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桥

甲辰夏,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于杭州启幕。吾与杭城本土诗人应邀参会,与诸国青年诗人同游数日,采撷花絮若干。
西湖诗舟
乘一叶轻舟,开启天堂之旅,
时间之楫,摆渡千年诗意。
诗意如西子荷曼妙起舞,
从唐诗到宋词,
从白居易到苏东坡,
西湖里的每一滴水都是诗。
西子荷静静绽放,
它的秘密藏在风里。
水鸟嘎地一声飞起,思接千里。
当诗人遇见西湖,
就是韵脚遇见平仄,
就是让水回到水的故乡。
因此白居易疏浚淤泥,
苏东坡重修堤防,
他们知道,唯有清澈波光,
才能孕育“乱花渐欲”的春行,
“山色空蒙”的晴雨,
以及所有即将诞生的诗句。
孤山诗会
依着主办方安排,
我在放鹤亭朗诵《梅林归鹤》,
此诗出自诗集《西湖印象诗100》,
一位西湖水孕育的诗人为家乡写下的诗篇。
我的声音太轻,蝉鸣却在树上高声传诵,
荷风翻动诗页,埃塞俄比亚诗人塞费·泰曼
随即登台,朗诵《重生》。
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先生,
想必不会怪我们扰了他的清修。
他所钟意的西湖,如今被世界诗人共赏,
他定会快活地,多喝几盅。
金砖的纯度
盛夏,不同肤色的鱼儿,
穿越海洋与江河,游入西湖。
苏堤与白堤,展开轻盈水袖,
拥抱来自四海的诗人。
巴西咖啡豆的香气与冰镇杨梅汁,
交织成四十度烈日下的共鸣,
灼热地表烘托诗意,
催生新的化学反应。
从西泠桥到放鹤亭,
从小瀛洲到白苏二公祠,
诗的荷尔蒙在西湖上空燃烧。
埃及诗人艾哈迈德·叶麦尼感叹,
我们来自沙漠,却没想到杭州比开罗还热。
我说,亲爱的艾哈迈德·叶麦尼,
中国有句谚语:真金不怕火炼。
杭州的热度,就是诗歌的热度,
杭州的热度,就是金砖的纯度。
莫托洛夫的鸡尾酒
你以诗集为名,
将“莫洛托夫鸡尾酒”,
二战时期的反坦克火器,
酿成拉丁美洲的诗歌烈焰。
小身材,大能量,
性感大开背连衣裙,
发型宛如火烈鸟,
幽蓝眼影下,热带雨林星河闪烁。
开幕式上的惊艳全场,
里约热内卢的晚霞点燃西湖水面。
我们并肩漫步在东梓关,
在富阳的青瓦白墙下,
你忽然驻足,说这些屋檐,
让你想起家乡的屋顶。
富春山馆,你手握毛笔的姿势,
宛如巴西球员手握签名笔。
你在自媒体上发布
我朗诵你诗歌的视频:
“感谢这份礼物,感谢卢!
听到我的诗,用另一种语言,
另一种声音,真是太激动!”
原来网上你也是个大V。
亲爱的路易莎·罗芒,
愿莫托洛夫鸡尾酒,
成为你词语永远的燃烧弹,
一次次投向世界,
绽放成跨越大洋的彩虹。
美丽终将拯救世界
伊朗帅哥基亚努什,
三件套西服,发型一丝不苟,
黝黑亮眸藏德黑兰的黎明,
举手投足自带设计师的优雅。
你说,心中自幼有个隐痛,
卡着一颗鹅卵石,
诗歌是你存在的方式。
你说诗歌应当关心陌生面孔,
因为美丽终将拯救世界。
你将诗人分为两类:
一类将痛苦写进诗,就不痛苦了;
另一类则专注痛苦,越来越痛苦。
你庆幸自己属于前者。
我们用缓慢的英语交谈,
像两匹骆驼交换丝绸,
这样的缓慢足够令人想起,
遥远的伊朗胡马王子,
梦中遇见中国公主胡马云,
为爱放弃王位的故事。
或许你还记得那张合影,
我为你解读汉字“担当”的含义,
诗人除了颜值,更需人品加持。
你背着双肩包,如远征的旅人,
与我挥手告别:
——Lily,I’ll miss you!
我的耳畔响起,风沙与河流之歌,
丝绸之路上,每个驿站都亮着诗歌的火把。
*哈珠・克尔曼尼(1290–1352),波斯诗人,著有叙事诗《胡马与胡马云》,反映了中伊人民的深厚情谊。
埃塞俄比亚的黑珍珠
埃塞俄比亚的黑珍珠,
娇小的身躯涌动着,
石油般封存的激情。
身为心理疗愈师,
你以语言治愈他人;
身为诗人,
你以诗句治愈自己。
你的音色自带韵律,
你说在你的国度,
大人孩童所言皆是诗。
当你展开颈间纱巾,
古老文字如蝴蝶振翅,
裹挟高原的风雪与日光,
将我卷入亚的斯亚贝巴的星空。
我递给你的手机屏幕上,
七颗埃塞俄比亚音节正在发芽:
——哈胡黑哈嘿和厚
你用毛笔吸饱墨汁,
那一刻,阿瓦什河和长江开始对话。
亲爱的费本·方乔,
在非遗馆的龙舟前,
你奋力摇动机关,龙头颌首,
我听见你的发辫仿佛古战场的号角作响:
“美丽的女性,勇敢向前!
让泪水浇开玫瑰!”
那行音译汉字——
哈胡黑哈嘿和厚
像银河两岸,
星星们交流的密电码。
脚踝上的“诗”
这是富春山馆的奇遇:
巴西女诗人朱莉娅·汉森,
在人潮涌动的展馆内,
突然弯腰,褪下棉袜,
露出脚踝上蛰伏的,
一个杯口大小的“诗”字。
其时,讲解员正述说着,
竹子变纸的奇迹;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哪里能买到这种纸?”
当听说将获赠纪念品,
她高兴得一蹦三尺。
为表谢意,她拉我穿越人群,
在角落展示脚踝上的东方密码,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用外祖母给的钱,
和小伙伴一起,在汉学家的诊所,
将神秘刺进皮肤,
“小伙伴选了‘梦’,我选了‘诗’”,
——“因为诗歌就是神秘”。
她抚摸着依然清晰的笔画。
二十年后,汉字“诗”
带着朱莉娅·汉森漂洋过海,
来到中国,在富春江畔突然开口:
诗不仅是神秘,更是一种命运。
朱莉娅脚踝上的“诗”和富阳的竹纸,
通过杭州官方海外社交平台Hangzhoufeel,
分享给了全世界。
那个移植的汉字,长出透明根须,
成为连接两个大陆的绿色根茎。
湖上的寺庙
蒂亚戈·莫赖斯,
跋涉四十四个小时,
自里约金色的海岸启程,
途径圣保罗的霓虹,多哈的星群,
上海的灯火,终于抵达杭州,
中国江南一片比梦境更热烈的土地。
邀请函像一支箭,
射中他。他开始做中国功课:
读《道德经》,
了解王羲之的兰亭,
在鱼玄机的诗里打捞唐朝的月亮。
他说,杭州的树与水,
如仍在生长的诗,
让他感觉不像过客,
倒像是久别归来的游子。
他说,也许该为西湖写点什么,
比如,
“西湖上的船,像一座漂浮的寺庙。”
诗歌之神终将战胜悲怆
戴红格子头巾的
沙特诗人哈特姆·谢赫里说:
“我的诗里只有悲伤,
因为我太了解它。”
我说:“没错,
快乐千篇一律,
悲伤却各有姓名。”
他笑了,头巾随风轻扬,
像沙漠里一面孤独的旗。
“诗歌疗愈灵魂,
尽管书写忧伤,
我却始终以明亮面对生活。”
我点头:
“诗是人类的药,
希望,是我们永恒的旋律。”
他说他的新诗集《我清楚绝望的表情》,
刚刚在西班牙获了奖。
我笑着说:
“你看,痛苦也能结出快乐之果,
诗歌之神终将战胜悲怆。”
镜中的月亮
伊德里斯·巴赫蒂亚里,
生于德黑兰,现居马什哈德,
母语土耳其语,供职《沙赫拉拉报》,
写诗,偶尔在木头上刻画。
杭州的餐桌上,他就我的英文名,
告诉我一段波斯古老的爱情故事。
“Lily”这个发音,近似“蕾莉”,
内扎米的叙事长诗《蕾莉与马杰农》,
是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们青梅竹马,同窗共读,
却因爱而别,因分离引发战争。
秋风起时,蕾莉含恨谢世,
马杰农独守墓前,被风沙掩埋了名字。
杯沿的糖霜慢慢融化,
我提起梁祝化蝶的传说,
他的嘴角闪过一抹哲理:
“所有悲伤的爱情,
不过是同一轮月亮,
在不同语言的镜子里反复破碎。”
我说,我的小说《外婆史诗》的叙事,
曾受波斯细密画启发,
交错的多线条叙述,繁复的语言和结构。
他微笑:“中国女子眼睛里,
盛着最比别处更温柔的星星。”
我仿佛看见,
波斯的蕾莉与中国的英台,
披一袭月光纱衣缓缓而来,
她们不再悲泣,低声曼咏:
愿镜中之爱,长明如月,圆如初心。
*内扎米・甘扎维(1141—1209),波斯诗人,代表作《五卷诗》辑《霍斯鲁与希琳》、《蕾莉与马杰农》等。
巴西锦鲤
当巴西女诗人安娜·鲁什,
把她的七个南美小伙伴介绍给我,
大西洋与西湖在那一刻融汇,
诗人之间的吸引,总是如此
隐秘而奇妙,瞬间心灵相通。
你收集着东方的光芒,
丝绸如液态的月光,
古筝的弦上奔涌着,
茶马古道的蹄音。
那些你的钟爱之物:
中国的宣纸、面条和旗袍,
书法、旗袍与折扇,
如繁星洒满你南半球的梦境。
你腕上的青花瓷手链,
像一串微缩的《富春山居图》,
里约热内卢的晨曦,
在江南的水影中跳起探戈。
亲爱的安娜·鲁什,
是诗,让我们同愿同行,
从西子湖畔到富春江头,
七条巴西锦鲤,悠然游弋,
鳞光闪烁,刻着中葡双语的诗句:
“某些妙不可言之物,
唯上帝与诗歌可以形容。”
郁达夫故居
白墙黑瓦,正对着富春江水,
旧楼梯与栏杆,依然似梦如初。
那是1990年的夏天,
我乘一叶西湖诗船,泛舟至此,
同游者皆为诗坛长者,谈笑间,古今如流。
如今,重访旧地,
与一群年轻的国际诗人同行,
曾经被诗句照亮的少女,
也悄然步入中年时光。
天井里的老树仍在,
一株枇杷,一株柚子,枝叶扶疏,
想来它们也在原地伫望多年,
时空于瞬间失却了厚度。
逝水不语,富春江仿佛逆流,
水声涌现两段时空:
左岸是1990年的橹声欸乃,
右岸是2024年的云影流光。
天涯若比邻
东方高高的山上,
月亮正在升起,
无数年轻的诗心,
如百川汇入大海。
一生之水,注入玉琮之心,
点亮友谊之树,繁花如梦。
今夜的月格外圆,
因为东方,本自具足的灵魂,
因为东方,与生俱来的诗意,
此刻,世界的目光望向中国,
为诗的神秘召唤,
为诗跨越时空的魔力。
诗是青春热望,
诗是英雄梦想,
诗是友谊桥梁,
诗是生命中的金砖。
愿友谊如长城,绵延坚固,
愿诗情似西湖,隽永深情。
——2024.9.9杭州 古清波门
发表于2025年第4期《诗江南》、2025年《西湖》7月号(节选)
作者简介:
卢文丽,浙江杭州人,媒体从业者,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她以诗歌创作为主,兼及散文及小说。出版有诗集《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礼——卢文丽诗选》《只衔花气与多情》(旧体诗集)等。另著有长篇小说《外婆史诗》,散文集《沙漏的舞蹈》《温柔村庄》等。现为杭州日报报业集团副调研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协诗歌创委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