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散文诗开始的“越界飞翔”
——“由《大地五部曲》想到的”之一
回顾几十年的笔墨生涯,我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从散文诗起步的。当然,和许多文学爱好者一样,引导我进入文学的是诗,是诗人的梦想。但我一开始就感到诗有天然的约束(分行以及音韵等),写着写着,就想冲破那约束,找一种既是诗的、又比较放松自然的文体。那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其实就是现在我们谈论的散文诗。那时我写了、也发表了许多诗,但我不认为那是我文学的起点,我的起点是一篇散文诗体的初中作文。除了写诗,我也写散文,但当年更多的写作和发表是散文诗。因此之故,我一直关心散文诗的发展,也发表过一些这方面的见解和主张。
最近读了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内心深为感动。我与罗长江素未谋面,但他认真系统地读过我关于散文诗的一些文字,特别赞同我关于散文诗的一些粗浅的看法,特别是我关于在信守这一文体的独特风格的前提下拓展和绵延诗意的主张,“保持原样,不设边界,可以拓展,可以深刻,也可以凝重、厚重、沉重”,并就我述及的“担当”、“拓展”、“深刻”等意蕴,让我引为未曾谋面的知音。
散文诗是一种特殊的文体,简单地说,这一文体就是散文为其形态,诗歌为其灵魂。它是不分行的诗,而在它散文式的行进中,跳动着的却是诗的节奏和韵律。散文诗是一种对于诗的突破而又保留了诗的意蕴的一种散文。它的“两栖”的特性凝聚而成为一种优美、轻盈、灵动而隽永而始终高雅的特殊文体。散文诗这一体式在作家的长期实践中,形成了它的微小自然的形制。虽有鲁迅《野草》内涵宏阔深远的创作开局在先,但它的外形依然是小而微的。它一般不被认为具有号角和战鼓的性能。从早先墙角“三弦”的沉郁,到映着早霞的短笛的明亮,甚至河边陌上的叶笛的轻盈,人们对散文诗这一文体有自然的“认定”。
一百多年来,许多人在散文诗这个有限的乐池中跳出了如花的舞步。在取得辉煌功业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作者在寻求“越界”的飞翔!他们寻求这一文体有更多、更大、更重的承载。他们希望散文诗走出“小微”的局限,而使之拥有与时代、历史结合的更为紧密也更为广阔的天地。散文诗始终在寻求着、积蓄着变革的热情,这热情如火山在凝聚着迸发的岩浆。展开在我面前的《大地五部曲》则是这一长久追求中的一颗耀眼的明珠。五部书结构宏大,分别为《大地苍黄》、《大地气象》、《大地涅槃》、《大地芬芳》和《大地梦想》五部,全书60万字,是一部宏伟的大地颂歌,也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最长、最全面、也最系统的散文诗长篇巨制。这位来自湖湘大地的诗人罗长江,终于把“野草”培成了树林,把一曲乡间的叶笛奏成了博大恢弘的黄钟大吕。而这一切,是以高雅秀美的散文诗为基点而逐步展开融汇的。《大地五部曲》真是一部我称之为的盛大华美的大地交响曲。
罗长江是一位有准备的作家。诗,小说,传记文学,纪实小说,散文,当然更有散文诗,他拥有非常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写作经验,他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自言是“不甘平庸”的作家,这些长时间的、多种文体的写作,加上他“熟读”了关于大地的经历和经验,这些可贵的积累,如今都集中到这部鸿篇巨制中来。
罗长江追求的是一部建立在散文诗这一基点上的史诗的建构。因为他深知散文诗这一文体的特性和局限,于是他要以巨大的魄力和决心,建造一种深沉宏阔的涵融今古、思接千载,既是中国的、也是历史和世界的、凝聚而包容的交响诗——这就是他的关于大地的伟大颂歌。而无所不在的湘西风情和中国意象,确立了这一交响乐章的基本主题。
沅湘流域不仅有迷人的湖山盛景,更有丰裕的历史积淀,正所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屈原在此留下他行吟的足迹,留下了《离骚》《天问》等伟大的诗篇。在民族争取独立解放的战争中,这里发生过可歌可泣的长沙保卫战、常德和衡阳保卫战等气壮山河的战斗。中国的士兵,大湘西的英勇男女为祖国流过鲜血。这些,造就了感天动地的大地气象。作者引用《九歌》的构架,用新的九章祭奠新的国殇。
鲜明沉郁的中国元素,成为交响乐曲中时时浮现的基本旋律。二十四节气,匹配着二十四首竹枝词,讲述一个村庄的二十四个故事,等等,随处可见构思的缜密和诗意的充盈。它的色彩是中国大地的色彩,它的音响是中国大地的音响,他的想象是中国大地的想象。“一双素手无人识,民间大美印花蓝。”一个美丽润湿的乡村早晨,正是青春期漫无际涯的季节,一卷水意森森的丹青,濡湿了整个江南。山那边鸧鹒的叫声,清凉的溪水,石头,丝丝草,银鱼跳动,还有碎米虾子。以及,一夜之间,陌上的梅花开了,那支名叫梅花引的簘乐悄然而至。古典悠悠的清芬漶漫而至。出现了一位身着士林布旗袍的女子,她吹着洞箫-----。
《大地五部曲》是一部结构缜密复杂的巨大交响诗。作家为了完成他的创作,调动了他毕生创作的积累,抒情的,叙事的,还有想象的。不仅是叙事,所以,不能称之为叙事长诗,作为整部交响乐的基础是抒情的散文诗,但是它已完成了质的飞腾。所以,与其说是叙事的,不如说是抒情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综合的。
我注意到交响曲的《大地梦想》一章,这里出现的是西方音乐的意象和手段:广板,快板,行板,如歌的行板,叙事曲,回忆曲,幻想曲,复调,和弦,变奏……这样看来,它不仅是湘西,是中国和东方,它的旋律是世界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诗歌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