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故乡的宗教 （组诗）

低吟浅唱
 
这些年，行走在异乡的僻壤
多像一条忍辱负重的蚯蚓
将沉默，高高地举在头上
只在疲惫的时候
才打开行色匆匆的囊
把故土的乡音和泥腥
一遍遍反刍，安享
 
彼时，我在乡思的囹圄中思忖
故乡，多象一位久不谋面的乡党
它的大嗓门，厚手掌
它的矮额头，宽脊梁
时时挠痒我的喉咙
将我身上那些僵硬的骨头
摩挲得酥软,滚烫
 
相对于流浪，我退避三舍
故乡于百忙中，也难来探我一趟
它许我用一方沉甸甸的磨难
将弦月，反复擦得锃亮
许我随意打开一窖窖往事的珍藏
将乡情，醉成满世界的月光
和着欢笑和泪水，低吟浅唱

 
旧年时光
 
那道密集的篱笆上
木槿花俨然已经开放
母亲迟钝的双手
轻易地撩开浅薄的晨光
一个香喷喷的日子
像一枚甜滋滋的烤红薯
在父亲的吆喝声里新鲜出膛
东家的鸡鸣，西邻的鸟唱
打着哨的放牛娃，鞭子抽得脆响
 
面一盆，水一缸
盐一罐，醋一坛
娘晒的老辣酱麻酥酥的香
只不见了，那个贪嘴的小儿郎
他藏在篱笆的深处
一双狡黠的眼睁得晶亮
那是我的童年
穿一条褪色的开裆裤
隔木槿，不停地向我张望

 
月光，故乡的宗教
 
我始终不懂，那首《月亮之上》
它远不及月光本身通俗，众口朗朗
它让狂躁的白昼安静下来
变得沉稳，安详
它静心地安抚着
被阳光炙烤的五谷和杂粮
它让母亲的乳房变得润泽和丰满
它让经过村庄的每一条河流
都溢满奶香
 
我想，我大概是故乡渗出的一滴水
可以随意赋形
为云，为雨
成浩，成荡
但本性天赐，极易溶于月光
由此，我不得不说
月光，是故乡的宗教
炊烟，就是一炷炷焚香
它让我在迷茫时
能有一处安静的祷所
一个灵魂皈依的方向
它倡导我做一个合格的信徒
将故土与乡亲
虔诚地供奉到灵魂深处
那具圣洁的神龛
 
 
报复
 
一件发光的瓷器，镀上乡釉
就成为一个婉约词，一道晦涩的隐喻
在仰望的高度，它离你愈近
愈发觉得不可企及
 
有时候举把弯刀，切割你的睡眠
有时候转片白砂轮，打磨你的呼吸
更多时候，它分流你梦中的雨季
滋养一片青翠欲滴的飞地
 
在黎明前怀恨，我亲自
决堤一场发自泪腺的山洪
狠狠地，报复了它的恣意

 
乡愁 （一）
 
我想说一挨近黄昏，东荆河的血压
就开始飙升。漫滩霞红
像溢出河面的血。长堤青筋暴起
落滩的鹭鸟踮起脚跟，像极了
一位半身不遂的白头翁
 
我想说脱发的风杨树，依旧在渡口极目
半敞的船舱结满痂尘。我想说棕榈叶
覆盖的老屋顶，豢养着几行瘦星星
炊烟的缰绳上，拴着贫血的下弦月
在暮云里跛行
 
我想说一粒随风飘远的草籽，是一粒沙尘
我想说一只挣脱藩篱的鸟儿，是一张
留存的票根。我想说一付
越来越轻的皮囊，里面潜伏着
一种叫中风的乡思病根

 
乡愁（二）
 
一朵晚霞被黄昏置顶，几只暮鸟
是来回游弋的标点。天空格式化
地平线的链接处，夕阳百度出山岚
水泊和村庄，炊烟色调尚浅
荷塘油墨未干
 
我的乡愁就无处安放，被七月的鼠标
隐藏在一片远方的苍茫。幸好
一只晚鸣的蝉，复制了它的声线
把一嗓浓重的乡音，粘贴在
白杨树的摇曳上
 
瞧，它叫得好生悠扬和欢畅

 
月光集市
 
有村落的地方，就有集市
有集市的地方，就有烟火和月光
 
市面上，人们用方言和手语
交换情感，从不讨价还价
月光是通用货币，用升、或者斗量
 
贫富均匀，厚薄相当。你流出汗水
它就舀给一瓢，你付出辛劳
它就舍你一丈
 
没有利率和通胀，永不贬值
烟火中自由行走的乡亲，用五谷
和善良，与月光亲切交谈，公平兑换
 
你穷，也有明亮万盏
你富，也只月光一窗
 

纸上故乡
 
老家，是众多临摹故乡文字里的一个偏旁
与许多或繁或简的笔划一起，组成了通俗的宋体
太阳是一个醒目的标点，无处不在
月亮是逗号，让许多叙述不尽的意象，歇脚稍息
 
云朵是引号，套用游子的步伐
池塘是顿号，容留那些迴遊的鱼儿
绕村的河流是问号，凸起的小土墓是句号
而炊烟是块橡皮擦，总在纸上抺来抺去
 
土路、篱笆、田梗，是一些朴素的段落
野花、油菜、向曰葵，是一些华丽的锦句
稻谷和小麦田，是一篇篇抒情散文
而韭菜垅和辣椒地，是一首首精致的小诗
 
至于那些出没在四季的荷香鸟浯，鸡鸣狗吠
在晨昏里上演的皮影子，花鼓戏
早就和老父亲挥动牛鞭的撇捺一起
构成故乡原汁原味，意犹不尽的一笔
 
 
夕阳秋梗
 
缓缓地落下来，低过树梢
遍野的霞光，似漂红的绸缎
 
我注视这条温顺的田埂
像一条横卧大地的旱蚂蟥
 
看它是怎样，用宽大的吸盘
一口一口，吸尽残阳最后一滴血
 
而慢慢膨胀、坚硬，不折不挠
像一个人的脊梁，凛然而苍凉
 

乡情
 
鸟儿一飞，天空就活了
鱼儿一跃，河水便灵了
一棵菩提立在小道边，呼风唤雨
大豆小麦和高粱，是它开给田野的处方

我的爱人就住在对岸
春夏养蚕，秋冬纺棉
她有一面缀满鲜花的小窗，朝开暮合
那里春风得意，阳光灿烂，鸟鸣婉转

我还有一艘随意而开的独木小船
被炊烟牵引，有时候满载欢喜
有时候拖拽一串远道的辛酸。更有时候
悄悄划开月色，驶向一面清亮的目光

我的乡亲们有渗透入骨的淳朴和善良
大碗喝酒，大步行路，大滴挥汗
我的先辈们有入土为安的癖好和习惯
即便低到尘埃，也顶一头春草绿、一季秋稻黄
 

月如钩
 
睡了吧，别试图擦拭
那把旧锁上的老铜锈。夜幕黏滞
像块旧抹布，你油腻的手指头
拂不尽额头新埋的尘垢
 
想到了唐朝，那时的月亮
都是圆的。太白举杯、贵妃醉酒
一切离情别绪，均被省略
所谓的眼泪和挥手，皆安插在茶余饭后
 
而现在，它是多么的皮筋骨瘦
像秤钩。我把自己挂上去
称了称，一两二钱
轻飘飘的，约等于半块乡愁

 
我的异乡

此岸出生，彼岸徜徉，一只鸟飞落异乡
多像我晾开翅膀，涉过学海书山
寻一处，游食安稳的远方

择木而栖就是成长。一小块桑梓地
若故园影射的半丫月光，薄、匀
亮。无法测验体积，无法计算重量

有时候轻如纸张，风一吹
摇摇晃晃。但始终不能涂改，或抹去
它安静的抵达，和苍凉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