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评沙克丨五年选一“酷”如何？

勇敢的诗人
 

　　沙克，你是最勇敢的诗人(低调一点，加上“之一”的尾缀)。不光是因为你曾经那么严酷地正视命运，像被花布包袱包裹着的命运，任凭乱滚乱踢，任凭生命的殊死抗争，都在用人生的力不从心(《命运》)宣布命运其实不会邂逅所谓的“吉星”(《灵魂的鞭子》)——的确，没有几个诗人能够如此勇敢地面对命运的话题，更何况还有把希望比喻为一阵风或者“像风的样子”的自己(《希望》)，你甚至敢于挥动“灵魂的鞭子”抽打自己的“白日梦”，然后“为一个时代护送幸存的思想者”(显然，那个思想者不是指你自己)。

　　你的令人敬佩的勇敢更在你敢于以每五年选出一首诗的方式总结你做诗梦抒诗情写诗作的45年，这意味着你在许多读者面前挥舞着锐利的砍刀，宰除你每一个勤奋的五年孜孜矻矻写下的也许是300首或者是200首的诗章，就像一只拥有更多足须的章鱼自己挥舞着无数砍刀狂砍自己翕动着的无数个左膀右臂，在一派血肉模糊中提纯自己的诗思，在一片鲜血淋漓中审视自己的怀想，然后在灵魂撕裂的疼痛中奉献自己的五年选一之诗，如同奉献你最在意的牺牲。在文学界和学术界，曾有人说，编选集需要勇气，而在诗歌界，你已经不只是大刀阔斧，不只是大卸八块，不只是十去其九地对待自己诗歌，敢于如此五年选一，几乎是残酷地面对自己的诗作举起了屠城般的利刃!充任着自己诗歌的屠杀者，这需要多少倍的勇气与果敢，这需要对自己多冷酷多残忍!

　　或许有人会说，沙克的那些诗还在，并没有被真正“屠杀”。当然，但只是对于他的铁杆粉丝以及他的研究者来说是这样，对于大部分诗歌的浏览者、诗坛的旁观者而言，五年选一的举措其实就是一种自我诗作的残酷砍杀。这里有创意，有诗性的维护与追求，但更重要的是勇气与果敢。
 

深邃的诗人
 

　　沙克的诗都充满深意，但并非深不可测——它不通向神秘幽深，而是始终呈现着思维的深到与感兴的深邃。他的诗思深刻而独到，他能够从“树枝安静不动”的现象中悟解到“风停了”，不过他说“所以风停了”，倒因为果，逆向思维，构成了深邃的诗兴，在这首《希望》中，他宣布：

　　我没飞也没叫
　　所以我不长翅膀

　　其实是自己没有像鸟一样长出翅膀，所以才“没飞也没叫”，可诗人的逆向诗思造成了上述倒因为果的效果，这“所以”的连接词公然推出了诗人充满深意的逻辑与寓意。

　　这样的逆向诗思总是让沙克能从宏观的外部世界走向围观的内部世界，从而达到生命体验的深邃之处。他宣布黑暗是虚妄的存在，这令人联想到深刻的鲁迅当年对绝望的否定与反抗;他认为黑暗的来临不过是太阳的隐退，而如果有朝一日太阳真的隐退了，自己“本身的光”依然会通体透亮。(《本身的光》)

　　没有一位诗人如此深刻地刻画家乡，沙克把家乡称为“深刻的地方”，因为，那里的田野“种着爷爷和奶奶”，那里的路下“铺着父亲和姑姑”，深埋着亲人的故土对于来自原乡的诗人，那就是一种体验、感受和歌唱中最深邃到地心的冷酷的所在。
 

孤苦的诗人
 

　　这里的孤苦，是苦心孤诣的概括。

　　沙克的诗思非常独特，他能够《在母语中生活》，一次奉献出他从生命感受到抽绎出来的文化感兴。他能够在科学的诗性中剖解自己的诗心，鼓励着自己的诗思“向里面飞”：

　　从各个地方来的他们和它们
　　向我飞
　　我的肢体向我飞

　　可以“飞进我的细胞核”，甚至是“核里的芯片”，而且这里面还有“一座大坟”，既包含着生命、自由、美好和爱，也有死的活的“骨骼的光”。这种神奇的诗思固然通向深邃，但这是一种别的诗人无法抵达的深度，是苦思冥想的沙克独步孤诣的境界，一种“酷”的境界。

　　沙克其实就是一克沙，或者更精细一点说，是“一粒沙”。沙克对“一粒沙”的体验充满着苦心孤诣的惆怅与感伤：虽然这一粒沙可以“代替天空和土壤”甚至可以“挡着阳光”，虽然它“在眼中受苦，在海浪中淹没”，但它“死不投降”：

　　火烧一切。仅剩一粒沙
　　一粒沙与自己相爱
　　一粒沙黯然无光
　　握着自己，向自己鞠躬
　　把自己薄葬

　　一粒沙的伟大，一粒沙的刚强，一粒沙的无所不能，一粒沙的所向披靡，最后都归向“将漫长的黑夜激荡”。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希望，这就是命运，这就是诗人，沙克苦心孤诣的诗性的怀想。
 

就是诗人：沙克
 

　　太过经意的苛酷的筛选，五年选一，不经意间呈现了一个彻骨诗人的残酷的诗性、冷酷的诗心，严酷的诗兴，还有他那堪称“酷”的诗形、诗相。这九首诗的诗题稍加编排或者编派，就是一首属于诗人沙克的诗：

　　一粒沙
　　(带着)本身的光
　　(飞向)深刻的地方
　　希望
　　有样东西飞得最高
　　向里面飞
　　命运
　　在母语中生活
　　灵魂的鞭子(挥动着)

 

附：

沙克短诗| 45年自选9首诗（1979-2024）

 

1970年代：一首

1、[希望]
 
风停了，
我没看过风的样子；
    树枝安静不动，
    所以风停了。
 
鸟没叫，
我知道鸟的样子；
       有时候它又飞又叫，
       像风一样。
 
我没飞也没叫，
所以我不长翅膀，
        我希望自己像风那样。

（1979）

1980年代：一首

2、[命运]

命运这花布包袱
挎在肩上分量十足
你总想打开它
看个究竟
又怕失去安全感
结果把它扎得更牢

哪天你气和心平
奔向途中的客栈
什么障碍轻轻一绊
或者一脚踩空
跌倒
花布包袱散落了
生命从中冒出头来
脸色铁青
已闷得喘不过气

想重新扎好花布包袱
生命殊死抗争
乱滚，乱踢
使你力不从心
四肢无法配合一致

（1988）

1980年代：2首

3、[本身的光]

人的命中生着黑暗的刺
不知道等一会儿发生什么
刺伤谁，不安的
嘴唇舔着太阳的余晖

仿佛客栈，迎来生面孔
一次次送走夕阳

其实世上没有黑暗
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
太阳回来了
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

太阳不回头
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我常审问自己
当我在夜间行走
凭什么快步如飞
凭什么身手轻松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1996）

4、[一粒沙]

一粒沙挡着阳光
代替天空和土壤

一粒沙
是恐龙的灵魂
将漫长的黑夜激荡

在眼中受苦
在海浪中淹没
车轮上的一粒沙
草根上的一粒沙
任何脚下的一粒沙
死不投降

火烧一切。仅剩一粒沙
一粒沙与自己相爱
一粒沙黯然无光
握着自己，向自己鞠躬
把自己薄葬

（1997）

2000年代：2首

5、[有样东西飞得最高]

目光飞上去，大风也是
心脏飞上去，灵犀也是
衣裳、手飞上去了，椅子和床单都是
 
狂奔，活跃的血光
勇敢的心，义气的霹雳在战抖
 
为了一样东西飞得最高
需要一种格调
一个平原、山区、流域的牺牲
能说得出口的，都不是！

（2007）

6、[深刻的地方]

一块田里，种着爷爷和奶奶
一条路下，铺着父亲和姑姑
一个墓园中，妻子的体温还没散尽
这是从我没有出生时
从我儿时少时开始的牺牲

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地方
我生在外城，打这里栽下童年
是苦是福，我都用时间的肩膀扛着
现在我摸着鬓角的一点白霜
想到了母亲远在外省逐渐老去
身边的女儿就要长大

埋葬着这么多家人的地方
在我的体内怎能不深刻

你还要我什么
除了母亲和女儿
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叫你家乡

你还要我什么
我的命……也给你
只要你允许我称呼你
家乡

（2009）

2010年代：2首

7、[向里面飞]

从各个地方来的他们和它们
向我飞
我的肢体向我飞
 
向里面飞
里面，最里面
独一的聚光灯：
生命、自由、美好和爱
 
飞进我的细胞核
……核里的芯片
飞得极慢，飞得无边
里头有一座大坟
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
 
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
向里面飞
我在向自己飞

（2012）

8、[在母语中生活]

我从哪里来
问拿得住光年怀表的人
我是谁
问碳和水的祖先
我往哪里去
问泥水中长不尽的粮食
我的灵魂呢
问空在祭坛上的圣杯
我怎样再生
问前仆后继的死

在此之后
出现人群、家庭，故乡、民族和语言
产生感情与芬芳
活着，活着，继续活着
出现一个叫做我的委婉行走的国
在说话的口音中
在不说话的文字中

别拿着戒尺来逼问：故乡、国籍？
那具体的解，在光阴里游移

我活着，活得真，仅仅承认
我的故乡是生活本身
我的国是我口音里的汉语
我本人，是破解边界的终级追问

（2017）

2020年代：1首

9、［灵魂的鞭子］

在荒野中仰望
他的心脏咚咚咚的擂鼓
眩晕的白日梦
可会邂逅命运的吉星

挺直身体
离所谓的天意近了半寸
眼角，那把驼背的弯腰的弓
向地下埋进一尺箭

猛禽旋绕
野兽出没在周边
一颗胆量有了用处和理由

他低头慢走着……
若有所思，不时回顾
等待被丢落的什么东西跟上来
契约，品行，信仰？

这是一次新的归来
低头慢走中载着原乡的预言
他有时抬一下头，脑子里和身后
忽闪忽隐着幽兰的光束
隐着，闪着，扬了起来……

一束灵魂的鞭子
轻吐电弧，提醒着路况
一束灵魂的鞭子
为一个时代护送幸存的思想者
慢走，稳行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