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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情感

2024-11-29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当代诗人王立世,一个亲和伟大宗教的俗世诗人,一个读《金刚经》,读《圣经》,读《古兰经》的诗人。他把宗教经典当作哲学、科学、文学精心阅读,读出了真理充实了自己,于是他就有了宗教感情,并且老实本份地用诗歌表达了出来,以诗歌修辞学表达宗教教义。
作者简介

呼岩鸾,当代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四季流放》《飘翎无坠》《呼岩鸾世纪末诗选》《碎片》《金沙粒》《呼岩鸾新世纪诗选》《世说新诗》《呼岩鸾长诗集》《佛痕禅迹》《日落时分》《口头禅》等及文学评论等多部。诗歌、文学评论散见于《人民日报》《名作欣赏》《中文学刊》《名家名作》《中华日报》《世界日报》《诗刊》《星星》《延河》《诗潮》《火花》《山花》《重庆文艺》《扬子江诗刊》等诸多报刊。曾供职于省级宣传部门和出版社。

 
   诗人叶文福亲近佛教懂得佛法,他向中国诗界郑重介绍了王立世一首佛诗《禅》:“每一种痛苦/都源于绝望/蛇想直立/花想不谢/道路想平坦/青春想永驻/一切/都是作茧自缚/使甜蜜的微笑/从唇边消失/使幸福的日子/变得忧伤” 。

  十二年前,叶文福被王立世这首十二行小诗的佛教情感感动,给王立世赠送了一首七律:“人生立世甚艰难,立德立功或立言。再造孤魂终善果,扎根汉字气如山。诗为寺庙修高洁,文是昆仑练苦攀。着意春风燃晋土,杏花似火过江南。”这首七律把王立世直接写进诗里,给他塑了立像,洋溢的佛教感情贯彻了“诗者,寺也——语言之寺也“的宗教诗歌观,鼓励艰难挣扎的人们做一个鲁迅先生那样的“佛子”:“别有烦冤天莫问,仅余慈爱佛相亲”(见胡风全集)第九卷第417页)。

  王立世的短诗《禅》,用隐喻写出了人生的“八不如意事”:(一)痛苦源于绝望;(二)蛇不得直立;(三)花不得不谢;(四)路总是坎坷;(五)青春不常在;(六)作茧却自缚;(七)微笑终消失;(八)幸福变忧伤。

  《禅》有提示性,让宗教感情丰足的人立刻想到了佛教的“八苦”说:(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怨憎苦;(六)爱别离苦;(七)求不得苦;(八)五盛阴苦。人生就是色、爱、识、行、想五因共聚之苦。

  《禅》提示人把佛教八苦置于诗人所举的八不如意事,用生活中的大事要事具象地和佛法对应,佛法有了形象的对应便能大白于天下。八不如意对比八苦,就能找到八苦在人间的化身,让人们时刻看到,它是一种和怨憎的人事会见的苦,和所爱的人事分离的苦。你要得不到,就会痛苦绝望。

  万教同源,都是去除人类之苦往生极乐天国。王立世的八不如意映射佛教八苦,并且暗合基督教的“八福“。王立世不但有佛教感情,而且有基督教感情。基督教的”八福“是可以解救人世的“八不如意”的。

  《圣经.马太福音》记载,耶稣登山宝训说“八福”:“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上帝。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上帝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王立世《禅》中遇到的八不如意事的客体,不论古今中外,用宗教的眼光看去,都是佛教“八苦”的客体,也都是基督教“八福”中的客体。

  我在二十多年前评论诗人包容冰的佛教诗歌时曾经说过,有的佛诗,“佛在语言前面说话“,即诗题或正文中有佛禅字样;有的佛诗,”佛在语言后面说话“,即诗题或正文中无佛禅字样。但二者都是说佛弘法的。

  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感情表现,佛祖或耶稣在语言前面说得少,在语言后面说得多。要发现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感情,我觉得应该采用诗佛王维名画《雪中芭蕉》的破解方式。北方有雪无芭蕉,南方有芭蕉无雪,而画中雪和芭蕉竟然同处一纸或一绢上,何因也?佛有力量创造禅意,把有无腾空挪移,辟有无空之境,而以实相现之。

  具体运作,是把王立世宣说宗教感情的诗作,在诸佛经或《圣经》中找到共情的圣训,互相印证,互相发生。

  物质以粉末状形态不灭,精神却以原生态本相不灭。一团精神本相和另一团精神本相命中注定必然相遇重合互融,构成一团新的精神本相。这是只有上帝之力才能完成的作品,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交给诗人用语言去完成。诗人是上帝最喜欢的人,他现在就用上帝的语言,去建构宗教感情新世界了。

  除了上面已介绍过的“八苦”、“八福”、“八不如意”的宗教感情表现外,我还用四个神圣命题来揭示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感情。
 

  (一)众生平等。

  蚂蚁,从没有被疏忽的痛苦/小鸟在飞,不一定想到天堂/草,一岁一柘荣,生死有定/我这红尘里的皮囊,核酸与蛋白质的载体/一张脸不够,还要戴形形色色的面具/两只眼睛不够,还要使用显微镜和望远镜/两只手,两只耳朵,两只脚也不够/因为我要摘取漫山里的花朵,打听那些致命的谣言/为了理想还要跋山涉水/物质虽说永恒,生命却开始衰退/与他相依的灵魂怎能不疼痛(《灵魂怎能不疼痛》)

  王立世此诗充满佛教和基督教感情,达到了外溢的程度。不!充满了佛教和基督教精神。

  在佛教教义上,蚂蚁、小鸟和人,属于有情众生,草和花朵属于无情众生。在上帝眼中,此众生彼众生平等,皆一等无上下。

  人,在基督教《圣经》教义上,是耶和华在星期六的伟大创造品,有一脸、两眼、两手、两耳、两脚,均不可擅自改动。

  诗人像佛教徒一样“自姿”认错,像基督徒一样”忏悔改过。

  利用现代科技的物质手段,给核酸和蛋白质的皮囊配上各色面具和显微镜等等,去追求物欲的满足感,却陷于生命衰退后灵魂的疼痛。

  人自救的方法是坚持实践佛教和基督教的众生平等观,向守奉佛祖和基督之法的蚂蚁、小鸟、草木学习真理——谦卑、忍让、知命、不逾本份。

  佛教有榜样在先。《往生论》注,认为对众生应平等视之,不应有高低、亲疏的区别;在值得怜悯和具有佛性上,平等无二,此之谓“众生平等”。《金刚经》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故名无上正等菩萨。” 《金刚经》又记,释迦牟尼世尊和出处不同的一千二百五十名大比丘平等同行同食同宿同劳同弘法,一体无二。

  基督教的众生平等做到了生活上的绝对平等。《路加福音》记述,耶稣率众信徒流落到伯赛大旷野,用五个饼、两条鱼,让五千人平等分食吃饱了肚皮,大得幸福感满腹。剩下的零碎还打包装了十二个篮子。五千身份不同的人现在吃食平等了。
 

  (二)因果报应。

  时至今日,我也说不准与那条狗/之间的距离,似乎是忽远忽近/我也说不清与那条狗的关系/似乎处于半亲密半冷漠状态/但我早就明白,它恨不得/从我体内抽走几根瘦弱的骨头/还想幸灾乐祸地看我落荒而逃/其实,大多数时候它狗模人样/就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在我眼前招摇而过时/开始露出下垂的尾巴和松弛的牙齿/它不如意时,习惯朝天空狂吠几声/让周围的空气紧张不安/人们各行其事,我也一样/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早晨它被勒死在/曾尿过的一棵树上,那时它真的/很难看,眼睛里六神无主(《我不知该怎样描述一条狗》)

  这是一首非常好的诗,彻底地宣讲了各种宗教信仰最最信奉的因果报应的伟大真理,诗眼中的干貨坚不可摧——因果直对不偏丝毫。恶狗被勒死在它曾尿过的树上。狗侵害树,最终狗死,而被它侵害过的树活着。上帝有眼。

  不相信因果报应的社会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不幸的人们早餐吃不到用干净的油炸的油条,去开始每日的辛劳。

  从这条老狗的特色事迹看,它像一个密探,一个卧底,一个雷子。它是一个精通特务业务的狗人,是一个擅长制造恐怖的人狗,它有各种侵害善良人的劣迹。不知它的老板是谁,人们对它毫无办法。有一天它死了,死法诡异,死相难看,像大独裁者墨索里尼吊死在电线杆子上一样。我们似乎听到了众生高呼中国当代特色的因果报应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统统报销!

  佛教给“因果报应”圣训作了定义。《瑜伽师地论》:“已作不失,未作不得。”任何言行,必得相应后果。“因”未得“果”之前,不会自行消失。不作业因,不得相应之果。业报延三世,成三世因果。恶者一代发,二代垮,三代连根拔。拔根之报,屡见不鲜。

  鲁迅先生亲自校勘并作题记自费刊印分赠亲友以庆母亲生日的《百喻经》上,有很多因果报应的故事,当代人应多讲此类故事。

  基督教把因果报应作为特别重要的教义,以天堂地狱扬善惩恶。《路加福音》记载了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有一富翁宴乐,全身皮肉溃烂的乞丐拉撒路乞食,欲吃餐桌上掉下来的零碎食渣而不得,狗却来舔他溃烂的皮肉。后来乞丐死了,上了天堂。富翁也死了,下了地狱。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把拉撒路抱在怀里给他安慰。富翁困在熊熊烈火里,求亚伯拉罕差拉撒路用手指头蘸点水来凉凉他的舌头……

  当代中国人也要讲拉撒路的故事。

  佛教和基督教的善男信女们自费刊印了因果报应的善书免费大量散发,启发世人做好人好事。上帝会护佑他们,得到他的安全的空气、水和食物的特供。人们听到贪官奸商被惩的喜讯,这一天他就到佛寺里烧香拜佛,或到基督教堂里,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致敬。
 

  (三)人神共情。

  世人都说那是一个坎/容易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磕破额头//我是一匹普通的马/从未踏上疆场,驰骋千里之外//鞭子抽来,我不心慌/粮食被盗,还有泉水和野草//这一年,我放下背上的耻辱/低头赶路,举手向路人致敬//这一年,我仔细读过《圣经》/在灾难面前,知道主是怎么说的(《本命年》)

  这一年,是马年。诗人是属马的。这一年,是诗人的本命年,对他是一个坎。

  本命年仔细读《圣经》的人很少,仔细读《圣经》的诗人更少。

  诗人王立世在自己的本命年仔细读过了《圣经》。他有福了,他有情了,他本命顺遂了。

  仔细读过《圣经》的人,和上帝耶和华,和上帝的独子耶稣有了共同语言,内心强大了起来,发生了人神共情的渴慕,滋育了共情的资源与方式。

  首先,诗人听从了主耶稣的神示,迈过本命年预设的高坎,卸掉背上的耻辱,谦和地向路人致敬。虽然是未上疆场的平常之马,但不怕鞭打,能在饥渴中饮泉水吃青草。不平常之处只在能细心读《圣经》求主指示这一光点上。

  从《圣经》里跑出来的马就是好马。

  人和神可以共情了:共忧患,共喜乐,共太平,共乱世,在所有世代和疆域都休戚与共。

  甚至可以共话爱情。

  《圣经》里的《诗篇》150首,说到了爱情。《箴言》31篇,说到了爱情。《雅歌》纯是爱情诗,共8组。

  于是,王立世也跟着写了一首爱情小诗《致L》:上帝把你送到我的身旁/却不让你做我的新娘

  果然,是《圣经,雅歌》中所罗门王给韦拉密少女唱情歌的口吻。想象的爱情最可爱。

  佛教的和尚和尼姑,不娶不嫁,但释迦牟尼度过爱情婚姻的劫波成为世尊佛祖后,即竭力加持人间男女的纯洁爱情。“马郎妇观音”的故事多么美好。爱情困境中僧俗两界都憎恶催残爱情的恶僧法海。寺庙准许男僧女尼还俗操持爱情。

  王立世还写了一首藏传佛教背景的诗歌,歌唱一位极不平凡的传奇超圣人物的爱情。

  你内心的伤口/像一扇隐秘的门/佛光照亮了暗处的蝴蝶//想像的玫瑰种植在悬崖/美面临深渊,光环接近浮云/诵经、打坐不为修来世//你像一头忧伤的豹子/用尘世的心怀想森林/一次次从布达拉宫失踪//诵经,不如听你子夜朗读情诗/打坐,不如看你佛晓前踏雪归来/酒和女子,把你从纷乱中超度//你颤抖的手玩不了刀剑/却能触摸到花草的指纹/身后是一座让世人怀想的空城//你的死亡有若干版本/但灵魂早已越过十万大山/像有根的草,春风吹又生(《灵魂早已越过十万大山——致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喇嘛,藏传佛教的上师与活佛,西藏地方僧俗两界的最高统治者,由转世灵童而得身份。这一世达赖喇嘛却跳出体制的最高尊位,身陷爱情蜜潭愈陷愈深,深得不能自拔,深得获其至境。他夜深潜出布达拉宫约会情人佛晓踏雪回宫的诸种风流韵事,在民间口口流传不休。他又是一位天秉异赋的诗人,特别能以诗记情,他的爱情诗篇优美绝伦,传诵市井男女的醉饮歌舞之场,堪称藏传佛教的《圣经.雅歌》。

  他自绝亦不容于体制,终被僧俗权贵阴谋罢黜,流放途中不知所终。

  当代诗人王立世隔着四百年历史向藏族诗人仓央嘉措说心里话——关于爱情,关于爱情诗捕获众生攻城掠地,关于爱情不屈不挠神圣不朽。

  诗中的主题词:“隐秘的门”,“暗处的蝴蝶”,“悬崖上种植的玫瑰”,“颤抖的手玩不了刀剑”,“花草的指纹”,“怀想的空城”……都是仓央嘉措“内心的伤口“。他其实是一个肉胎凡人,又是一头忧伤的豹子,最后豹尾在森林中一甩:“灵魂早已越过十万大山/像有根的草,春风吹又生”。

  王立世在青海湖边,看见了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

  这是一种世界上最高位最要不得最最危险的爱情,出现在世界最高屋脊西藏高原上。王立世细腻地发现了这一爱情的痛点,并且细腻地诊断了出来。

  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感情表现在爱情上,颜色是纯白色的——佛教经幡的白,基督教休女披肩的白。
 

  (四)人神共处。

  往日/你让我发疯/今朝/我让你头疼/你和我/为什么不能越过偏见/来到一个屋檐下/握一下手(《与上帝书》)

  上帝献出了自己的独子,和人类和解了。诗人王立世给上帝写信,表达了和上帝和解的愿望,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他把“我发疯你头疼”的偏见抛弃殆尽,向上帝走近,走到同一个物质与精神的屋檐下,握手,言和,和睦共处,互强互大。神取得了人格,人取得了神格。释迦牟尼、基督耶稣,真主安拉,都在对世人说话。人说:听见了。

  当代诗人王立世,不是一个佛教徒,不是一个基督徒,不是一个穆斯林。我们不必拿无神论、有神论、不可知论三个问题来为难他。他只是一个亲和伟大宗教的俗世诗人,一个读《金刚经》,读《圣经》,读《古兰经》的诗人。他把宗教经典当作哲学、科学、文学精心阅读,读出了真理充实了自己,于是他就有了宗教感情,并且老实本份地用诗歌表达了出来,以诗歌修辞学表达宗教教义。

  古今中外,所有亲近宗教的诗人,都用诗歌说出了自己的宗教感情。

  一个古希腊人说过,世界是由数字构成的,应验了。现在世界正是数字世界、云计算。

  开头我说了八不如意,八苦,八福。

  最后我说十恶,十善,十日考验。

  首尾皆数字:八和十,吉祥数字。

  佛教十恶是:(一)杀生;(二)偷盗;(三)邪淫;(四)妄语;(五)两舌;(六)恶口;(七)绮语;(八)贪欲;(九)嗔恚;(十)邪见。

  佛教十善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两舌;(六)不恶口;(七)不绮语;(八)不贪欲;(九)不嗔恚;(十)不邪见。

  基督教十日考验。遭患难十日,至死忠心,上帝把生命的冠冕赐给人。

  可以十分肯定地说,王立世诗集《夹缝里的阳光》270首诗,全部是扬十善戒十恶激励通过十日考验,宣传四海皆准的道德信条的黄金诗篇。

  人伦道德的罡风吹动着王立世的宗教感情,他的诗正在行以致远。

  我现在觉悟到,诗歌评论不是诗歌辞典,像流行的《唐诗辞典》一类的工具书,全面介绍诗歌常识。你如果看不出看不懂王立世诗歌的宗教感情,就去阅读宗教典籍,开卷有益。

  不由地想起中国现代新诗第一位先锋开路人胡适先生,在《禅宗的白话散文》一文中说的一段开天辟地的话:禅宗的白话语录使得白话的发展,“谁也挡不住了,什么也圧不住了”;福施现代白话新诗在“五四”前后勇猛精进发展,势头于当代更猛。

  诗歌表现宗教感情,也是挡不住圧不住的,在物质世界以外的精神平行世界,也照样表现。
 

  原载《作家报》2024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