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东诗十首
2024-05-13 作者:吴少东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吴少东,当代诗人,安徽合肥人,早期诗歌结集于《灿烂的孤独》,出版有地理随笔《最美的江湖》,诗集《立夏书》《万物的动静》等。
通讯录
二三十年来手机换了十多个
但一直没换号码
两千多人从三星倒到苹果
又倒到华为,几乎没有
删除任何人
我将一桶流水倒进另一桶
滴水不漏
有些人聚过走过就不联系了
有些人走过散过又联系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二三十里者,一两百里者
皆有之,千万里者也有之
我都给他们留着门
方桌上的那壶酒还放在那里
几个朋友早逝多年
至今也不舍删除他们
我的手机里有华庭,有冷宫
也有坟墓
缓慢的石榴
我愿把石榴比为男性的中年。
我看重他的缓慢。
那些赶早的花瓣,零落
成泥,他才在暮春的高枝
点燃火焰
青春过后打成的一副铠甲
把浆果之心厚厚裹住
轻易不示与人。
一个老兵在阻击的午后
在枪声骤停与再次大作前
坐靠着壕堑,不慌不忙
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
我迷恋这缓慢的力量
自春至秋,以一生百
满腹珠玑与满腹牢骚
没什么不同,不想与旁人道。
石榴酒与五谷酒没什么不同
都曾让我沉醉。
血色罗裙翻酒污。
旧时石榴裙,今日布衣衫
我的所好没什么不同。
简单化与复杂性是一枚合体的
果实
他在众叶震颤的风中
压弯枝头
所在
雷声滚过高空时,
我买药归来,
提着温经散寒的几味药
站在一株暮春的槐树下。
预设的一场朝雨没有出现
妻子偕儿进香去了。
我见过那座山下的庙宇
它的墙面是明黄色的。
此时我脚边落下的槐树叶子
也是明黄色的。
我们携带迥异的浮世之脸
但慈悲有着相同的光芒
早晨我将一壶沸水冷却
分倒在三只杯子里,
他们娘俩各带满杯虔诚
剩下的一杯佐我服药。
我的体内充满悖论。
化解我的那一粒白色药片
无疑是慈悲的
而从锡箔里破壁而出
在地板上滚过雷声
却无处找寻的那一粒
也是慈悲的。
我颓废的中年似乎尚未出现
拔牙记
女牙医将拔下的病牙
端到我眼前说,
“你这颗牙咬得太深了
创口较大,可能要疼几天。”
青春过后,我一直紧咬牙关
不能松口,更不愿松口。
最忧伤的汉语淤积胸中。
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悲痛欲绝的人事已经过去
压制我的山峰也已拔除
我只在夜晚用月亮的口型
喘息,用舌头舔舐缺口
不要怀疑我写下的分行文字
那些都是真诚的。那些
鱼泡般顶出水面又破裂的
都是我能够告诉这世界的
开始老去的肉身并没让我气馁
江南的香樟
在江南的日子是快乐的。
这种快乐很直接,可能是云影
越过自己,投射在丛林上。
也可能是阳光长长的斜射,
远处山顶明亮。
我的快乐,简单,随时随地。
那些偶发的现象,每每让我
烦乱的心思平复下来,像一阵风
晃过香樟林,喧响那么短促
热爱植物是否意味着我的老去
是否显现对一种生命的恒常
以及旺盛、轮回的迷恋?
在一株香樟树前徘徊或伫立
是在找回前世的形态吗?
注目村头巷尾散布的,或山间
小面积聚立的香樟时,为什么
让我激动如溪水
激动如溪水撞击乱石?
面对任意一株香樟树
我都视为可抱头痛哭的同类。
就那么兀自立着
不见山外所有的演变
也忘记曾经的雷暴
几百年不问红尘事
以香气驱虫、避邪
做一个质地坚实的父亲
树冠如伞,荫庇后代
体内有致密的纹路
有一寸一寸抵制的疼痛
也有缓慢扩张的疆土
向晚过杉林遇吹箫人
酢浆草的花,连片开了
我才发现中年的徒劳。
众鸟飞鸣,从一个枝头
到另一个枝头。每棵树
都停落过相同的鸟声
曾无数次快步穿过这片丛林
回避草木的命名与春天的艳俗。
老去的时光里,我不愿结识更多人
也渐渐疏离一些外表光鲜的故人。
独自在林中走,不理遛狗的人
也不理以背撞树的人和对着河流
大喊的人。常侧身让道,让过
表情端肃,或志得意满的短暂影子
让过迎面或背后走来的赶路者。
我让过我自己
直到昨天,在一片杉林中
我遇见枯坐如桩的吹箫人。
驻足与他攀谈,我说
流泉,山涧,空朦的湖面。
他笑,又笑,他一动不动,
像伐去枝干的树桩。忧伤
生出高高的新叶
转身后,想了想,这些年
我背负的诗句与切口——
六孔的,八孔的,像一管箫
竹的习性还在
首日的暮晚
夕光被人群挤散,我从闹市归来
河边的木椅空置着,红漆斑驳。
我坐一端,空出另一端
并不期待突然的出现者与我
同坐一起。我只想空着。
像我空着的这许多年
斜坡后沿河路传来汽车轰鸣
像这新年第一日的背景。
我明白这尘世的辽阔。
而此时,鸟鸣急切
暮云像解冻的冰面。我沉湎
这隐喻的瞬间
槐树叶子已落干净了
轻细的枝条得以指向高空。
水流迟缓,不在意两岸。
身无牵挂的时光多好啊!
钟声与夜色忽来,
我起身走向家园
悬空者
我曾持久观察高远的一处
寒星明灭,失之西隅
展翅的孤鹰,在气流里眩晕
我曾在20楼的阳台上眩晕。
那一刻,思之以形,而忘了具体
无视一棵栾树,花黄果红
譬如飞机腾空后,我从不虑生死
只在意一尺的人生
一架山岭,淡于另一架山岭
曾设想是一颗绝望的脱轨的卫星
在太空中一圈一圈地绕啊
无所谓叛离与接纳
我思之者大,大过海洋与陆地
我思之者小,小于立锥之地
我之思,依然是矛与盾的形态
服药记
我依赖一剂白色的药
安度时日
每天清晨,我漱清口中的宿醉
吞下一粒,化解经络里的块垒
让昼夜奔跑的血液的马
慢下来,匀速地跑
有力的蹄声,越过
倒伏的栎树,明确自己
又过了一程又一程
药片很白,像枚棋子
掀开封闭的铝箔,提走它
在体内布下两难的局面
无所谓胜负手,提子开花
以打劫求得气数
每走一步,都填平陷阱
我想以你入药,融于肉身
陪我周旋快逝的时光
制我的狂怒和萎靡
唤我跃出每日的坑井
我视你为日历,一板三十颗
日啖一粒,月复一月,忘了亏盈
像技艺高超的工兵,排除雷
排除脑中的巨响
其实我依旧在寻求
一剂白色的药
用一种白填充另一种空白
雪限
那晚踏雪归,想到林教头
将花枪和酒葫芦埋在雪里。
豹子头在五内奋蹄,
想撞开铁幕
三天后,雪开始消融。
一张宣纸透出墨点,透出
大地的原味。丛林从积雪中
露出许多鼻孔。退潮时的泡沫
不断积聚,不断破灭,重现
湖水的黑暗。岛屿露出水面。
麦苗与油菜周遭留白,其实都是
残雪。美人的手臂与锁骨
那么冷艳,那么凉白
身旁的山神庙与心中的梁山
相距不远,只在灰烬的两端。
风雪夜,一场大火就能将其
连成一片。
榆树枝横斜,筑细长的雪脊
给我与这世界划一条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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