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明的“缝合术”
简介:吕进,西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多届鲁迅文学奖评委,重庆市文联荣誉主席。
我特别喜欢罗丹的雕塑《思想者》,“思想者”不仅是一位个体人的形象,更是人类总体的相貌。这个巨人弯着腰,屈着膝,右手托着下颌,沉思着人类在发展中经历的各种苦难。他的深沉的目光,有力的拳头,又蕴含出一种动的姿态:反抗和搏斗。静与动的结合产生出巨大的艺术张力。
优秀的诗人应该是思想者。当我们翻开简明的诗集,无论是《高贵》与《朴素》,或者是《手工》与《大隐》,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一位诗人思想者正站在我们面前。
简明的诗,和浅薄无关,和轻薄绝缘,他的诗不但有一种别样的美,而且有一种其他诗人很难企及的智慧的高度。这是有重量的诗篇,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打造而形成的珍珠。把这粒珍珠放在耳边,可以听到边塞的风沙;把这粒珍珠置于鼻下,可以嗅到沙场的硝烟;把这粒珍珠搁在胸前,可以感受到燕赵大地的侠气。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简明都在这儿,都是当今诗坛的重要存在。如果没有简明,诗坛就会少了一位智慧的诗人,少了一位深谙诗味的诗歌评论家,少了一位海纳百川的诗歌编辑家。
读简明的诗,第一印象是冷,再读,感觉就会变化,其实这是一位很“热”的歌者:诗人对生命的敏感,对自然的情感,对过往的美感,化为随处喷出的灵感。透过这些似乎冷冷的诗行,你会感悟到一种温暖,诗人内心的温暖;你会感悟到一种温柔,诗人的人性的温柔。
诗的显著特征是“无名性”。歌唱着的诗人和歌唱者本人既有紧密联系,又有美学区别。既是诗人,就应当不只是充当自己灵魂的保姆,更不能只是一个自恋者。这种“无名性”使得诗所传达的诗美体验获得高度的普视性,为读者提供从诗中找到自己、了解自己、丰富自己、提高自己的广泛可能。原生态的感情不可能成为诗的对象。读者创造诗,诗也创造读者。艾略特在他写于1917年的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里,倡导诗表现“意义重大的感情”,艾略特还说:“这种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艺术家越是完美,那么在他身上,感受的个人和创造的心灵越是完全的分开”。仅仅对一个人有价值的东西对于社会、对于时代是没有价值的。越是优秀的诗人,他的诗的普视性就越高。简明难道不就是一个例证吗?
简明的诗家语也值得留心:他的用词、断句、跳行都打上了个性的印记。诗家语不是特殊语言,更不是一般语言,它是诗人“借用”一般语言组成的诗的言说方式。一般语言一经进入这个方式就发生质变,外在的交际功能下降,内在的体验功能上升;意义后退,意味走出;成了具有音乐性、弹性、随意性的灵感语言,内视语言。用薄伽丘的说法,就是“精致的讲话”。简明的诗,是非常精致的诗。
组诗《缝合术》拥有浓浓的“简明风味”:个性化的语言方式和表达方式给人美感,智者的发现与探寻给人以沉思,尤其是简明的“缝合术”赋予了读者开阔的普视的内在视野。
个体人与作为总体“人”被融为一体,这是简明的第一道缝合。在组诗中,个体人的感受得到升华,从而超越了平常所见的“我”思“我”想,变成了具有无名性、普视性的经验。那怕在以“我”作为抒情主体的《无邪》中,“我”与作为客体的“我”也实现了有机的统一,这种统一既完成了诗人对自身从肉体到灵魂的一次观照,也完成了对“人”的一次全景式扫描;既是诗人对自我的一次认知,读者也在其中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净化与提升。而《核桃的立场》、《缝合术》、《落红》、《人妖》、《蚊子:保持一种进攻的姿态》等篇章中,一个寻常普通的事物,在经过诗意的哲学升华之后,已经超越了“核桃的立场”,超越了对事物的简单直观,也超越了诗人的个体性感受。
简明还缝合了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距离。在目下的消费社会里,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浮躁的风气蔓延,人们已经很难像罗丹的“思想者”那样静静地反观自身,更遑论与自我的交流。在《无邪》中,“我”与“我”的肉体之间亲密媾和,通过凝神静观,与自我和解,并相知相惜。“我”与自己的灵魂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就像《壶瓶山登顶》中的铁与锈:“心灵之旅,相伴一生”。显然,如果不是从灵魂与肉体的缝合术上来理解《壶瓶山登顶》,我们就不可能从深度上去理解这种登山过程中的感悟,也不可能理解铁与锈在这首诗中的意义,更不可能理解“心灵之旅,相伴一生”这样看似离题万里的诗句。同样,《在杯子里居住》中,当灵魂住进杯子里,也经不住外部的敲打与观看。在对灵魂的自剖中,返回自身。任何一个高贵的灵魂,都是在不停反省自身,回归本真中所成就的。
简明还用诗缝合了物我二者之间的隔离。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有一段人们熟知的谈论境界的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在简明的诗中,我中有物,物中有我,核桃的立场也是人的立场,蚊子进攻的姿态也是人的世态描写,人与物之间共享了同一种经验,同一种人生阅历。在对物的观照中,投入了诗人自身的人生认知,在以我观物的同时,也是通过物来“观”我,这是对世事的洞察,同样,也是在物我两忘中切近“人”,理解“人”的一种方式。
“人”是丰富的,人性、人情、人道是诗的永恒主题。组诗《缝合术》是高明的简明在缝合诗歌与世事过程中的沉思,读者也可以轻易地发现简明那有力的拳头。
简明新作选
简明
无 邪
我常去看望我自己,另外一个
呼吸与行走的身体。我们彼此欣赏
感触,陌生又熟悉
——我伸出手,不为击碎什么
也不为获取。我们需要净化
已经抵达的地方
我说前半句,我自己,会意后半句
高山流水的秘密。如果碰到硬物
我会变换一种方式,让黑暗
弥漫,阻隔真相和存在
阻隔恐惧和伤害。黑暗如同手套
它帮助我们,占有更多的
温暖。蓝色的、粉色的、橙色的
经手指,入肺。灵魂的盲区
亦是手的
手已经沾污了太多——新鲜的空气
水、粮食和语言,无论伸手
缩手,从未轮空
核桃的立场
核桃是一种有立场的山果,盘踞雾灵山中
并非虎落平川。被称之为天堂的地方
总是山水共患,人畜同福
核桃满腹经纶,抑或满腹惆怅,将自己装满
填实,坚硬的外壳像甲胄
缺损之处,反而固若金汤
拳头击碎了核桃,不是拳头
多大本事,而是善良本身
没有设防
人与物各有其软硬,核桃皮
越来越薄,像人情
以及越来越脆弱的人心
——当水离开了源头,流水的路线
便成为立场,核桃破裂,如同内部哗变
不是花谢,而是花开
一棵核桃树与另一棵核桃树
始终保持着距离。不像山水缠绵
人与人搅成一团糊状
生活的倾盆大雨,淹没了雾灵山之外
庸碌的人,生活像空气
它无所不在,无所在
无论愿意与否,我偶尔会想起
从眼前突然消失的人
我知道:他们已经不爱这样的生活了
核桃也会从核桃树上
消失。坚实的大地多可靠呵
核桃已经不爱高高在上
在雾中对话,像核桃之间的倾述
抑或,像风与尘埃。我希望掌控
自己独行的步履
我喜欢这样一句话
——“这里的水太硬”
好像是说:核桃心肠太软
在杯子里居住
我改变去向后,不可思议的事情
频繁出现了。秩序颠倒
一只杯子,让空气停止了奔波
水,一生都在倒流。和我以前的
错误,趣味一致
当我的灵魂,住进那只杯子里
不见天日的感觉,并没发生
在透明的房间,你纵然洁白如玉
也不干净。你经不住来自外部的
敲打,和观看
缝合术
空间的搏斗,不是破裂
或者破碎。就算马虻
咬穿了烈马的皮肉
树根分割了两块并肩的岩石
不是撕裂。就算一群鱼
穿透了海水,海浪推远了两岸
狭隘、狭窄、狭小,分化
瓦解了人类的思维
不是断裂。就算猴子止步于聪慧
八哥止步于巧舌,跳蚤止步于
轻功。谁能经住缝合?
绝技无为
落 红
留白大方处才好:落——实。客观的
朱砂,养眼。主观的
会心
踌躇满志的人不屑于:英雄的五官
历朝历代,兵荒马乱的落款
仿佛人头落地
刺客阴雕走兽,侠客阳刻飞龙
江湖上,谁将留下鼎鼎大名
只见旧牌坊,换了新风水
壶瓶山登顶
釆药人从山谷出发。向山顶攀爬
他寻觅着药方的蛛丝马迹
沿途牢记:釆药区的水源与地貌
像锈,牢记铁
观光客则不同。壶瓶山的名气
还不曾远播,它像铁又像锈
攀登它,纯属自娱自乐
——你翻越了铁,等于翻越了锈
风光依附于山体,而不是山尖
山顶为什么留住了草木、炊烟和云
却留不住人间香火?
——锈常常被铁遗忘
在高处露脸的人,并非天生
脸大。见风使舵的面孔
其实就是一座山头,它重心上移
越长越尖,最终,举目无亲
低处的风景,最易错过
向上的欲望总是多于:向下的目光
攀爬海拔2098米的壶瓶山峰
需要心力与手脚并举
李白有诗曰:“壶瓶飞瀑布
洞口落桃花”。这是他58岁
人生走下坡路时的所见所闻
其实,所见即所得
猴子挂在半山腰的树杈上,不上
也不下。黄莲村挂在海拔1200米处
石头,从不在险峰逗留
把柄总是远离刀尖
鸟的先辈历经枪林弹雨,出头鸟
早已灭绝。如今冲锋陷阵的英雄
成了断后的人。众鸟正向猴子
学习居中
也许后来者居上。断后的英雄
帅先登顶。前后、左右、上下
天机不可泄露。也许
世间本无序
壶瓶山,总有一天会游人如织
远观,像热锅上的蚂蚁
近看,像铁器上的锈
心灵之旅,相伴一生
人 妖
任何事情都一样
可以搞大
无法弄小
蚊子:保持一种进攻的姿态
蚊子将自己一头扎进人体内
像一枚不屈不挠的钉子
只露出硕大的屁股
钉子必须依靠外力的不断敲打
保持尖锐,逆势前行
以此诠释自己存在的理由
而蚊子的大脑一旦遭遇蛮力
可能飞速运转
更可能丧失进攻的能量
变成一堆废物
人类的脑袋高高在上
比起蚊子的屁股
它理应获得更多尊重
钉子的脑袋削得够尖了
但它却无法
自己钻进任何事物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