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吻忧伤之美
2024-10-20 作者:杨炼 | 来源:
中诗网 | 阅读: 次
柏坚的心,酷似一只精雕细刻的魔术盒子,即使失恋、乡愁、甚至犯罪坐牢之类令人沮丧的经验,只要放进去轻轻一摇,都能翻转出美好来。
诗人必须美好,因为诗歌本质美好。徐柏坚,一位美好的中国当代抒情诗人,最有影响力的大陆民间写作代表性诗人。
读柏坚的诗,能读出一个奇妙的经验:它们最初是一首一首的,但渐渐,随着诗句在眼前蔓延,那些变换的标题慢慢退隐,许多诗互相参与、渗透,融合为一,成了一首诗,一首包含了所有题目的无题诗。这首诗里,弥漫着清纯、淡雅、优美的薄雾,无论喜悦或哀愁,都流淌着一缕丝光,如一声轻叹。翻阅他的三大卷诗作,只有到读出这首深藏的诗,才算读懂徐柏坚,因为他一直续写、始终没有写完的,正是这首歌唱人性之美的诗作。
柏坚的心,酷似一只精雕细刻的魔术盒子,即使失恋、乡愁、甚至犯罪坐牢之类令人沮丧的经验,只要放进去轻轻一摇,都能翻转出美好来。诗歌如忘川之水,谁趟过它,谁就被涤净浊世的沉重,挣脱禁锢,重获轻灵。这样的诗人,天生该写赞美诗,而非诅咒之诗。听他的《忧郁的献诗》吧:“今夜,是我最后的抒情/漂亮的花蕾和孩子长在三月”;而另一首《献诗》中的句子:“在生命有限的日子/让迟钝的大脑装满思想和善良……感谢春天,祝福我们生命中/度过的每一个黄昏”。诗句美好,但隐含一丝忧伤。柏坚诗如其人,总克制着不放开音量,不故作惊人语,又出言清雅不俗。某种意义上,有内涵的赞美诗最难写,因为赞美的语言犹如白璧,那近乎透明的纯净,掩藏不住哪怕一丝虚假。柏坚经住了这考验,他抒写的诗意,极易流于甜腻,却每每幸免于难。我们能一行行读下去,甚至被诱惑、被吸引,全凭感受那颗诗心的真纯。说他耽溺于童年也不为过,只是这诗中童年,是饱浸风霜寒暑之后,失而复得的成熟的童年:“你和我都会变老的/许多年过去了/你看,我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我们都会变老的》)。一个“还”字,道出了那双从未移开的凝眸——诗人对生命、爱情之执着,有岁月沉甸甸的重量。他必须足够苍老,直到获得认知诗之童真的能力。
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白银时期诗歌,曾有“响派”、“轻派”之别,这是诗作风格上的划分。柏坚肯定属于“轻派”,他一贯俏声细语,仔细品读,那语感甚至可称作质朴。他的诗歌形式,单纯、平实,正像他诗意的自然外延:“树叶从高处飘落下来/每片落叶都有不同的结局/你骑着蟋蟀来,驾着南瓜……你像一面湖泊/在蔚蓝的沉静中/映照天空的宽广与深度”(《世界的四月》),这首写给父亲的诗,也是柏坚诗学追求的写照。宁静而稍感落寞的语调间,却浮出一个引我注目的关键词:“深度”,它与开头的“高处”相映照,让我们看见,那片叶子飘落又飘落,直到在内心幽深处,轻轻擦亮一片沉静。响也罢轻也罢,令我们感动的仍是——只是那真诚。真诚恰是唯一的深度
这是我在柏林飞往北京的国际航班上,完成的一篇诗序;也是我在海外漂泊这么多年,第一次在飞机上和天空中写的诗歌序言。 “读吧 每首诗剥开都是一首爱情诗”,在《叙事诗》第二部《哀歌,和李商隐》中,我这样写。读柏坚《在漫长的空虚里等待死亡》、《中国童年》和《世界的旅行》三部诗集,怎么竟让我感到,这个句子简直就是为柏坚而写?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讴歌中,让“爱情诗”三个字的内涵越来越厚实,从男女私情之爱,到人生存在之爱,再到宇宙时空之大爱,同时,一种大悲悯,也自成题中之义。我想象,柏坚每一天都在用诗句告别旧我,以此催促自己重新上路。诗人如朝阳,必须在每个早晨全新的诞生,因为我们被诗歌选中,去接受那个塞进了我们体内的最美好又最残忍的命运。嘿,那又怎样?我还有一行诗也等在这里,准备赠给柏坚呢——“而最美的爱情诗必是一首赠别诗”。
一场穿越古今的无尽修炼,不停挤压诗人、琢磨语言,为美丽而忧伤,因忧伤更加倍美丽。“我的成熟像一个国度/习惯了忧伤之美”,我漫步在杜甫草堂,心里沉吟着这些句子,好像听到,柏坚的脚步,轻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