
鞭炮零星
消除你我
 
   荒 诞
 
我把荒诞也称为爱
对于冷漠、无聊,开裂的冰
我所能做的,就是爱
 
即使冰裂足下
身子滑入测水
寒冷也会让我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是表情能发出的唯一符号
 
在这个世界
爱就是荒诞,并且使荒诞不至于荒诞
实际上,荒诞可能越来越荒诞
反而使爱像两件冰凉的皮衣
 
爱在生长
八月呼吸微凉的月亮
冬天，杨树顶着光秃秃的冠冕做梦
 
   何以赌
 
和未知作赌
二十四小时,每秒有恒河沙粒的增量
赌注只能是唯一的：
不能再生,不能再次拥有
 
骰子滚动二十四小时
每秒有着恒河沙粒的增量
你感觉血在壁管的冲击
一遍遍留下盐的颗粒
 
真相已经不重要
就像梦让客观失去界线
你只是和未知一赌
赌出应该的形象,搏到荒野月明
  
 河 源
 
你是生的供养人
从天上来，奶水成丝带，成海子，成孔雀翎，眼睛和子宫
 
也是命的供养人
在横断山脉冲撞，拐大弯，划大圈，依星空立规矩
 
你是慈的供养人
眼神扶起湿漉漉的羔羊，手把手教习拿刀子的人
也是美的供养人
黑颈鹤在大泽唱歌，认出冰峰是映照前生的大个儿琥珀
 
你是枯的供养人
落日时分，大风一遍遍吹洗皮肉，在骨头架成的帐篷钻来钻去
 
也是阔的供养人
就算胸膛只有巴掌大，一个人一样可以拐大弯，划大圈，走向高处
 
   菊 花
 
又要陷入黄昏
丘陵起伏的夜晚——不远
一缕缕雨丝在发亮
落到水泥地上黑得彻底
或许，还会见面
但只能是路人、梦遇
眼神和眼神还一样吗
呼吸和呼吸——石上雾气
在墨深的天空下
两艘船舰擦身而过，
没有旗语，没有回忆，没有搅动空气
就像在但丁凝滞的空间里
就像等待荒冢长出青草
有时，就是这么悲哀：
月亮照亮这朵菊花，也照亮那朵
菊花被照亮这朵，又照亮那朵

原载于《青海湖》2019年9月青海诗人作品联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