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冯娜

星岩地图:端州纪行 (组诗)

2024-09-23 作者:冯娜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冯娜,一级作家、诗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十余部。

羚羊峡
 
  粤(越)地,牵牛、婺女之分野也,今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
    ——《汉书·地理志
 
羚羊就是西江上游的春汛
丘陵勾连起冲积平原
古书中的蹄印从一种方言中踩踏而过
星象分野,粤声琤琮
一个刺史在江面奋力书写着
卷轴上的墨渍打湿了栈道
 
他在一页纸的边角写道:
“羊峡,扼咽喉于岭南”
岭南,一颗塞满湍流与花蕊的心脏
它轻如白昼,重似巨石
羚羊就是坐在巨石上的君王
公元1646年
朱姓的皇帝在这里开始
并,结束了他的朝代
他的梦景辉煌,他的步履彳亍
羚羊从未出现在他的清晨
 
峡谷就是一个人晚年的声调
多少世代,多少相等的遗憾
对叶榕和桃金娘分割两岸
牵牛、婺女之星守候在多情的夏日
漩涡飞遏
水中撑篙的人打磨着岩石和自己的肩背
纤绳拴不住任何犄角
他熟练地跳上摩崖
羚羊般,温驯地将江水向东放牧
 
 
端州帖
 
  绍圣三年(1096年)春三月辛亥,封遂宁王赵佶为端王。
  政和八年(1118年),宋徽宗升兴庆府为“大藩”,并赐“肇庆府”额,意为“喜庆吉祥之始”,肇庆之名自此沿用至今。
    ——《肇庆府志》
 
非我所愿啊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他们说,我还未踏足的江洲是我的封地
他们说,我早夭的兄长没有子嗣
他们说,他们说
山要遮拦,江欲奔流
迢迢端州
它可明了哪种吉庆才是我贴身的衣袍?
 
红衣人说我的道士冠带风流无双
绿衣人说我的琴音似南方的泉涌
——非我所愿啊,端州
无法只身前往的,天青色的螺壳山
樟子松与桫椤的屏风隔绝着我的手
瘦削的笔锋,我在雕刻我的心
转身觅不见的奇石
他们说,
忽而在四会,忽而在太湖
 
在无数白鹤交织的梦里,
我已明白了生命
是属于我而终生不会相见的端州
它给我意外的祝福、魂牵梦绕的拂晓
——在那种无人的湿漉漉的山地
所有跌宕离奇的身世透明如釉
我牵着我的小马驹
它不吃草也不饮水
随我在郁江的大雾中慢慢走
 
家山回首三千里
我本怀揣端砚,却要在西风中北行
非我所愿啊
我做了这世间最懦弱的人君,端州的弃儿
他们说,远征青唐羌族是我唯一的大氅
他们说,我苍生不顾、夜行锦衣
更不应在异族的屋帐中悲泣
我悲泣的是,金石卷帙葬身火焰
端州、汴京、燕云,与我永诀!
 
端州啊,池塘秋晚
我生命的谶语,就像这我领受却从未亲近的封地
它的四季,芙蓉与腊梅
我的心中沟壑,山禽与锦鸡
翻飞在它安详的山岭
我——命运肇始于“赵佶”之名的旅人
我只愿一个无人知晓的旱季
端州的石桥上
打湿的蓑笠 覆盖着我也覆盖着近处的农人
他的喜乐就是我的喜乐
他的端州,仿佛也是我的端州
 
 
七星岩与石室
 
  蹙怪形以万殊,砑地势以千变,伏虎奔象,浮梁抗柱,激涛海而洪波沸渭,合杳口而群峰嵯峨。
    ——李邕《端州石室记》
 

 
地下河已替人们镌刻,石幔遍布
岩洞中的星群倚赖一头鹿的记忆排列
蜷缩的肉体  在石壁上敞开
人在世上行走的情形,岩石听见
他们的苦悲,用力的一掷
那模糊的爱悦,在拓片上深浅不一
 
并非只有在坚硬石壁上的留名者,才拥有繁星
水月与岩云喁喁私语
群山之上的夜空,这广袤的石室
消失的人影和念头
堆积着溶岩
 
有人路过,带走完整的摩崖拓印
不完整的私欲让他毁去石壁上的烟霞
梨花如叹息
夜鹭掠起树尖上的水珠
星岩就是石柱之眼
——
一根石柱的尊严是一滴水的千万年
 
一些文字慢慢走出了冬夜的视野
北斗,在落羽松和鹤群都憩息的方向
一张阔大的躺椅在水面摇晃
那岩石雕凿的艰难、坎坷和颠沛
都在阵阵涟漪中获得了宽慰
水捂紧它们的倒影
像淡绿色的蛾子,静静悬垂
 
整个石室就是一个遗失的汉字
握在星湖的手心
启明星升起时被浸泡的靛蓝
一点点洇湿,那些有名无名者的空地
他们仰卧或闲坐
和岩石融为了一体 
 
 
山海舆地全图
 
  1584年,利玛窦在广东肇庆绘制出第一幅近代意义上的中文世界地图——《山海舆地全图》,后佚失。这张地图后曾被多次修订重刻并起过不同的名字。
 
进入西江之境,我
——欧逻巴人利玛窦,公元16世纪
帆樯如织,一个紧抿着嘴的船夫还很年少
不需要打开我行李箱中的地图
未知的大陆未知的海洋,是我听不懂的土语
 
盐巴,仍是此地的珍藏
人类的辛酸劳作、汗渍过的田地大体相似
芭蕉、荔枝树、庭院中种植的文殊兰
亚细亚的景观充盈于我抵达的夏日
上清湾
——我拆开东方人火漆封缄的书信
将另一半地球平摊于石灰墙上
 
洋流在风的印刷术中兜兜转转
镬耳屋是当地人的倾听
忧郁的洞穴依然是我们的藏身之所
书房静闭如一枚河蚌
南北亚墨利加、墨瓦蜡泥加,
不是布满褶皱和花蕾的衣物
 
弯曲的海岸线、密集的山峦、村庄
1584年,饮茶的间隙
肇庆知府王泮,询问起日月蚀的影踪
我,欧逻巴人利玛窦
正在描绘一棵吊钟花的铃铛
重新学习一种语调中的天圆地方
 
山海舆地,溶洞迸出的光亮
北岭的另一面,鱼获在秘密的风浪拐角
世界并非一览无余
那些失踪的出海者抛出的铁锚
钉在我的牛皮纸上
——将汉字写在山地中间
就像人们第一次登陆在自己的土地上
将汉字写在无人的海域
就像午后打了一个盹
 
——我,睡眼惺忪的欧逻巴人
利玛窦,在肇庆找到了地图上的亚细亚
亚细亚,在地图上找到了自己
 
 
金渡花席编织

  山种龙目,水种龙须。龙须至芒种而肥,肥则勿壅,壅之生虫退色。至秋分而熟熟,乃与灯心芯草同收,而使金渡村人织之。
    ——屈大均 《广东新语》

 
确有一双妇人的手,
在这濡湿的江岸,将我与水分隔
——茳芏,他们也叫我“蒲草”
人们走近我,让太阳、重物、色彩一并走近我
我的生命,连接着雨水和江畔的野地
泥土、虫鸣、麦溪鲤的跳跃
都被他们信手编织进我的脖颈
 
永寿庵编织的是傍晚的阴凉
几张手工打制的桌椅,和我一样
在暑热中飞快地走过午睡的屋檐
檐角时常长出青苔
他们把这清凉编织在我额头
 
旧梦不满足于萤火飞来嬉戏
他们又播种起柑橘的沁甜和卵石的纹路
来不及凝神
确有窗户的灯忽闪忽闪
——我已在颠倒的昼夜中远渡重洋
 
人们叫我来自东方的仲夏夜
瓷壁上的纹样
我有我新的生命
还“滋滋”冒着莲塘、金渡的水气
河滩上的舂草声,像一次次探访
那些手指可以触碰到的湿地
 
 
端砚临帖
 
  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寞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
    ——吴兰修 《端溪砚史》

 
谁在此地掷砚成洲
烂柯山延绵,鼎湖山保存着泥盆纪的骨骼
远古的漂浮物,涌向沉积的海底
缓慢沉降
一种风蚀的感情,在坑岩中封印
 
只有水墨,能重燃失落已久的情愫
在丝帛上摩擦的笔画
指尖稳住的山麓  
一方砚就是活下来的古陆
 
螺蚌和落叶围绕着水云母石
未开采完的岩坑,还在耕地的犁铧
一个人将自己的身世放轻
轻到只在雕琢的手艺中隐隐浮现
——紫蓝、青紫、蕉叶白
石头的眼睛睁开
黑夜漫漫,抚触着怯生生的手
 
砚石上的手稿
署着山色与湖色的字号
一位莫姓名宣卿的少年人
他在雷雨过后的屋前走来走去
鹧鸪声来到他的书上
节气里的雾霭
砚中的乾坤
说书人帮他拾掇起一个破旧的包袱
 
他也许登上了一艘船的甲板
行囊里的笔墨就是江上的罗盘
浪沫飞溅,船帆如史书般悬挂
命运在漩涡前辗转
——好在波涛就是他的出生地
好在,一方砚就是压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