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居的江月——苏轼黄州诗钞（卷七）
2025-05-09 作者：黄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黄海，蒙古族，海口中学学生。系海南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诗网签约作家。
1. 破衫裹着云朵睡——初到黄州
2. 龟背种文字——垦荒东坡
3. 猪肉香进词牌——发明东坡肉
4. 雁影踩过——孤立于风雨沙洲
5. 赤壁真相——赤壁前后赋
6. 诗书里的寒食节——寒食帖
7. 蓑衣比官袍体面——定风波
8. 与乞丐平分月光——结交农夫
9. 脚印硌疼诗行——育儿趣事
10. 铜钱串成的风铃——穷到记账
11. 黄泥捏的赤壁——黄泥坂与赤壁
12. 三间茅屋的争吵——临皋•东坡•雪堂
13. 田埂上的奏折——忧国老农
14. 迟到的赦免令——神宗的救赎
15. 行囊里的江湖——离黄州调令
1. 破衫裹着云朵睡——初到黄州
定惠院的老槐树
终于学会了弯腰
僧袍扫过台阶的时候
总比晨光慢半拍
苏轼望着瓦缝里漏下的星子
这床榻分明是片晒僵的荷叶
翻身就听见
吱呀吱呀的水声
斋堂飘来的炊烟
缠住他腰带
那锅杂豆粥
正在嘲笑京城宴席
筷子插进碗底
竟长出嫩芽
原来和尚们
把春天腌成了咸菜
嚼着嚼着满嘴都是青草味
东坡居士这个名号
从粥碗浮起
他伸手去捞
却搅碎一池云影
小沙弥蹲在廊下数蚂蚁搬家
说师父的鼾声
压塌了三页经书
昨夜木鱼自己游到江心去了
晾衣绳上挂着一件官服蜕的壳
风一吹就演起皮影戏
演到乌台牢房那段
被晒化的雪水呛住喉咙
树荫里知了集体背诵判决书
菜畦边新结的蛛网
粘住落日
苏轼用洗笔水
浇活半死野葵
又羡慕起那只瘸腿灶鸡
它单脚跳上佛龛
偷吃供果时比宰相还从容
钟声把月亮推上东山
他摸黑找茅厕撞进经藏阁
经卷里的蠹鱼
纷纷探出头
商量要不要
给这落魄翰林
让出半寸蛀空的龙鳞
苏轼半夜饿醒
发现肚皮贴着脊梁
原来贬官比剃度更耗元气
摸到窗前剥剩的橘子皮
竟像捧着御史台的火签令
酸甜的刺还扎在指缝里
晨钟响前他梦见自己变成馒头
被蒸笼吐纳了九百回合
醒来枕上全是麦香
僧袍下摆沾着未破晓的露水
比朝堂的唾沫星子清澈
小沙弥送来隔夜的冷茶
苏轼对着碗底晃动的自己发愣
这脸比黄州的月亮瘦两圈
倒是影子在粉墙上愈发肥硕
像块不肯融化的雪
斋钟又响 这次是催落山太阳
他抢过扫帚追打满地榆钱
说这些金箔
硌疼了菩萨脚掌
老和尚合十微笑
看疯子与童子
在暮光里摔跤
晾晒的经书被风翻到空页
苏轼抓起秃笔要补只呆头鹅
墨汁却先于手腕滴落
在"居士"二字上
孵出歪扭的绒毛
2. 龟背种文字——垦荒东坡
城东这块地
连野兔都嫌硌牙
苏轼的锄头啃下去
火星溅起来比乌鸦还黑
泥块里翻出的蚯蚓
个个像缩水的诏书
黄州太守送来的麦种
在布袋里
笑他指甲缝的墨痕
这双手写过凤翔的雪
写过杭州的潮
现在要学写萝卜的八字根
春雨来得比小妾还刁钻
刚打湿土皮就扭腰溜走
苏轼蹲着盯裂开的墒情
明白龟背刮毛
原来是老天爷的种田经
邻家老农隔着篱笆吐烟圈
说翰林学士的蓑衣
活像被贬官的鹭鸶
他索性脱了靴子插秧
脚丫陷进淤泥那刻
比中书省的地砖还凉
麦苗刚拱出地皮
就被太阳晒得打卷
苏轼半夜偷井水浇灌
月亮在桶里碎成铜钱
这买卖比盐铁司的账目清楚
孩子们追着问他
龟背真能长出毛毡吗
他指指自己晒脱皮的脊梁
看 这不就是现成的毯子
可惜咯得皇帝睡不着
蝗虫来过 翅膀剪碎云影
苏轼和农夫们敲着铜盆驱赶
盆底映出的脸
比遭灾的麦苗还绿
官服补丁里掉出半粒俸禄
秋收时镰刀比毛笔驯服
麦穗低头吻他掌心的茧
打谷场上的月亮
被连枷打成一张薄饼
嚼着嚼着
就尝到汴梁的脂粉味
酒旗在风里笑他
现在真成了东坡的土著
他摸出最后三个铜板
打酒时发现
瓦罐比乌台的砚台深
醉倒在草垛旁那夜
星星都是未盖章的奏折
有颗特别亮的
像极了王安石的新法条文
硌得他左肋发痒
晨露缀满蛛网的时辰
苏轼在田埂上
遇见自己的影子
比去年多出三丈泥土气
影子说 别刮龟背了
你已经是块会走路的东坡
3. 猪肉香进词牌——发明东坡肉
黄州的猪肉
在案板上打盹
价签垂头丧气
像被雨水泡烂的奏折
苏轼的菜刀一亮相
肥膘就自动排成方阵
灶王爷昨夜托梦
说御膳房缺个烧火的
他今晨便用井水
把五花肉教化成云朵
砂锅咕嘟咕嘟
背起《楚辞》里的招魂章
柴火噼啪作响
分明是开封府衙的惊堂木
在炖煮时辰里变软
肉香翻过墙头时
隔壁县令的鼻子
正在俸禄簿里打鼾
黄毛小儿扒着灶台问
学士老爷为何不放糖霜
苏轼抹着额头的汗珠笑
甜味都留在汴京啦
这里只配用苦咸修行
酒糟在坛底偷酿月光
他舀起一勺黄昏浇在肉上
酱色便顺着纹理
爬成赤壁的崖壁
筷子轻轻一戳
就流出建安十三年的夕阳
童仆蹲在台阶上学狗叫
说肉香把梁上的老鼠
都馋成了弥勒佛
苏轼掀开锅盖那瞬
蒸汽托着他飘起来
比知州大人的轿子
还高三分
儿子苏过数着
肉块上的年轮
爹爹这比松江鲈鱼肥
傻小子他敲着碗边
鲤鱼跳龙门算什么
这油花里游着真龙呢"
暮色染透茅檐时
肉汁在盘底写起碑帖
比《寒食帖》更圆润
比《赤壁赋》更丰腴
筷子夹起的每块颤巍巍
都是未盖玉玺的赦书
醉汉踢翻酒瓮
闯进来
嚷嚷要尝宰相手艺
苏轼塞给他半块肥膘
那人啃着啃着哭出声
比婆娘的裹脚布还香
更夫路过偷走一缕香气
梆子声从此带着油花
打更词也改成
戌时火候到
卯时烂如膏
晨露未晞时
饿猫叼走最后一块胶质
胡须上沾着的琥珀光
晃得苏轼眯起眼
这分明是早朝时
漏进笏板的晨曦
太守派人来讨秘方
他蘸着肉汤在灶台写
慢着火 少着水
柴灰里的火星爆响起来
吓得师爷踩到自己的官袍
小贩们挤在院墙外
鼻子像蚯蚓钻透土坯
苏学士的肉香
能治衙门里的冷脸病
从此黄州集市上
肥膘与瘦骨开始称兄道弟
苏遁爬过门槛时
肉汤正在青砖地画江山
婴孩的牙印
成了最稚嫩的题跋
人皆养子望聪明的叹息
暂时被油香堵在喉咙
卖柴翁用担子换了一碗
枯枝般的手指
在油脂里泡出春意
他说这滋味
比儿子中秀才那晚
祠堂分的胙肉还暖
月光来偷师学艺
把影子投进陶瓮
苏轼盖上荷叶说
明日请早转身
把菜谱写成偈子
墨迹未干
就被蟑螂舔去半边
最后一块肉凝成琥珀时
他想起乌台狱中
那碗漂着鼠毛的薄粥
油星此刻在胃里造反
比御史们的
弹章更汹涌
更漏滴到三更
灶膛余温孵着空锅
像未被临幸的奏折
他摸着圆滚滚的肚皮
发现贬谪文书上的朱批
正在油花里慢慢晕开
4. 雁影踩过——孤立于风雨沙洲
沙洲的芦苇
集体患上软骨病
在风里东倒西歪
苏轼的蓑衣涨成帆
每根棕毛都竖成桅杆
逆着汴京吹来的阴风
江水啃着岸脚的姿势
像极了谏院新来的书记官
专挑松动的石缝下嘴
他索性解开衣带
让肚皮上的波浪
与潮信对质
渔父的网撒向漩涡中心
捞起半片残阳
学士要加餐么
苏轼摇头
指指自己空荡的胃囊
那里正漂着
未拆封的诏书
野鸭在浅滩练习折子戏
忽而排成罪字
忽而变作敕字
他掷出卵石打水漂
涟漪里浮出
王珪当年举笏的手势
雨点开始审判沙地时
每颗都戴着獬豸冠
砸在额角生疼
苏轼摸到发际线
后退的痕迹
比乌台档案的
缺页更明显
童仆缩在船篷里数铜钱
串钱的麻绳突然崩断
元丰通宝滚进江泥
像极了散落的弹劾奏章
被浪花一舔就没了棱角
对岸飘来的笛声
把雨丝纺成铁链
他仰头接住冰凉的经纬
忽然想起陈慥来信说
黄州猪肉比开封便宜
蓑衣渐渐长进皮肉
棕毛与胡须纠缠成网
苏轼弯腰拾蚌壳
发现自己的倒影
正被虾群肢解成星斗
老渔妇递来烤芋头
焦黑表皮裂开处
露出雪白的讥诮
比玉堂宴的熊掌如何
他咀嚼时
牙齿硌到未化的盐粒
暮色如鸦群压向脊背
沙洲开始缓慢下沉
苏轼把诗稿塞进蚌壳
封口时听见
自己的心跳
在硬壳里变成珍珠
夜鹭的冷笑刺破雨幕
他索性脱靴当桨
划向更黑的江心
脚趾触到水底时
捞起枚生锈的箭镞
纹路与御史中丞的牙印相似
雷声在云层里整理案卷
闪电不时漏出朱批
有道特别亮的
恰好照见他的脚踝
那里缠着
半截没入血肉的银鱼袋
天快亮时雨停了
沙洲只剩巴掌大的立足地
苏轼发现昨夜写的诗
被螃蟹剪成零星的韵脚
正随泡沫漂向赤壁
早潮送来半片船板
上面蛀满虫眼
排列成独钓寒江雪
他大笑三声
震落鬓角的沙粒
颗颗都像缩小的官印
5. 赤壁真相——赤壁前后赋
赤鼻矶的浪头啃着崖壁
把三国嚼成满口渣滓
苏轼的小船漂在酒香里
橹声比建安七子的
咳嗽还轻
芦苇忽然集体弯腰
露出江底锈蚀的戈矛
折断的戟尖上
蹲着只肥胖的江鸥
正用喙整理
建安十三年的月光
同游的秀才数着箭痕
此处并非真赤壁
苏轼舀起半瓢江水
铜雀台也不过是
曹操梦里的一粒沙
月亮从东山户口簿里
偷跑出来当向导
苏轼的酒杯刚举到半空
就接住周瑜甲缝漏下的
半阕未唱完的《短歌行》
醉眼朦胧时
江面浮起百万支火把
他伸手去捞
却捉到条银鱼
鳞片上刻满阵亡者的籍贯
酒坛见底那刻
崖壁忽然翻开
露出诸葛亮借箭的账本
墨迹未干处
分明是王安石的新法条目
秀才们争论曹军败因时
苏轼正用鱼骨剔牙
东风若肯借我三日
定把黄州猪肉
吹成汴京贡品
夜半箫声贴着水面爬来
像小乔改嫁时的嫁衣
拖过长江
他掷出空坛打水漂
涟漪里浮出
自己杭州任上的堤坝图纸
晨雾漫上船舷时
众人发现苏轼不见了
找遍船舱只寻见
半块墨迹淋漓的砚台
正吮着江水吐泡泡
三日后渔夫在断崖下
发现他睡在鹳巢里
怀里抱着未写完的《后赋》
字句间游动的江豚
不时顶翻平仄格律
秀才们拓印石壁时
苏轼蹲在浅滩
教乌龟背诵《前赋》
那畜牲听完
竟驮着半片朝霞游走了
秋后黄州童谣开始传唱
周郎火攻烧不着
苏子墨汁淹千军
连知州审案时
惊堂木都换成砚台形状
苏轼再访赤鼻矶那天
发现自己的句子
被刻在卖酒翁的招牌上
大江东去"四个字
每笔横竖都渗着猪油香
临行前夜江神托梦
说杜牧当年那支断戟
已熔铸成他的官印
醒来摸案头
《赤壁赋》草稿上
果然沾着铜绿色的霜
最后一次摆酒矶头
江水忽然倒流三丈
露出沉沙的万卷战书
最上面那封
署名东坡居士
墨色尚新
6. 诗书里的寒食节——寒食帖
三月的雨
把黄州泡成宣纸
苏轼的咳嗽声
在窗纸上烫出焦黄的洞
幼子苏过端着药碗进来
发现父亲砚台里宿墨
已凝成元丰五年的冰
襄阳书家米芾寄来的信札
正在案头模仿垂死蝴蝶
每个字都在抖翅膀
苏子瞻 黄州猪肉
可堪入帖否
他大笑时震落
襟前两粒冷粥痂
侍妾王朝云
把旧官服剪成绷带
裹住漏风的窗棂
布纹里残存的朱砂
偶尔在夜里发光
像御史台未熄灭的烙铁
寒食节的炊烟集体出逃
苏轼用湿苇杆写
春江欲入户
墨汁立刻被地板吸走
留下蚯蚓般的痕迹
襁褓中的苏遁爬过时
误认作新画的糖人
邻居酒监潘丙提着酸酒来访
醉后非要用胡子蘸墨
说这比衙门印泥更润
药商郭遘在墙角数苏轼白发
比乌台那夜
又多了十九根
隐士陈慥捎来的柴胡
在药罐里翻跟头
苦味熏得梁上家鼠
连夜搬家到知州粮仓
苏轼对空鼠洞说
替我问候王禹偁
墨冻住了
王朝云呵气化开时
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舞姿
被困在死灰吹不起的
起字最后一捺
苏过临帖的手停了下来
父亲破灶二字
怎么像在咬人"
苏轼抹去嘴角血丝
灶君昨夜托梦
说黄州米价
比我的字更瘦硬"
米芾第二封信到来时
正逢邻家杀鸡祭灶
鸡血溅到信纸上
天下第三行书
多出个第四作者
潘丙的侄儿偷撕半页练字
第二天全村狗吠不止
原来哭途穷三个字
钻进了看家犬的喉咙
每叫一声就掉出
半截断笔头
寒食过后的第一个晴日
苏轼把字帖晾在菜畦
韭菜纷纷侧身避让
唯恐自己的绿意
玷污了那些黑瘦的筋骨
王朝云收帖时发现
"空庖煮寒菜"的"寒"字
竟结出霜花
她呵气欲融
却见苏轼摇头
留着给米元章
当印章用
苏遁抓周抓到《寒食帖》
口水浸透的哭字
长出绒毛
苏轼抢过塞进灶膛
火苗却集体下跪
说烧不得
三年后开封书画铺
掌柜指着赝品吹嘘
瞧这死灰二字
多像苏学士
在黄州啃羊骨头的牙印"
米芾临终前
把原帖浸在酒缸
据说每至寒食
缸中便传出
苏轼与潘丙划拳的声响
7. 蓑衣比官袍体面——定风波
三月初七的雨在林间布阵
苏轼的竹杖先于脚步
与黄州土地签了契约
芒鞋刚沾泥
就长出杜根般的须
同行者马梦得捂紧蓑衣
这位旧日幕僚总怀疑
每滴雨都是探子的冷箭
子瞻且慢行
前日李定门生
刚在驿站题了反诗
樵夫张二从岔路钻出
肩上的柴担压着韵脚
"苏学士这蓑衣
比知州官轿还威风"
说着掰开块崖蜜
甜味瞬间冲散三斤雨腥
雨点开始考较词牌格律
穿林打叶的平仄里
苏轼发现自己的影子
正用柳枝在地上改注《周易》
吟啸二字被蚂蚁
搬进树洞当干粮
侍妾王朝云遣童仆追来
油纸伞包着的姜汤
在布袋里背《楚辞》
饮罢浑身毛孔
都张开成小酒肆
挂着何妨徐行的布招
隐士陈慥策马掠过山道
抛来半壶荆楚老烧
酒液在壶中演练阵法
每滴都站成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哨兵
雨停时苏轼的须梢
仍滴着未写完的句子
水洼里突然游出
年轻时在凤翔判的旱案文书
墨迹早被泡成银鱼
马梦得拧袍角抱怨
"这野径比御史台还滑"
苏轼却指给众人看
断柯上萌发的新蕈
正用菌褶背诵
他去年写的洗儿诗
归途遇着卖炭翁赵四
扁担两头挑着元丰雪
苏夫子笑什么
见你担子两头
各坐着个放晴的太阳
竹杖点过青石板的刹那
山道忽然平仄颠倒
苏轼踉跄中抓住的
不是松枝而是
自己四十岁那年的腰带
王朝云在庄前晒琴
弦上水珠滚成归去
苏轼甩出湿鞋击中
檐角风铃
惊飞的麻雀们
在空中排成《定风波》谱
马梦得烤着火嘟囔
"明日必得风寒"
苏轼从袖中抖出半阕残词
投进灶膛
火苗顿时念起
回首向来萧瑟处
更深夜半时
陈慥的鼾声如雷
苏轼摸到窗前
见自己白天踩出的泥印
在月光里渐渐羽化
变成一群不系之舟
晨起推门
昨日蓑衣已生根抽芽
新叶上露珠滚动
全是未加盖官印的
赦免文书
8. 与乞丐平分月光——结交农夫
潘丙家的酒瓮刚开封
黄州城东的麻雀就醉了三分
这位卖酒为生的老秀才
总把酒糟堆成小山
说是给李太白垫脚
郭遘提着药囊闯进来
这位江湖郎中指甲缝里
藏着半部《伤寒杂病论》
苏学士 饮完这碗醒酒汤
保管你舌底生津
能骂三天三夜新党
古耕道扛着锄头进门
鞋底的泥巴还带着
东坡第七畦菜地的脾气
他从怀里掏出个野瓜
比王相公的青苗法甜
酒过三巡
潘丙开始用筷子敲碗
唱起自己编的田家杂剧
每句都像发霉的干枣
卡在苏轼的牙缝里
抠出来全是开元天宝旧事
郭遘给众人把脉
说苏轼肝里有块铁
是奏折炼成的
古耕道闻言大笑
正好打把镰刀
割我地里的稗草
邻家张婆子扒着窗棂看
说这群人疯癫得
比她死去的丈夫还厉害
那年他对着县衙石狮
讲了三天《孟子》
童仆苏过躲在灶间
偷尝父亲酒杯
辣得把《论语》吐进柴堆
王朝云赶来时
正看见"君子不器"的句子
在灶膛里烧成灰蝴蝶
更夫老赵来讨酒喝
醉后非说铜锣是免死金牌
要送给苏轼抵债
众人哄笑中
苏轼摸到锣面上
真有一道敕字的凹痕
潘丙侄儿在院角
用酒水写地契
说要把长江北岸
卖给苏轼种梅花
郭遘抢过笔添上
附带三斤落日
五斗晨星
古耕道哭了起来
说自家老牛今早
对着开封方向跪拜
苏轼拍案而起
明日牵来
我教它写反刍诗
酒坛见底时
月光正好爬到
苏轼的官印疤痕上
潘丙凑近瞧了瞧
比知州大人的
还多三道金边
郭遘提议结拜
古耕道拔根头发当香
插在烂梨上
三人对着苏轼磕头
吓得他连退三步
踩死一队搬家的蚂蚁
王朝云端来醒酒汤
发现碗底沉着
半枚元丰通宝
苏轼舀起细看
竟是当年司马光
赠他的那枚
晨鸡叫破晓色
潘丙抱着空坛说梦话
上可陪玉皇大帝
郭遘在墙角接茬
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古耕道的鼾声
给这句话盖了枚
带泥巴的印章
苏轼摸黑找茅厕
撞见自家看门狗
正对月背诵《刑赏忠厚之至论》
狗尾巴扫过的地面
显出黄州二字
比邸报上的朱批还亮三分
9. 脚印硌疼诗行——育儿趣事
苏遁抓周那日
黄州城外的野桃树结了果子
王朝云把算盘和
《汉书》摆成八卦阵
这小祖宗却爬向
苏轼刚脱下的破官靴
乳娘李氏急得跺脚
靴筒里能掏出什么前程
苏轼大笑着倒提靴子
掉出三粒黄州沙
正好拼成"山"字
邻居潘丙送来染红的鸡蛋
这位酒监兼算命先生
非说婴孩掌心有宰相纹
可惜被一道酒糟线截断
像极了乌台的朱砂笔
苏过蹲在弟弟身后
偷偷放上自己的木剑
十岁的少年尚不知
这道寒光会劈开
多少将来的风雨
郭遘提着药囊闯进来
这位江湖郎中坚持要用
《千金方》垫桌脚
令郎哭声洪亮
何须读什么圣贤书
学我卖虎骨酒更实在
古耕道从田头赶来
指甲缝里的泥巴
还带着东坡的墒情
他塞给苏遁一把野枣
比科举考题甜多了
小祖宗尿湿《庄子》
王朝云去换尿布时
发现尿渍形似南海地图
苏轼凑近细看
莫非我儿要当
儋州的知州
乳娘李氏煮着羊奶
惊叫灶火里
跳出个戴乌纱的小人
苏轼拨弄炭灰
原是半截没烧透的奏折
苏过教弟弟认字
人字还没写完
苏遁就抓起墨块
在墙上画了座歪塔
郭遘说这必是
未来的太医局建筑
满月酒那日
潘丙喝高后非要用
《周易》给苏遁卜卦
卦象显示"坎为水"
老秀才挠头"莫非
要跟他爹一样
总被口水淹"
古耕道带来刚割的蜂蜜
蜂巢形状酷似御史台
苏轼掰下一块喂儿
尝尝 这就是
忠言逆耳的味道"
苏遁长牙时咬破苏轼手指
血珠滴在《洗儿诗》稿上
人皆养子望聪明的聪字
突然长出绒毛
王朝云忙用丝帕按住
怕它飞走
乳娘李氏发现
每当苏轼抱儿
小祖宗就揪他胡子
揪下的白须落地
都变成未写完的
明月几时有
周岁宴上
郭遘送的药葫芦
被苏遁摇出古怪声响
倒出一看
是半粒干瘪的枸杞
形状像极了
惠州的白鹤峰
最惊人是那日午后
苏轼见儿子趴在地上
与蚂蚁群谈判
蚁王居然搬来
半片桃花笺
上面写着春江水暖
潘丙闻讯赶来
断言此子必是
文曲星书房跑丢的
书童投胎
古耕道却摇头
分明是东坡地里
那棵逃税的荠菜转的世
苏遁夭折那夜
黄州下了桃花雪
苏轼抱着冷透的小身子
发现掌纹里的山字
正在慢慢塌方
王朝云拆开所有尿布
拼成挽幡
乳娘李氏哭晕在
晒奶罐的土墙边
苏过把木剑埋进菜畦
剑柄朝北
郭遘开的安神汤
苦过黄柏
苏轼一口饮尽
说"原来聪明
真是穿肠毒"
古耕道沉默地
在东坡地里种下
七十二棵野桃树
每棵年轮中心
都刻着卯君二字
潘丙醉倒在坟前
反复念叨 早知该教他
喝酒而不是认字
酒水渗入泥土处
次年长出丛野莓
摘一颗尝
竟是满口墨香
10. 铜钱串成的风铃——穷到记账
铜钱串在房梁打秋千
苏轼的脚尖刚离地
王朝云就按住算盘
这个月还差十五文
才能碰到汴京的碗底
邻居潘丙扒着门缝看
这位卖酒的老秀才
总说苏家的账本
比《春秋》还难懂
昨日三文买葱
今日倒赚回两片烂菜叶
郭遘来送药渣时
非要用《千金方》抵债
江湖郎中指着药方说
当归这两字
就值你欠我的三十钱
古耕道蹲在门槛啃馍
东坡种地的老把式
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桑皮纸
苏学士学学我
画圈当钱 画叉当债
最后烧给灶王爷
管保糊涂账变功德簿
苏过临帖的手直发抖
墨汁太淡 写出的字
瘦得像饿了三天的
衙门差役
王朝云咬牙剪下一缕头发
换回半块松烟墨
童仆阿福在院里数蚂蚁
说黑蚁是铜钱
红蚁是欠条
两队虫子打架那夜
苏轼的梦话都在算
元丰三年那场雪
到底折合多少粟
潘丙侄儿来送酒糟
瞥见梁上钱串
非说像极了下葬用的
金缕玉衣
气得苏轼当晚
把节用二字
刻在牙牌上磨牙
郭遘开的安神汤
在锅里冷笑
喝我一口
抵得上看三天账本
苏轼闭眼灌下
果然梦见自己变成
会走路的开元通宝
古耕道的老妻送来腌菜
坛底沉着颗带锈的
咸元祐钱
留着 比新鲜钱更压秤
苏轼嚼着菜梗
写出一串 带盐霜的绝句
朝中故人寄来的信
总在问黄州物价
苏轼回信时
墨汁故意洇透纸背
让那些关怀的字句
都变成模糊的账目
苏过偷看父亲笔记
发现猪肉颂旁边
画着密密麻麻的
小圈套大圈
问是何意
苏轼苦笑"这是
汴京的月亮
啃缺了黄州的饼"
潘丙醉后提议
用诗稿当钱使
苏轼当真写了张
抵酒三升的条子
老秀才醒酒后又来讨
再加个肉字
才够本
最窘是那日清晨
老鼠叼走最后一文
苏轼追到洞口
听见里面叮当响
像极了当年
翰林院领俸的动静
王朝云当掉银簪那日
苏轼对着空梁
唱了整夜《赤壁赋》
唱到"物与我皆无尽"时
钱串突然断线
铜钱雨里
站着四十岁的自己
郭遘来诊脉时断言
这脉象是饿出来的神仙体"
开出的药方竟是
每日吞服
三粒东坡土
古耕道在地头
用秸秆教苏轼
摆九宫算阵
钱这玩意跟野草一样
越算越疯长
离黄州前夜
苏轼烧了所有账本
火焰里浮出 潘丙的醉脸
郭遘的药囊
古耕道的破草鞋
还有王朝云那支化成灰的
并蒂莲银簪
晨光中收拾行囊
发现苏过偷偷藏的
一串铜钱
每枚都磨得发亮
像小小的舍不得吃的月亮
11. 黄泥捏的赤壁——黄泥坂与赤壁
黄泥坂的脚印
在雨后发芽
苏轼的草鞋长出了根须
每走一步就开出朵野菊
赤鼻矶的浪花却笑他
把三国故事种错了地方
酒葫芦在腰间打盹
惊醒时泼出半江
建安十三年的烽烟
苏轼抹了把脸
掌心就站着个
醉醺醺的周瑜
这里不是真赤壁
樵夫张二啃着硬馍说
但您老的诗
比曹操的战船
更能折腾江水
说着吐出一粒沙
正好硌在苏轼的韵脚上
黄泥坂的泥特别黏人
每次醉酒归来
总偷走他半阙新词
今晨却发现
泥里埋着枚生锈的箭镞
刻有元丰二年制
赤壁的月亮是个老骗子
昨夜答应借他东风
今宵却躲在云后
数苏轼新添的白发
一根能换几斗黄州米
江鱼最是狡猾
叼走他投喂的诗稿
转身就游进渔网
鳞片上还闪着
大江东去的残句
苏轼在矶头刻字时
石屑飞溅成星
其中一颗砸中
对岸补网的渔娘
她扬手抛来的绳结
正好捆住将散的晚霞
黄泥坂的蚂蚁大军
总在搬运他的醉话
有句人生如梦
被蚁王钦定为
新巢的镇国之宝
赤壁的野鸽子最势利
见他衣带渐宽
便不肯落脚肩头
直到酒葫芦倾倒
才来争食水中的
零碎月光
樵夫张二的儿子
用苏轼丢弃的草鞋
养了窝蟋蟀
每只叫声都带着
遥想公瑾当年的腔调
黄泥坂的晨露最公道
昨夜收集的叹息
今早都还给他
在衣襟上绣成透明的谶语
赤壁的江神托梦说
要借他的胡子
当钓线捞沉沙的折戟
醒来发现枕上真缠着
几茎断须
苏轼在泥坂跌跤时
压扁了整座三国
起身拍拍屁股
曹操的八十万大军
就卡在他腰眼里
酸了半旬
最后那夜 他同时醉倒在
黄泥坂和赤壁之间
月光来判决时
两地的影子
正为争夺这个醉汉
打得不可开交
12. 三间茅屋的争吵——临皋•东坡•雪堂
临皋亭的瓦片
学会了失眠
每夜数着苏轼的鼾声
掉下三片青苔
东坡的菜畦却打着哈欠
说这书生连说梦话
都带着奏折的腔调
雪堂新糊的窗纸
总被月光戳破
昨夜偷溜进来的
是只迷路的萤火虫
背着半阙
没写完的《南乡子》
邻居潘大脚来借火种
看见雪堂墙上的影子
正在给影子讲课
这是翰林院的新规矩
苏轼解释时
灶灰突然笑出了声
东坡的萝卜最是刁钻
白天装睡
夜里就拔腿逃跑
今晨发现它们
在田头排成
元丰通宝的图案
气得苏轼当场
背了遍《盐法敕》
临皋亭的麻雀胆大包天
偷吃他晾晒的墨块
拉的屎都是蝇头小楷
王朝云说这分明是
米芾来信讨债
变的新把戏
雪堂的雪是个慢性子
去年腊月答应来访
今年立春才捎来口信
说在路上遇见
被贬的柳宗元
多聊了几句
东坡的春雨最没骨气
刚打湿锄头
就哭哭啼啼
非要苏轼写首安慰诗
才肯好好下下来
写完却发现
每滴雨都变成了
逃税的茶商
临皋亭的月亮爱告状
昨夜向长江举报
说苏轼偷藏了半壶月光
今早差役来搜查
却从他衣袖倒出
整个黄州的蛙鸣
雪堂的北墙有暗疾
一到阴天就喊腰疼
苏轼开的药方是
贴张《楚辞》膏药
结果招来
满屋子的山鬼
东坡的野狗最会拍马
见他扛着锄头走来
就表演后空翻
翻着翻着
把去年埋的骨头
翻成了《尚书》残简
临皋亭的灶王爷
最近学会用炭灰
写弹劾奏章
说苏轼烧的稻草
有诽谤朝廷的嫌疑
雪堂的梁上燕
去年听了半部《论语》
今年回来续租时
竟带着雏鸟一起 背诵
苛政猛于虎
东坡的夕阳最贪杯
总赖在苏轼的酒碗里
不肯下山
最后被夜巡的更夫
连碗端走
挂在梆子上当灯笼
临皋亭的夜雨
在瓦罐里酿成了醋
苏轼尝了一口
想起当年 在凤翔判过的
那桩醋坊官司
雪堂的耗子胆大包天
偷走他刚写的诗稿
在洞里办起私塾
第一课就教
自笑平生为口忙
最后那场雪落下时
三处影子突然吵架
临皋亭说该温酒
东坡嚷着要锄草
雪堂却把门一关
在墙上写满
呵呵两个大字
13. 田埂上的奏折——忧国老农
春耕的蓑衣还滴着朝露
老赵头就蹲在田埂上
用烟斗比划黄河决堤的姿势
苏学士啊您给评评理
这水患比衙门税吏
还会啃庄稼
苏轼的锄头生根
长成棵愤怒的桑树
枝丫间结满
元祐年间的邸报
每片叶子都在
背诵青苗法条文
邻村李麻子牵牛过来
牛角上挂着去年的
免役税收据
畜生都晓得
这纸比草料还难嚼
说着把税单折成
会叫的竹蝉
东坡的麻雀最懂朝政
在晒谷场排成
新法 旧法
两个方阵
为争几粒瘪谷
打得羽毛纷飞
最后被童仆苏过
一把全逮了烤着吃
老赵头的孙女
用麦秆编了顶
缩小版的相公帽
非要苏轼戴上
说这样锄地时能多吓跑
三亩地的蝗虫
田间休息时
老农们围着苏轼
用土块摆出汴京的格局
这里是中书省
那边是枢密院
最后用尿冲出了
条护城河
李麻子的老黄牛
开口说了句 不如归去
吓得众人跪倒
只有苏轼听出是自家儿子
躲在牛腹下恶作剧
县衙派来的税吏
在田头量地时老赵头故意
把裤腰带掉在丈量绳上
结果少算了
两亩三分地
东坡的蚂蚁也懂
官场规矩排着队给
一只金龟子上贡蚜虫蜜
苏轼扔下的饼屑
它们碰都不敢碰
老赵头酿酒的手艺
被征用为官酿法样本
气得他把酒曲
全倒进了 苏轼的诗囊
说让朝廷也尝尝
这酸味
李麻子最绝
把朝廷的盐引
糊成了风筝放上天时
线突然断了 县尉带着差役
追了十里地 最后挂在
知州的官帽上
春雨来收税时
每滴都带着 户部的烙印
老赵头举起葫芦接
说这是要给转运使大人
存点酒钱
苏轼在泥地上
画了幅《流民图》
夜半被风修改成
《千里江山图》
角落还题着丰亨豫大
气得他早起尿了个大叉
最后那坛酒埋在了界碑旁
老赵头说等朝廷换章程时
挖出来庆祝结果三年后
长出棵歪脖子树结的果子
全是铜钱状
临别那日老农们送的
不是鸡蛋不是馍
是包从县衙墙上
撕下来的免税告示
说路上饿了
就嚼两口
14. 迟到的赦免令——神宗的救赎
元丰七年的雪在诏书上融化
苏轼数着檐溜
计算敕令抵达的时辰
每滴都像乌台狱卒
漏给的半碗冷水
黄州驿马打喷嚏时
惊飞了整窝赦免文书
童仆阿福说昨夜梦见
官袍在江里自己游回来
鳞片闪着
汝州团练的字样
王朝云拆开旧棉袄
掏出团发霉的月光
该晒晒了 她说
这团光却突然滚到
神宗灵牌前
结出霜花
邻居潘丙送来占卜的龟壳
裂纹组成量移二字
老秀才坚持说看见
先帝在云端修改朱批
把永不叙用
描成了且耕且读
苏轼的胡子突然叛变
白须集体倒戈
在砚台里写起谢表
黑须却顽固地 缠住笔杆
要继续写《寒食帖》
赤壁的江神托梦
说收到神宗密旨
要借他三斗才气
给新登基的小皇帝
当笔墨钱 醒来发现枕头下
压着未拆封的
元祐元年历书
苏过临摹《兰亭序》时
永和九年总写成
元丰八年
橡皮擦破的洞眼
正好漏出司马光的脸
定惠院老和尚送来珍藏的
神宗御赐袈裟
说该物归原主了
抖开却飞出
十七只谏院的墨汁蝉
王朝云在晒被子时
拍打出许多陈年旧事
有片雪花始终不化
仔细看是当年
王安石在御前
为他求情的口型
童仆阿福打酒归来
说街口卖卦的瞎子
非要用半部《周易》
换苏轼的旧官靴
穿上能踩到先帝的悔意
赦书真正到来那日
黄州的乌鸦集体
改诵《论语》
最老的那只
还叼来神宗年间
某次早朝上
掉落的玉簪
苏轼整理行装时
发现贬谪时带的
那包开封土 竟长出嫩芽
标签上写着
宜种直臣
最后那夜 雪堂的梁木
落下陈年积尘
组成神宗的 最后一道口谕
月光来宣读时
每个字都带着
墨池深处的龙涎香
15. 行囊里的江湖——离黄州调令
驿马踢翻露珠时
苏轼正给东坡的萝卜
写最后一首情诗
泥土突然翻出
元丰七年的旧雪
团练副使的铜印
在包袱里咳嗽
这枚被贬官磨瘦的
看家犬 终于等来
啃新骨头的日子
邻居潘丙抱着酒坛冲来
酒液晃荡的声音
像极了乌台狱的镣铐
苏子瞻 这坛埋了五年的
错认水 今日
必须错认成琼浆
江湖郎中郭遘的药囊
吐出三颗
长绿毛的安神丸
带着 汝州的水土
比黄州更伤肝
古耕道蹲在菜畦
用锄头刻地契
东坡这片泥
永远姓苏
断锄飞起的刹那
惊走三只记账的麻雀
王朝云收拾书箱
发现《寒食帖》夹缝里
藏着黄州五年的
落日收据 每张都烫着
炊烟的指纹
苏过数着父亲的官靴
左脚三处补丁
是密州抗旱时磨的
右脚两道裂痕
记着徐州抗洪的
某个子时
童仆阿福在院角
烧毁所有药渣
火堆里突然爆出
呵呵的笑声 原来去年元日
写坏的那支桃符
潘丙侄儿偷走半块
垫桌脚的砚台
说是要碾成粉
合着泪水做送别的爆竹
郭遘突然掏出银针
要给苏轼刺幅
《汝州官场避祸图》
第一针下去
流出的竟是
《赤壁赋》里的月光
古耕道的老妻
塞来一包沙土
发作时嗅嗅
比安神汤管用
后来在汝州客栈
苏轼才明白
这是东坡的
五更喷嚏
马车上船那刻
江水倒流
露出沉底的
三百六十五个醉卧的夜晚
每个酒坛里都泡着首
未完成的诗
潘丙追到渡口
非要用胡子
量江水的离愁
量着量着 那撮白须
竟编成了送别的柳枝
郭遘站在芦苇丛
把药方撕成纸鸢
最远那只驮着呵呵二字
一直飘到
司马光的坟头
古耕道在最高处
种下棵歪脖子松
说等树影盖满江面时
苏学士就该
梦回沙湖道
苏轼翻看调令
发现背面粘着苏遁抓周时
没抓的那枚
生锈的官印
王朝云忽然指天
说黄州的云全都跟来了
不信你看 那朵最胖的
像不像 没吃完的
东坡肉
2024.6.12于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班
2. 龟背种文字——垦荒东坡
3. 猪肉香进词牌——发明东坡肉
4. 雁影踩过——孤立于风雨沙洲
5. 赤壁真相——赤壁前后赋
6. 诗书里的寒食节——寒食帖
7. 蓑衣比官袍体面——定风波
8. 与乞丐平分月光——结交农夫
9. 脚印硌疼诗行——育儿趣事
10. 铜钱串成的风铃——穷到记账
11. 黄泥捏的赤壁——黄泥坂与赤壁
12. 三间茅屋的争吵——临皋•东坡•雪堂
13. 田埂上的奏折——忧国老农
14. 迟到的赦免令——神宗的救赎
15. 行囊里的江湖——离黄州调令
1. 破衫裹着云朵睡——初到黄州
定惠院的老槐树
终于学会了弯腰
僧袍扫过台阶的时候
总比晨光慢半拍
苏轼望着瓦缝里漏下的星子
这床榻分明是片晒僵的荷叶
翻身就听见
吱呀吱呀的水声
斋堂飘来的炊烟
缠住他腰带
那锅杂豆粥
正在嘲笑京城宴席
筷子插进碗底
竟长出嫩芽
原来和尚们
把春天腌成了咸菜
嚼着嚼着满嘴都是青草味
东坡居士这个名号
从粥碗浮起
他伸手去捞
却搅碎一池云影
小沙弥蹲在廊下数蚂蚁搬家
说师父的鼾声
压塌了三页经书
昨夜木鱼自己游到江心去了
晾衣绳上挂着一件官服蜕的壳
风一吹就演起皮影戏
演到乌台牢房那段
被晒化的雪水呛住喉咙
树荫里知了集体背诵判决书
菜畦边新结的蛛网
粘住落日
苏轼用洗笔水
浇活半死野葵
又羡慕起那只瘸腿灶鸡
它单脚跳上佛龛
偷吃供果时比宰相还从容
钟声把月亮推上东山
他摸黑找茅厕撞进经藏阁
经卷里的蠹鱼
纷纷探出头
商量要不要
给这落魄翰林
让出半寸蛀空的龙鳞
苏轼半夜饿醒
发现肚皮贴着脊梁
原来贬官比剃度更耗元气
摸到窗前剥剩的橘子皮
竟像捧着御史台的火签令
酸甜的刺还扎在指缝里
晨钟响前他梦见自己变成馒头
被蒸笼吐纳了九百回合
醒来枕上全是麦香
僧袍下摆沾着未破晓的露水
比朝堂的唾沫星子清澈
小沙弥送来隔夜的冷茶
苏轼对着碗底晃动的自己发愣
这脸比黄州的月亮瘦两圈
倒是影子在粉墙上愈发肥硕
像块不肯融化的雪
斋钟又响 这次是催落山太阳
他抢过扫帚追打满地榆钱
说这些金箔
硌疼了菩萨脚掌
老和尚合十微笑
看疯子与童子
在暮光里摔跤
晾晒的经书被风翻到空页
苏轼抓起秃笔要补只呆头鹅
墨汁却先于手腕滴落
在"居士"二字上
孵出歪扭的绒毛
2. 龟背种文字——垦荒东坡
城东这块地
连野兔都嫌硌牙
苏轼的锄头啃下去
火星溅起来比乌鸦还黑
泥块里翻出的蚯蚓
个个像缩水的诏书
黄州太守送来的麦种
在布袋里
笑他指甲缝的墨痕
这双手写过凤翔的雪
写过杭州的潮
现在要学写萝卜的八字根
春雨来得比小妾还刁钻
刚打湿土皮就扭腰溜走
苏轼蹲着盯裂开的墒情
明白龟背刮毛
原来是老天爷的种田经
邻家老农隔着篱笆吐烟圈
说翰林学士的蓑衣
活像被贬官的鹭鸶
他索性脱了靴子插秧
脚丫陷进淤泥那刻
比中书省的地砖还凉
麦苗刚拱出地皮
就被太阳晒得打卷
苏轼半夜偷井水浇灌
月亮在桶里碎成铜钱
这买卖比盐铁司的账目清楚
孩子们追着问他
龟背真能长出毛毡吗
他指指自己晒脱皮的脊梁
看 这不就是现成的毯子
可惜咯得皇帝睡不着
蝗虫来过 翅膀剪碎云影
苏轼和农夫们敲着铜盆驱赶
盆底映出的脸
比遭灾的麦苗还绿
官服补丁里掉出半粒俸禄
秋收时镰刀比毛笔驯服
麦穗低头吻他掌心的茧
打谷场上的月亮
被连枷打成一张薄饼
嚼着嚼着
就尝到汴梁的脂粉味
酒旗在风里笑他
现在真成了东坡的土著
他摸出最后三个铜板
打酒时发现
瓦罐比乌台的砚台深
醉倒在草垛旁那夜
星星都是未盖章的奏折
有颗特别亮的
像极了王安石的新法条文
硌得他左肋发痒
晨露缀满蛛网的时辰
苏轼在田埂上
遇见自己的影子
比去年多出三丈泥土气
影子说 别刮龟背了
你已经是块会走路的东坡
3. 猪肉香进词牌——发明东坡肉
黄州的猪肉
在案板上打盹
价签垂头丧气
像被雨水泡烂的奏折
苏轼的菜刀一亮相
肥膘就自动排成方阵
灶王爷昨夜托梦
说御膳房缺个烧火的
他今晨便用井水
把五花肉教化成云朵
砂锅咕嘟咕嘟
背起《楚辞》里的招魂章
柴火噼啪作响
分明是开封府衙的惊堂木
在炖煮时辰里变软
肉香翻过墙头时
隔壁县令的鼻子
正在俸禄簿里打鼾
黄毛小儿扒着灶台问
学士老爷为何不放糖霜
苏轼抹着额头的汗珠笑
甜味都留在汴京啦
这里只配用苦咸修行
酒糟在坛底偷酿月光
他舀起一勺黄昏浇在肉上
酱色便顺着纹理
爬成赤壁的崖壁
筷子轻轻一戳
就流出建安十三年的夕阳
童仆蹲在台阶上学狗叫
说肉香把梁上的老鼠
都馋成了弥勒佛
苏轼掀开锅盖那瞬
蒸汽托着他飘起来
比知州大人的轿子
还高三分
儿子苏过数着
肉块上的年轮
爹爹这比松江鲈鱼肥
傻小子他敲着碗边
鲤鱼跳龙门算什么
这油花里游着真龙呢"
暮色染透茅檐时
肉汁在盘底写起碑帖
比《寒食帖》更圆润
比《赤壁赋》更丰腴
筷子夹起的每块颤巍巍
都是未盖玉玺的赦书
醉汉踢翻酒瓮
闯进来
嚷嚷要尝宰相手艺
苏轼塞给他半块肥膘
那人啃着啃着哭出声
比婆娘的裹脚布还香
更夫路过偷走一缕香气
梆子声从此带着油花
打更词也改成
戌时火候到
卯时烂如膏
晨露未晞时
饿猫叼走最后一块胶质
胡须上沾着的琥珀光
晃得苏轼眯起眼
这分明是早朝时
漏进笏板的晨曦
太守派人来讨秘方
他蘸着肉汤在灶台写
慢着火 少着水
柴灰里的火星爆响起来
吓得师爷踩到自己的官袍
小贩们挤在院墙外
鼻子像蚯蚓钻透土坯
苏学士的肉香
能治衙门里的冷脸病
从此黄州集市上
肥膘与瘦骨开始称兄道弟
苏遁爬过门槛时
肉汤正在青砖地画江山
婴孩的牙印
成了最稚嫩的题跋
人皆养子望聪明的叹息
暂时被油香堵在喉咙
卖柴翁用担子换了一碗
枯枝般的手指
在油脂里泡出春意
他说这滋味
比儿子中秀才那晚
祠堂分的胙肉还暖
月光来偷师学艺
把影子投进陶瓮
苏轼盖上荷叶说
明日请早转身
把菜谱写成偈子
墨迹未干
就被蟑螂舔去半边
最后一块肉凝成琥珀时
他想起乌台狱中
那碗漂着鼠毛的薄粥
油星此刻在胃里造反
比御史们的
弹章更汹涌
更漏滴到三更
灶膛余温孵着空锅
像未被临幸的奏折
他摸着圆滚滚的肚皮
发现贬谪文书上的朱批
正在油花里慢慢晕开
4. 雁影踩过——孤立于风雨沙洲
沙洲的芦苇
集体患上软骨病
在风里东倒西歪
苏轼的蓑衣涨成帆
每根棕毛都竖成桅杆
逆着汴京吹来的阴风
江水啃着岸脚的姿势
像极了谏院新来的书记官
专挑松动的石缝下嘴
他索性解开衣带
让肚皮上的波浪
与潮信对质
渔父的网撒向漩涡中心
捞起半片残阳
学士要加餐么
苏轼摇头
指指自己空荡的胃囊
那里正漂着
未拆封的诏书
野鸭在浅滩练习折子戏
忽而排成罪字
忽而变作敕字
他掷出卵石打水漂
涟漪里浮出
王珪当年举笏的手势
雨点开始审判沙地时
每颗都戴着獬豸冠
砸在额角生疼
苏轼摸到发际线
后退的痕迹
比乌台档案的
缺页更明显
童仆缩在船篷里数铜钱
串钱的麻绳突然崩断
元丰通宝滚进江泥
像极了散落的弹劾奏章
被浪花一舔就没了棱角
对岸飘来的笛声
把雨丝纺成铁链
他仰头接住冰凉的经纬
忽然想起陈慥来信说
黄州猪肉比开封便宜
蓑衣渐渐长进皮肉
棕毛与胡须纠缠成网
苏轼弯腰拾蚌壳
发现自己的倒影
正被虾群肢解成星斗
老渔妇递来烤芋头
焦黑表皮裂开处
露出雪白的讥诮
比玉堂宴的熊掌如何
他咀嚼时
牙齿硌到未化的盐粒
暮色如鸦群压向脊背
沙洲开始缓慢下沉
苏轼把诗稿塞进蚌壳
封口时听见
自己的心跳
在硬壳里变成珍珠
夜鹭的冷笑刺破雨幕
他索性脱靴当桨
划向更黑的江心
脚趾触到水底时
捞起枚生锈的箭镞
纹路与御史中丞的牙印相似
雷声在云层里整理案卷
闪电不时漏出朱批
有道特别亮的
恰好照见他的脚踝
那里缠着
半截没入血肉的银鱼袋
天快亮时雨停了
沙洲只剩巴掌大的立足地
苏轼发现昨夜写的诗
被螃蟹剪成零星的韵脚
正随泡沫漂向赤壁
早潮送来半片船板
上面蛀满虫眼
排列成独钓寒江雪
他大笑三声
震落鬓角的沙粒
颗颗都像缩小的官印
5. 赤壁真相——赤壁前后赋
赤鼻矶的浪头啃着崖壁
把三国嚼成满口渣滓
苏轼的小船漂在酒香里
橹声比建安七子的
咳嗽还轻
芦苇忽然集体弯腰
露出江底锈蚀的戈矛
折断的戟尖上
蹲着只肥胖的江鸥
正用喙整理
建安十三年的月光
同游的秀才数着箭痕
此处并非真赤壁
苏轼舀起半瓢江水
铜雀台也不过是
曹操梦里的一粒沙
月亮从东山户口簿里
偷跑出来当向导
苏轼的酒杯刚举到半空
就接住周瑜甲缝漏下的
半阕未唱完的《短歌行》
醉眼朦胧时
江面浮起百万支火把
他伸手去捞
却捉到条银鱼
鳞片上刻满阵亡者的籍贯
酒坛见底那刻
崖壁忽然翻开
露出诸葛亮借箭的账本
墨迹未干处
分明是王安石的新法条目
秀才们争论曹军败因时
苏轼正用鱼骨剔牙
东风若肯借我三日
定把黄州猪肉
吹成汴京贡品
夜半箫声贴着水面爬来
像小乔改嫁时的嫁衣
拖过长江
他掷出空坛打水漂
涟漪里浮出
自己杭州任上的堤坝图纸
晨雾漫上船舷时
众人发现苏轼不见了
找遍船舱只寻见
半块墨迹淋漓的砚台
正吮着江水吐泡泡
三日后渔夫在断崖下
发现他睡在鹳巢里
怀里抱着未写完的《后赋》
字句间游动的江豚
不时顶翻平仄格律
秀才们拓印石壁时
苏轼蹲在浅滩
教乌龟背诵《前赋》
那畜牲听完
竟驮着半片朝霞游走了
秋后黄州童谣开始传唱
周郎火攻烧不着
苏子墨汁淹千军
连知州审案时
惊堂木都换成砚台形状
苏轼再访赤鼻矶那天
发现自己的句子
被刻在卖酒翁的招牌上
大江东去"四个字
每笔横竖都渗着猪油香
临行前夜江神托梦
说杜牧当年那支断戟
已熔铸成他的官印
醒来摸案头
《赤壁赋》草稿上
果然沾着铜绿色的霜
最后一次摆酒矶头
江水忽然倒流三丈
露出沉沙的万卷战书
最上面那封
署名东坡居士
墨色尚新
6. 诗书里的寒食节——寒食帖
三月的雨
把黄州泡成宣纸
苏轼的咳嗽声
在窗纸上烫出焦黄的洞
幼子苏过端着药碗进来
发现父亲砚台里宿墨
已凝成元丰五年的冰
襄阳书家米芾寄来的信札
正在案头模仿垂死蝴蝶
每个字都在抖翅膀
苏子瞻 黄州猪肉
可堪入帖否
他大笑时震落
襟前两粒冷粥痂
侍妾王朝云
把旧官服剪成绷带
裹住漏风的窗棂
布纹里残存的朱砂
偶尔在夜里发光
像御史台未熄灭的烙铁
寒食节的炊烟集体出逃
苏轼用湿苇杆写
春江欲入户
墨汁立刻被地板吸走
留下蚯蚓般的痕迹
襁褓中的苏遁爬过时
误认作新画的糖人
邻居酒监潘丙提着酸酒来访
醉后非要用胡子蘸墨
说这比衙门印泥更润
药商郭遘在墙角数苏轼白发
比乌台那夜
又多了十九根
隐士陈慥捎来的柴胡
在药罐里翻跟头
苦味熏得梁上家鼠
连夜搬家到知州粮仓
苏轼对空鼠洞说
替我问候王禹偁
墨冻住了
王朝云呵气化开时
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舞姿
被困在死灰吹不起的
起字最后一捺
苏过临帖的手停了下来
父亲破灶二字
怎么像在咬人"
苏轼抹去嘴角血丝
灶君昨夜托梦
说黄州米价
比我的字更瘦硬"
米芾第二封信到来时
正逢邻家杀鸡祭灶
鸡血溅到信纸上
天下第三行书
多出个第四作者
潘丙的侄儿偷撕半页练字
第二天全村狗吠不止
原来哭途穷三个字
钻进了看家犬的喉咙
每叫一声就掉出
半截断笔头
寒食过后的第一个晴日
苏轼把字帖晾在菜畦
韭菜纷纷侧身避让
唯恐自己的绿意
玷污了那些黑瘦的筋骨
王朝云收帖时发现
"空庖煮寒菜"的"寒"字
竟结出霜花
她呵气欲融
却见苏轼摇头
留着给米元章
当印章用
苏遁抓周抓到《寒食帖》
口水浸透的哭字
长出绒毛
苏轼抢过塞进灶膛
火苗却集体下跪
说烧不得
三年后开封书画铺
掌柜指着赝品吹嘘
瞧这死灰二字
多像苏学士
在黄州啃羊骨头的牙印"
米芾临终前
把原帖浸在酒缸
据说每至寒食
缸中便传出
苏轼与潘丙划拳的声响
7. 蓑衣比官袍体面——定风波
三月初七的雨在林间布阵
苏轼的竹杖先于脚步
与黄州土地签了契约
芒鞋刚沾泥
就长出杜根般的须
同行者马梦得捂紧蓑衣
这位旧日幕僚总怀疑
每滴雨都是探子的冷箭
子瞻且慢行
前日李定门生
刚在驿站题了反诗
樵夫张二从岔路钻出
肩上的柴担压着韵脚
"苏学士这蓑衣
比知州官轿还威风"
说着掰开块崖蜜
甜味瞬间冲散三斤雨腥
雨点开始考较词牌格律
穿林打叶的平仄里
苏轼发现自己的影子
正用柳枝在地上改注《周易》
吟啸二字被蚂蚁
搬进树洞当干粮
侍妾王朝云遣童仆追来
油纸伞包着的姜汤
在布袋里背《楚辞》
饮罢浑身毛孔
都张开成小酒肆
挂着何妨徐行的布招
隐士陈慥策马掠过山道
抛来半壶荆楚老烧
酒液在壶中演练阵法
每滴都站成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哨兵
雨停时苏轼的须梢
仍滴着未写完的句子
水洼里突然游出
年轻时在凤翔判的旱案文书
墨迹早被泡成银鱼
马梦得拧袍角抱怨
"这野径比御史台还滑"
苏轼却指给众人看
断柯上萌发的新蕈
正用菌褶背诵
他去年写的洗儿诗
归途遇着卖炭翁赵四
扁担两头挑着元丰雪
苏夫子笑什么
见你担子两头
各坐着个放晴的太阳
竹杖点过青石板的刹那
山道忽然平仄颠倒
苏轼踉跄中抓住的
不是松枝而是
自己四十岁那年的腰带
王朝云在庄前晒琴
弦上水珠滚成归去
苏轼甩出湿鞋击中
檐角风铃
惊飞的麻雀们
在空中排成《定风波》谱
马梦得烤着火嘟囔
"明日必得风寒"
苏轼从袖中抖出半阕残词
投进灶膛
火苗顿时念起
回首向来萧瑟处
更深夜半时
陈慥的鼾声如雷
苏轼摸到窗前
见自己白天踩出的泥印
在月光里渐渐羽化
变成一群不系之舟
晨起推门
昨日蓑衣已生根抽芽
新叶上露珠滚动
全是未加盖官印的
赦免文书
8. 与乞丐平分月光——结交农夫
潘丙家的酒瓮刚开封
黄州城东的麻雀就醉了三分
这位卖酒为生的老秀才
总把酒糟堆成小山
说是给李太白垫脚
郭遘提着药囊闯进来
这位江湖郎中指甲缝里
藏着半部《伤寒杂病论》
苏学士 饮完这碗醒酒汤
保管你舌底生津
能骂三天三夜新党
古耕道扛着锄头进门
鞋底的泥巴还带着
东坡第七畦菜地的脾气
他从怀里掏出个野瓜
比王相公的青苗法甜
酒过三巡
潘丙开始用筷子敲碗
唱起自己编的田家杂剧
每句都像发霉的干枣
卡在苏轼的牙缝里
抠出来全是开元天宝旧事
郭遘给众人把脉
说苏轼肝里有块铁
是奏折炼成的
古耕道闻言大笑
正好打把镰刀
割我地里的稗草
邻家张婆子扒着窗棂看
说这群人疯癫得
比她死去的丈夫还厉害
那年他对着县衙石狮
讲了三天《孟子》
童仆苏过躲在灶间
偷尝父亲酒杯
辣得把《论语》吐进柴堆
王朝云赶来时
正看见"君子不器"的句子
在灶膛里烧成灰蝴蝶
更夫老赵来讨酒喝
醉后非说铜锣是免死金牌
要送给苏轼抵债
众人哄笑中
苏轼摸到锣面上
真有一道敕字的凹痕
潘丙侄儿在院角
用酒水写地契
说要把长江北岸
卖给苏轼种梅花
郭遘抢过笔添上
附带三斤落日
五斗晨星
古耕道哭了起来
说自家老牛今早
对着开封方向跪拜
苏轼拍案而起
明日牵来
我教它写反刍诗
酒坛见底时
月光正好爬到
苏轼的官印疤痕上
潘丙凑近瞧了瞧
比知州大人的
还多三道金边
郭遘提议结拜
古耕道拔根头发当香
插在烂梨上
三人对着苏轼磕头
吓得他连退三步
踩死一队搬家的蚂蚁
王朝云端来醒酒汤
发现碗底沉着
半枚元丰通宝
苏轼舀起细看
竟是当年司马光
赠他的那枚
晨鸡叫破晓色
潘丙抱着空坛说梦话
上可陪玉皇大帝
郭遘在墙角接茬
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古耕道的鼾声
给这句话盖了枚
带泥巴的印章
苏轼摸黑找茅厕
撞见自家看门狗
正对月背诵《刑赏忠厚之至论》
狗尾巴扫过的地面
显出黄州二字
比邸报上的朱批还亮三分
9. 脚印硌疼诗行——育儿趣事
苏遁抓周那日
黄州城外的野桃树结了果子
王朝云把算盘和
《汉书》摆成八卦阵
这小祖宗却爬向
苏轼刚脱下的破官靴
乳娘李氏急得跺脚
靴筒里能掏出什么前程
苏轼大笑着倒提靴子
掉出三粒黄州沙
正好拼成"山"字
邻居潘丙送来染红的鸡蛋
这位酒监兼算命先生
非说婴孩掌心有宰相纹
可惜被一道酒糟线截断
像极了乌台的朱砂笔
苏过蹲在弟弟身后
偷偷放上自己的木剑
十岁的少年尚不知
这道寒光会劈开
多少将来的风雨
郭遘提着药囊闯进来
这位江湖郎中坚持要用
《千金方》垫桌脚
令郎哭声洪亮
何须读什么圣贤书
学我卖虎骨酒更实在
古耕道从田头赶来
指甲缝里的泥巴
还带着东坡的墒情
他塞给苏遁一把野枣
比科举考题甜多了
小祖宗尿湿《庄子》
王朝云去换尿布时
发现尿渍形似南海地图
苏轼凑近细看
莫非我儿要当
儋州的知州
乳娘李氏煮着羊奶
惊叫灶火里
跳出个戴乌纱的小人
苏轼拨弄炭灰
原是半截没烧透的奏折
苏过教弟弟认字
人字还没写完
苏遁就抓起墨块
在墙上画了座歪塔
郭遘说这必是
未来的太医局建筑
满月酒那日
潘丙喝高后非要用
《周易》给苏遁卜卦
卦象显示"坎为水"
老秀才挠头"莫非
要跟他爹一样
总被口水淹"
古耕道带来刚割的蜂蜜
蜂巢形状酷似御史台
苏轼掰下一块喂儿
尝尝 这就是
忠言逆耳的味道"
苏遁长牙时咬破苏轼手指
血珠滴在《洗儿诗》稿上
人皆养子望聪明的聪字
突然长出绒毛
王朝云忙用丝帕按住
怕它飞走
乳娘李氏发现
每当苏轼抱儿
小祖宗就揪他胡子
揪下的白须落地
都变成未写完的
明月几时有
周岁宴上
郭遘送的药葫芦
被苏遁摇出古怪声响
倒出一看
是半粒干瘪的枸杞
形状像极了
惠州的白鹤峰
最惊人是那日午后
苏轼见儿子趴在地上
与蚂蚁群谈判
蚁王居然搬来
半片桃花笺
上面写着春江水暖
潘丙闻讯赶来
断言此子必是
文曲星书房跑丢的
书童投胎
古耕道却摇头
分明是东坡地里
那棵逃税的荠菜转的世
苏遁夭折那夜
黄州下了桃花雪
苏轼抱着冷透的小身子
发现掌纹里的山字
正在慢慢塌方
王朝云拆开所有尿布
拼成挽幡
乳娘李氏哭晕在
晒奶罐的土墙边
苏过把木剑埋进菜畦
剑柄朝北
郭遘开的安神汤
苦过黄柏
苏轼一口饮尽
说"原来聪明
真是穿肠毒"
古耕道沉默地
在东坡地里种下
七十二棵野桃树
每棵年轮中心
都刻着卯君二字
潘丙醉倒在坟前
反复念叨 早知该教他
喝酒而不是认字
酒水渗入泥土处
次年长出丛野莓
摘一颗尝
竟是满口墨香
10. 铜钱串成的风铃——穷到记账
铜钱串在房梁打秋千
苏轼的脚尖刚离地
王朝云就按住算盘
这个月还差十五文
才能碰到汴京的碗底
邻居潘丙扒着门缝看
这位卖酒的老秀才
总说苏家的账本
比《春秋》还难懂
昨日三文买葱
今日倒赚回两片烂菜叶
郭遘来送药渣时
非要用《千金方》抵债
江湖郎中指着药方说
当归这两字
就值你欠我的三十钱
古耕道蹲在门槛啃馍
东坡种地的老把式
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桑皮纸
苏学士学学我
画圈当钱 画叉当债
最后烧给灶王爷
管保糊涂账变功德簿
苏过临帖的手直发抖
墨汁太淡 写出的字
瘦得像饿了三天的
衙门差役
王朝云咬牙剪下一缕头发
换回半块松烟墨
童仆阿福在院里数蚂蚁
说黑蚁是铜钱
红蚁是欠条
两队虫子打架那夜
苏轼的梦话都在算
元丰三年那场雪
到底折合多少粟
潘丙侄儿来送酒糟
瞥见梁上钱串
非说像极了下葬用的
金缕玉衣
气得苏轼当晚
把节用二字
刻在牙牌上磨牙
郭遘开的安神汤
在锅里冷笑
喝我一口
抵得上看三天账本
苏轼闭眼灌下
果然梦见自己变成
会走路的开元通宝
古耕道的老妻送来腌菜
坛底沉着颗带锈的
咸元祐钱
留着 比新鲜钱更压秤
苏轼嚼着菜梗
写出一串 带盐霜的绝句
朝中故人寄来的信
总在问黄州物价
苏轼回信时
墨汁故意洇透纸背
让那些关怀的字句
都变成模糊的账目
苏过偷看父亲笔记
发现猪肉颂旁边
画着密密麻麻的
小圈套大圈
问是何意
苏轼苦笑"这是
汴京的月亮
啃缺了黄州的饼"
潘丙醉后提议
用诗稿当钱使
苏轼当真写了张
抵酒三升的条子
老秀才醒酒后又来讨
再加个肉字
才够本
最窘是那日清晨
老鼠叼走最后一文
苏轼追到洞口
听见里面叮当响
像极了当年
翰林院领俸的动静
王朝云当掉银簪那日
苏轼对着空梁
唱了整夜《赤壁赋》
唱到"物与我皆无尽"时
钱串突然断线
铜钱雨里
站着四十岁的自己
郭遘来诊脉时断言
这脉象是饿出来的神仙体"
开出的药方竟是
每日吞服
三粒东坡土
古耕道在地头
用秸秆教苏轼
摆九宫算阵
钱这玩意跟野草一样
越算越疯长
离黄州前夜
苏轼烧了所有账本
火焰里浮出 潘丙的醉脸
郭遘的药囊
古耕道的破草鞋
还有王朝云那支化成灰的
并蒂莲银簪
晨光中收拾行囊
发现苏过偷偷藏的
一串铜钱
每枚都磨得发亮
像小小的舍不得吃的月亮
11. 黄泥捏的赤壁——黄泥坂与赤壁
黄泥坂的脚印
在雨后发芽
苏轼的草鞋长出了根须
每走一步就开出朵野菊
赤鼻矶的浪花却笑他
把三国故事种错了地方
酒葫芦在腰间打盹
惊醒时泼出半江
建安十三年的烽烟
苏轼抹了把脸
掌心就站着个
醉醺醺的周瑜
这里不是真赤壁
樵夫张二啃着硬馍说
但您老的诗
比曹操的战船
更能折腾江水
说着吐出一粒沙
正好硌在苏轼的韵脚上
黄泥坂的泥特别黏人
每次醉酒归来
总偷走他半阙新词
今晨却发现
泥里埋着枚生锈的箭镞
刻有元丰二年制
赤壁的月亮是个老骗子
昨夜答应借他东风
今宵却躲在云后
数苏轼新添的白发
一根能换几斗黄州米
江鱼最是狡猾
叼走他投喂的诗稿
转身就游进渔网
鳞片上还闪着
大江东去的残句
苏轼在矶头刻字时
石屑飞溅成星
其中一颗砸中
对岸补网的渔娘
她扬手抛来的绳结
正好捆住将散的晚霞
黄泥坂的蚂蚁大军
总在搬运他的醉话
有句人生如梦
被蚁王钦定为
新巢的镇国之宝
赤壁的野鸽子最势利
见他衣带渐宽
便不肯落脚肩头
直到酒葫芦倾倒
才来争食水中的
零碎月光
樵夫张二的儿子
用苏轼丢弃的草鞋
养了窝蟋蟀
每只叫声都带着
遥想公瑾当年的腔调
黄泥坂的晨露最公道
昨夜收集的叹息
今早都还给他
在衣襟上绣成透明的谶语
赤壁的江神托梦说
要借他的胡子
当钓线捞沉沙的折戟
醒来发现枕上真缠着
几茎断须
苏轼在泥坂跌跤时
压扁了整座三国
起身拍拍屁股
曹操的八十万大军
就卡在他腰眼里
酸了半旬
最后那夜 他同时醉倒在
黄泥坂和赤壁之间
月光来判决时
两地的影子
正为争夺这个醉汉
打得不可开交
12. 三间茅屋的争吵——临皋•东坡•雪堂
临皋亭的瓦片
学会了失眠
每夜数着苏轼的鼾声
掉下三片青苔
东坡的菜畦却打着哈欠
说这书生连说梦话
都带着奏折的腔调
雪堂新糊的窗纸
总被月光戳破
昨夜偷溜进来的
是只迷路的萤火虫
背着半阙
没写完的《南乡子》
邻居潘大脚来借火种
看见雪堂墙上的影子
正在给影子讲课
这是翰林院的新规矩
苏轼解释时
灶灰突然笑出了声
东坡的萝卜最是刁钻
白天装睡
夜里就拔腿逃跑
今晨发现它们
在田头排成
元丰通宝的图案
气得苏轼当场
背了遍《盐法敕》
临皋亭的麻雀胆大包天
偷吃他晾晒的墨块
拉的屎都是蝇头小楷
王朝云说这分明是
米芾来信讨债
变的新把戏
雪堂的雪是个慢性子
去年腊月答应来访
今年立春才捎来口信
说在路上遇见
被贬的柳宗元
多聊了几句
东坡的春雨最没骨气
刚打湿锄头
就哭哭啼啼
非要苏轼写首安慰诗
才肯好好下下来
写完却发现
每滴雨都变成了
逃税的茶商
临皋亭的月亮爱告状
昨夜向长江举报
说苏轼偷藏了半壶月光
今早差役来搜查
却从他衣袖倒出
整个黄州的蛙鸣
雪堂的北墙有暗疾
一到阴天就喊腰疼
苏轼开的药方是
贴张《楚辞》膏药
结果招来
满屋子的山鬼
东坡的野狗最会拍马
见他扛着锄头走来
就表演后空翻
翻着翻着
把去年埋的骨头
翻成了《尚书》残简
临皋亭的灶王爷
最近学会用炭灰
写弹劾奏章
说苏轼烧的稻草
有诽谤朝廷的嫌疑
雪堂的梁上燕
去年听了半部《论语》
今年回来续租时
竟带着雏鸟一起 背诵
苛政猛于虎
东坡的夕阳最贪杯
总赖在苏轼的酒碗里
不肯下山
最后被夜巡的更夫
连碗端走
挂在梆子上当灯笼
临皋亭的夜雨
在瓦罐里酿成了醋
苏轼尝了一口
想起当年 在凤翔判过的
那桩醋坊官司
雪堂的耗子胆大包天
偷走他刚写的诗稿
在洞里办起私塾
第一课就教
自笑平生为口忙
最后那场雪落下时
三处影子突然吵架
临皋亭说该温酒
东坡嚷着要锄草
雪堂却把门一关
在墙上写满
呵呵两个大字
13. 田埂上的奏折——忧国老农
春耕的蓑衣还滴着朝露
老赵头就蹲在田埂上
用烟斗比划黄河决堤的姿势
苏学士啊您给评评理
这水患比衙门税吏
还会啃庄稼
苏轼的锄头生根
长成棵愤怒的桑树
枝丫间结满
元祐年间的邸报
每片叶子都在
背诵青苗法条文
邻村李麻子牵牛过来
牛角上挂着去年的
免役税收据
畜生都晓得
这纸比草料还难嚼
说着把税单折成
会叫的竹蝉
东坡的麻雀最懂朝政
在晒谷场排成
新法 旧法
两个方阵
为争几粒瘪谷
打得羽毛纷飞
最后被童仆苏过
一把全逮了烤着吃
老赵头的孙女
用麦秆编了顶
缩小版的相公帽
非要苏轼戴上
说这样锄地时能多吓跑
三亩地的蝗虫
田间休息时
老农们围着苏轼
用土块摆出汴京的格局
这里是中书省
那边是枢密院
最后用尿冲出了
条护城河
李麻子的老黄牛
开口说了句 不如归去
吓得众人跪倒
只有苏轼听出是自家儿子
躲在牛腹下恶作剧
县衙派来的税吏
在田头量地时老赵头故意
把裤腰带掉在丈量绳上
结果少算了
两亩三分地
东坡的蚂蚁也懂
官场规矩排着队给
一只金龟子上贡蚜虫蜜
苏轼扔下的饼屑
它们碰都不敢碰
老赵头酿酒的手艺
被征用为官酿法样本
气得他把酒曲
全倒进了 苏轼的诗囊
说让朝廷也尝尝
这酸味
李麻子最绝
把朝廷的盐引
糊成了风筝放上天时
线突然断了 县尉带着差役
追了十里地 最后挂在
知州的官帽上
春雨来收税时
每滴都带着 户部的烙印
老赵头举起葫芦接
说这是要给转运使大人
存点酒钱
苏轼在泥地上
画了幅《流民图》
夜半被风修改成
《千里江山图》
角落还题着丰亨豫大
气得他早起尿了个大叉
最后那坛酒埋在了界碑旁
老赵头说等朝廷换章程时
挖出来庆祝结果三年后
长出棵歪脖子树结的果子
全是铜钱状
临别那日老农们送的
不是鸡蛋不是馍
是包从县衙墙上
撕下来的免税告示
说路上饿了
就嚼两口
14. 迟到的赦免令——神宗的救赎
元丰七年的雪在诏书上融化
苏轼数着檐溜
计算敕令抵达的时辰
每滴都像乌台狱卒
漏给的半碗冷水
黄州驿马打喷嚏时
惊飞了整窝赦免文书
童仆阿福说昨夜梦见
官袍在江里自己游回来
鳞片闪着
汝州团练的字样
王朝云拆开旧棉袄
掏出团发霉的月光
该晒晒了 她说
这团光却突然滚到
神宗灵牌前
结出霜花
邻居潘丙送来占卜的龟壳
裂纹组成量移二字
老秀才坚持说看见
先帝在云端修改朱批
把永不叙用
描成了且耕且读
苏轼的胡子突然叛变
白须集体倒戈
在砚台里写起谢表
黑须却顽固地 缠住笔杆
要继续写《寒食帖》
赤壁的江神托梦
说收到神宗密旨
要借他三斗才气
给新登基的小皇帝
当笔墨钱 醒来发现枕头下
压着未拆封的
元祐元年历书
苏过临摹《兰亭序》时
永和九年总写成
元丰八年
橡皮擦破的洞眼
正好漏出司马光的脸
定惠院老和尚送来珍藏的
神宗御赐袈裟
说该物归原主了
抖开却飞出
十七只谏院的墨汁蝉
王朝云在晒被子时
拍打出许多陈年旧事
有片雪花始终不化
仔细看是当年
王安石在御前
为他求情的口型
童仆阿福打酒归来
说街口卖卦的瞎子
非要用半部《周易》
换苏轼的旧官靴
穿上能踩到先帝的悔意
赦书真正到来那日
黄州的乌鸦集体
改诵《论语》
最老的那只
还叼来神宗年间
某次早朝上
掉落的玉簪
苏轼整理行装时
发现贬谪时带的
那包开封土 竟长出嫩芽
标签上写着
宜种直臣
最后那夜 雪堂的梁木
落下陈年积尘
组成神宗的 最后一道口谕
月光来宣读时
每个字都带着
墨池深处的龙涎香
15. 行囊里的江湖——离黄州调令
驿马踢翻露珠时
苏轼正给东坡的萝卜
写最后一首情诗
泥土突然翻出
元丰七年的旧雪
团练副使的铜印
在包袱里咳嗽
这枚被贬官磨瘦的
看家犬 终于等来
啃新骨头的日子
邻居潘丙抱着酒坛冲来
酒液晃荡的声音
像极了乌台狱的镣铐
苏子瞻 这坛埋了五年的
错认水 今日
必须错认成琼浆
江湖郎中郭遘的药囊
吐出三颗
长绿毛的安神丸
带着 汝州的水土
比黄州更伤肝
古耕道蹲在菜畦
用锄头刻地契
东坡这片泥
永远姓苏
断锄飞起的刹那
惊走三只记账的麻雀
王朝云收拾书箱
发现《寒食帖》夹缝里
藏着黄州五年的
落日收据 每张都烫着
炊烟的指纹
苏过数着父亲的官靴
左脚三处补丁
是密州抗旱时磨的
右脚两道裂痕
记着徐州抗洪的
某个子时
童仆阿福在院角
烧毁所有药渣
火堆里突然爆出
呵呵的笑声 原来去年元日
写坏的那支桃符
潘丙侄儿偷走半块
垫桌脚的砚台
说是要碾成粉
合着泪水做送别的爆竹
郭遘突然掏出银针
要给苏轼刺幅
《汝州官场避祸图》
第一针下去
流出的竟是
《赤壁赋》里的月光
古耕道的老妻
塞来一包沙土
发作时嗅嗅
比安神汤管用
后来在汝州客栈
苏轼才明白
这是东坡的
五更喷嚏
马车上船那刻
江水倒流
露出沉底的
三百六十五个醉卧的夜晚
每个酒坛里都泡着首
未完成的诗
潘丙追到渡口
非要用胡子
量江水的离愁
量着量着 那撮白须
竟编成了送别的柳枝
郭遘站在芦苇丛
把药方撕成纸鸢
最远那只驮着呵呵二字
一直飘到
司马光的坟头
古耕道在最高处
种下棵歪脖子松
说等树影盖满江面时
苏学士就该
梦回沙湖道
苏轼翻看调令
发现背面粘着苏遁抓周时
没抓的那枚
生锈的官印
王朝云忽然指天
说黄州的云全都跟来了
不信你看 那朵最胖的
像不像 没吃完的
东坡肉
2024.6.12于海南创意文学院小禾写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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