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剧诗）

 （ 背景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构成来自西方的又一个声部。） 
［点缀着水榭、山石、亭台的花园，随处花草掩映。花园深处有森然之宅，一扇精美窗户缓缓打开，现出杜丽娘的半身倩影。］
杜丽娘：
春香，醒醒
园子亮了
晨光在闪烁
不，是那些花儿在闪烁
一盏盏小灯笼
泥土提出
风中晃动
不，是我们的房子在晃动
春香，快醒醒
灯笼已提到窗口了
 
［舞台的右下角，灰暗的光线里，柳生的身影徘徊着，影子一般蠕动。］
 
柳生：
这里，寒冷，阴暗，封闭
我的游魂，徘徊于无望之墓
仿佛一株孤梅，遗忘于
一座遥远的空谷
它开了，它谢了，它是自己的时间
它谢了，它开了，它拘于自己的轮回
我徒然地询问，孤梅的轮回中
遗失了什么，又将渗入什么

（杜丽娘从一侧门步出，进入园子。春香随着，似乎仍睡意惺忪。）
杜丽娘：
哦！春香
多么神奇的园子
仿佛梦中的色彩
都跑了出来
风中恣意摇曳

洇染的姹紫嫣红
为谁而醉
为何我的步子
松软而无力
仿佛在浮升
又似在下坠
渴望有一只手
来托扶裙裾
 
一波波春潮
漫过小径，断井，颓垣，围墙……
将它们化为
烟云的忧郁
春香，我怎么觉得
身子空空的
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
 
柳生：
隐隐地，听得一千重门之外
又一个呼唤的声音
那么熟悉，又陌生
一样的压抑，孤独而无依
那呼唤，若书案的烛火
瑟瑟摇曳，忽暗忽明
 
我想靠近一些，靠近那呼唤
然而，我的躯体，像被魇住了
像泥土的封闭中，一粒冬天的种籽
一千重城墙，一千重阴冷
将我封闭于孤独的中心
 
【舞台背景视屏，播放昆曲《牡丹亭》经典表演及唱段“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约2分钟。】
（春香犹疑寻望，随杜丽娘步向园内的一池春水。）
杜丽娘：
南风何处而来
吹皱了一池春水
丝丝涟漪相逐
又瞬息归于虚无
可是，池水深处
那绿仍盈盈着
仿佛前世的失落
等候我的打捞
可鞠在手心的水
却和心一般的虚脱

唉！虚无的绿呀
隐于水的何处深度
一座冷漠的寺庙
自甘于时间的荒芜
它的荒芜的墙外
徘徊着一个影子
不得其门而入
她是谁？好可怜哪
在绿的虚无中
忧郁地望着我
 
柳生：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在孤独中，寻觅缺失的另一半
从生寻到死，从死寻到生
生死的轮回中，不停地寻觅，颠簸
 
并非所有的颠簸，都有结局
以至于我，有时怀疑存在的意义
然而，当我沦入虚无之境
却又听得前方，那个隐隐的呼唤
在不远处的某个距离
抚触生命深处的那根琴弦
        
（春香挽着杜丽娘，继续行走花色簇拥的小径。）
杜丽娘：
幽幽的步音
花径间回应
袅袅晴丝，若隐若现
可是哪位天女
偶然漏泄的心思
她天上的岁月
为何亦如此幽怨

袅袅晴丝啊
该如何挣脱
这一丝丝飘忽的怅然
我被它们缠结着
恍惚走向来世
又好像返回前生
我感着一种轮回中
微微的晕眩
 
（柳生徘徊的身影，开始步向舞台中心，向杜丽娘步近。）
柳生：
我开始翻山越岭
踏上我的宿命之程
我可以确定，那个声音
是在呼唤我，也是呼唤她的惟一
 
一重重城墙，开始溶解
一种温度里溶解
并非畏惧时，那样的坚不可摧
那神奇的温度
是来自我的身体？还是她的身体？
总之，来自一个春天
 
【舞台背景视屏，播放昆曲《牡丹亭》经典表演及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约2分钟。】
        
（杜丽娘、春香走向一丛茂盛花草，其色若焰火缤纷。春香嬉戏着采摘一朵，斜插鬓角。而杜丽娘径自走着。）
杜丽娘：
草色茵茵，恋着罗裙
我每走一步
都仿佛在下陷
万物恣意舒展
却成了慵懒的沼泽
我为何不能花径上奔跑
让风吹散云髻
我为何不能松开裙带
让它花一般绽开
万物恣意舒展
那么清新，自然
我的生命，我的孤独
为何不能加入
万物的行列
 
柳生：
我听到了，她的步音，那么清晰
她的步音里，我愈来愈贴近一个春天
我在不断地贴近，贴近
不，是在不断地上升，上升
一棵柳树般，不断地生长，上升
进入一棵柳树的春天
 
所有的生命，都曾经过一个春天
处于失重的氛围
即使如帝王，也会手忙脚乱地
扔掉拘束的冠冕
任随它风中翻滚
        
（春香追扑一只蝴蝶，身影消失。杜丽娘仍梦游般走着，不觉步入一拱圆门，里面花色清雅，别有洞天。）
杜丽娘：
这就是禁访的后园
传说有座孤坟
常在春夜月下
漏出诗赋的苦吟
然而，这死亡居住的地方
却是如此亲切
每一片草叶
都摇曳熟悉的韵律
每一朵新蕊
都绽放一个桃源
这儿才像我的房间
已为我布置多年
园子的深处
有一株亭亭绿柳
仿佛小路尽头的门扉

（杜丽娘恍惚着走向那株柳树。）
杜丽娘：
它在守候谁
已守候了无数岁月
披拂的柳枝
若一袭士子的青衫
沉溺于一句诗谜
 
柳生：
虚无的墓穴
我生出了芽，展开了叶
一条条绿色丝绦，风中招引
在一个路口，招引她的来临
其实，不用招引，她也会来临
循着我们的共同宿命
 
我们是多么幸运
生死的无限轮回中
终于契入了共同的宿命
我守在路口，一条条绿色丝绦
无法控制地颤栗
奇异的风中颤栗
 
她的呼吸，春天的呼吸
就是那奇异的风
触抚我的每片柳叶
那是一个梦，触抚另一个梦
不，是两个梦相互触抚
成就了一个梦
一个迷醉的梦里，不知所去
 
【舞台背景视屏，播放昆曲《牡丹亭》经典表演唱段“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约2分钟。此间，柳生与杜丽娘渐渐走近，牵手。】
        
杜丽娘：
我看见他了
他的青衫
正从柳绿里蜕出
他的衣袖
仍柳叶般颤栗
我感到万千柳条
缠上我的衣襟
我不由自主地回应
我的躯体
失却着重量
一圈绿晕里浮起
我的衣裙
枝头的花瓣一般
一片片风中告别
我怎么如此轻易地
敞开了自己
像一滴柳叶上的露水

露水闪烁着
一滴滴坠落草叶
又沿垂首的草叶
渗入根茎
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然而，是如此甘美
死亡，其实是一种门扉
此刻，生与死
在交合，在轮转
我愿随他的青衫远去
不再返回
然而，他是谁——
 
柳生：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要把你溶化了，寻觅我是谁
我要与你永合一体，寻觅我是谁
我要追问浮升的轻云，我是谁？
我要掘开覆盖的泥土，我是谁？
我要凝固流动的时间，我是谁？
我要收集瞬息的梦影，我是谁？
 
我在这里，我在那里
在每一片柳叶，在无所不在的春天
守着你，不，也是守着我
因为没有你，我就是无名
就是浪游的孤魂
 
【舞台上，现昆曲《牡丹亭》中花神们的歌舞，约2分钟。】
        
（春香呼唤着跑进后园。杜丽娘正坐柳下一石，遽然惊起，手握一枝断柳。柳生立于一边。）
杜丽娘：
我在何处
难道从一个梦
坠入了另一个梦
手中的这枝断柳
仍在颤栗
仿佛那场颤栗的余波
相依的柳树
似乎也坠入了痛楚
千百丝绦离离
垂向泥土的沉默
它下面的根植
是一座颓塌的坟墓
 
柳生：
我有些疲累，想酣然入睡
又担心入了一个陌生梦境
我想小别一会儿
可沦入昔日的孤独，还能否返回？
 
我得留下一点印记
好在茫茫人海，寻找我的惟一
即使，她的身影，为坟墓的寒冷扭曲
那枝断柳，也会引导我
回到属于我们的花园，春天

（杜丽娘无力地把手伸向春香。）
杜丽娘：
我立在虚无之中
又奇异地饱满
陌生的园子
已不再属于我
只有那株柳绿
仍固执地凝视
仿佛一种宿命
再也无法摆脱
春香，扶好我
春色已深，世界已远
我怕迷了路
不要回头张望
那儿只有一座坟墓
那么的孤独
春色已深，世界已远
可我们往哪儿去
闺房的冷寂
比墓里还要虚无
可是春香，还是走吧
护好这枝断柳
今晚，我要把它放在枕边
与梦相伴

［春香扶着杜丽娘，身影渐渐隐于园子的春色之中。而柳生仍守在舞台。］
 
柳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
一个游园，一个惊梦
或一株寒梅，一枝断柳的寓言
他因之而活着，至少，曾经活过
否则，他未曾活过，便已死去
真正的生命，皆有梦的特征
梦，将他引向寻觅，忧郁
梦，将他引入梦中之梦
引入一个梦的游园
梦，即是杜丽娘，即是柳生
梦，即是你，每一个鲜活的你
现在，我要回梦园了
因为，我又听到了那边的呼唤，唤我回家
朋友们，再见！再见！
 
      【剧终】

（ 昆曲经典音乐中，演员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