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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与诗,纯爱与骑士(图)

2015-10-08 作者: | 来源:北京日报 | 阅读:
孟潇   法国剧作家埃德蒙·罗斯丹(1868-1918)出版于1897年的五幕诗
音乐与诗,纯爱与骑士
孟潇

  法国剧作家埃德蒙·罗斯丹(1868-1918)出版于1897年的五幕诗剧《西哈诺·德·贝吉拉克》,经由以色列卡梅尔剧团于2013年的重新搬演,使得这个在19世纪末巴黎圣马丁门剧院获得生命的“大鼻子情圣”,越过1990年法国导演让·保罗·拉佩纽铺设的电影情境,成为操着一口希伯来诗语、别着一管白色羽毛笔的游牧诗人。他衣衫倜傥,仗剑行走,把长剑击成音乐,总是在书写。

  这个希伯来语族,现今的年轻人依然自小念诵《托拉》和赞美诗的国度,在人类动荡不安的20世纪,诞生过诗人耶胡达·阿米亥(1924-2000),小说家阿摩司·奥兹(1939-)和大卫·格罗斯曼(1954-),他们见证并记述着人类艰难生活中的诗性与心灵,因为若除却这些,生命本不高贵。在长诗《开·闭·开》中,阿米亥通过一管白色羽毛同时看见生命的“惨烈”与“优美”,“洞穴边上粘着的白色羽毛讲述着一次惨烈的死亡,但也讲述着巨大的翅膀在搏击时的优美。那些豁口和裂痕在饱经沧桑的大地上将是我生命的地图。”(黄福海 译)在最近的两个世纪,人类的诗人几乎都是通过“死亡”的“豁口和裂痕”来书写诗篇。如今,我已很难想象埃德蒙·罗斯丹在19世纪末塑造这个生活在满是战争创伤的17世纪上半叶、写出了反宗教的悲剧、讽刺校长的喜剧以及《月亮列国趣史》与《太阳列国趣史》的、最终被人暗杀的西哈诺时,动用了怎样的诗情与想象力。这个曾是莫里哀学生、有着反人类地球中心论勇气的西哈诺,在200年后的诗人剧作家罗斯丹那里,成了可以用十几种不同语气描述自己深以为鄙陋者的大鼻子情圣,击剑可赋十四行,音格跳跃,为朋友尊严可挺身,胆气过人,为所爱之人可忍受不堪之痛,侠骨柔情,整个一拥有着全然诗心的侠士圣徒。

  沿着罗斯丹崇尚理想之诗与纯粹之爱的诗歌剧本,或许也沿着阿米亥的诗人之眼,以色列艺术家把西哈诺塑造成了一个在诗稿堆叠构筑的世界中,以一柄别在发带间的白色羽毛笔,提点身体与精神之眼的诗艺之人。他不断书写着诗,不断念诵吟唱,与剧中人一道动用身体、桌椅、鼓、吉他、风琴等剧场台上一切的可见之物演奏音乐,跺地而蹈,拍击而舞。卡梅尔剧团的这版《大鼻子情圣》,在指导过多部音乐剧的导演吉拉德· 凯米奇的导演与编舞,以及扮演过哈姆雷特的演员伊泰·提伦的重新演绎中,西哈诺如同一个拥有着全部音乐半音的黑键,与其他拥有着不同调性的白键演员一起,以一种音乐的构成方式,组成了不同人物形象之间多重的对话。念白、动作、歌唱,全是音乐,或者有韵之诗。在身体与物品的交响中,西哈诺作为纯粹的心灵与诗被凸显出来。而糕饼店老板拉格诺对诗与美的尊崇,则作为交响的另一线索乐音,丰富着西哈诺所处骑士时代诗性的音型面目。

  历史上记载的最具骑士精神的故事发生在十字军东征,一个欧洲的青年骑士从一个吟游诗人的口中听说了一位远在马耳他的伯爵夫人的故事,他发誓要把这一生都献给这位美貌与高贵并存的女士。他为她而战,给她写情书,处处身先士卒,最终在战斗中负重伤,而伯爵夫人也神奇地在他将死之际来到他的面前,在高贵女士的怀抱中,青年骑士安然去世,伯爵夫人也因此进修道院度过余生。这则骑士故事与原剧《西哈诺》中的人物走向非常近似,编剧罗斯丹在19世纪末盛行“灰暗的北欧剧、心理分析剧、社会问题剧和晦涩的象征主义戏剧”的法国,点燃了继雨果(1802-1885)之后已渐次熄灭的浪漫与理想主义之光,并复活了那久已没落的为着荣耀与纯然之爱而行走于世间的骑士精神。

  到了本世纪初,以色列《西哈诺》的呈现不仅依循原剧的精神脉络,更以希伯来语译文天然的韵白,纯化并加强了这版《西哈诺》的诗性与音乐性。比如第一幕勃艮第公馆剧场西哈诺以各种语态风格对自己大鼻子的描绘,比如同样在勃艮第公馆剧场内的决斗谣曲“诗到末行,将你击中”,比如糕饼师傅拉格诺向众诗人朗诵的食谱诗《怎样做杏仁小塔饼》,比如黑夜阳台下的替身对白:“我爱你的一切,我知道去年的某一天,大约是五月十二日,你早晨出了门,改变了发型,那正是你的头发。现在你明白了吗?至少你能意识到吧。你能够感觉到我的灵魂略微从那个阴影中升起了吗? ……它在青蓝色的树枝当中颤抖, 顺着这些茉莉的树枝,我感觉到了它那可爱的手在颤抖”。尽管无法听懂希伯来语,但以色列演员台词回转成韵的流动是真切可感的。

  更特别的是,剧中写满着希伯来文诗句的纸页,作为舞台上的有形之物,被多重使用。首先是结构舞台镜框的纸页诗墙,随剧情推动,一些诗稿会突然从侧面倾倒溢出,散逸先在的诗体结构。进而在结构细处,诗句纸页可以堆叠成西哈诺书写对表妹罗克珊情信的桌几,可以被卷成酒馆里人们啜饮的酒具,可以是糕饼店老板娘轻视无用诗艺的面点包装纸,也是被珍视诗艺的老板拉格诺用三块糕点换回的诗页。而罗克珊与徒有其表的克里斯蒂安爱情的升温更是由这些西哈诺写就的诗稿的漫天飘飞来达至。到了下半场,被战争烧黑堆积倾斜的剧场台面是由涂满墨黑色块的诗稿组成的,这个看起来不经意的舞美构成,在我看来,拥有着有关人类生存境况最痛心的隐喻,这是人类几个世纪都挥之不去的对人类之诗与音乐的损毁。黑色的诗与音乐,它拥有不同的名字,战争,屠杀,流亡,饥荒,以致今日愈演愈烈的核爆,它是废墟上一曲来自家乡的牧羊曲也无法安魂的人类境遇。但诗剧《大鼻子情圣》的固执在于,姑娘罗克珊最终说出她所爱的是“心灵”与“诗”,西哈诺用十四年的纯然守候念出他心里的诗,并且在他死去之前,拥有着战争“哭墙”的以色列这版的西哈诺,握在手中的依然是那管象征着“神圣不可欺”之纯然心灵的白色羽毛笔。这也许是有关人类尊严最后的证据。有一片诗飞了下来,我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