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诗头条

吴投文:《沙克的诗学路径及其辨认》

2020-12-24 作者:吴投文 | 来源:江苏师范大学学报 | 阅读:
里下河诗人研究|《江苏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20年第1期

  沙克已经走过四十年的诗路历程,以坚韧的耐力与时间对抗,尽管这样的诗人在中国当代诗坛并不少见,但他的创作所显示出来的先锋意向和独特性追求却愈益表现出属于其个人诗学实践的持续进展,这使他作为一位纯熟的诗人始终保持创作的深度潜力,而不是宣示存在感的平面滑行。一位诗人与时间拔河,不进则退,退则创造力衰竭,进则获得新的艺术启悟,从而使创作的厚度内生在持续的扩张中。对沙克来说,他的创作正是在持续的扩张中获得愈来愈鲜明的辨识度。创作的辨识度不只是风格性的,也是人格性的,是风格与人格在艺术上的精微融合。沙克于19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诗歌是其创作聚焦点,同时辐射到散文、小说、文艺评论等领域,从他陆续出版的诗集《春天的黄昏》《大器》《沙克抒情诗》《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忆博斯布鲁斯海峡》、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样》《我的事》《男天使,女天使》、小说集《金子》和文艺评论集《心脏结构与文学艺术》《文艺批评话语录》等来看,赤诚的人文关怀和厚实的现实担当始终是其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他的诗路历程与心路历程对称于艺术形式感的内在和谐中。换言之,他的创作并不只是抒情言志的个人怀抱,也是深具人文忧思的现实观照。现实与艺术的矛盾对诗人向来就是一个挑战,而二者的充分化合不仅需要个人才华的熔冶,可能更需要人格力量的支撑,需要在时间的辨认中获得个人风格逐步形成的历史感。实际上,这一切才华熔冶和人格支撑都是在长期的积淀中获得深刻的艺术辨识度的。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沙克的诗与思并行,先锋纯粹,深邃开阔,具有直接现实、生活实验及超自然的多重色彩,是与当代诗坛有着显著差异性的诗人。”(陈义海:《沙克论》,《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读沙克的诗,尤其是讨论他的诗,大概不能脱离其诗路历程与心路历程互为促动与融合这一辨认视角。

  对沙克诗歌的辨认自然需要一个对照性的视野,一是其前后创作的自我对照,二是在不断变动的文化语境中与其他诗人的对照。沙克的创作始终萦怀着清醒的自我意识,他的禀赋属于一位有创造力的诗人所特有的持续的艺术自觉,因此,他对世界与存在的咏怀在长期的探索中渐进式地抵达诗性自我与哲学意识的充分融汇。从他的诗路历程来看,他的早期创作(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末)偏向与时代语境形成共振的抒情模式,在情感与情绪的真挚抒发中尚未完全摆脱以主情作为“基础配置”的抒情窠臼,诗中呈现出来的自我形象尚未获得诗人创作个性的真正确认,但其中部分地溢出传统抒情模式的语调则显示出生动的气息。《冬夜的行走》是沙克早期创作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诗中游动着隐微的宗教气息,诗人的心在宁静中渴求神意的温暖。《女神》在温煦的语调中趋向对美的迷恋,同时又把美的依存敞开在更丰富的层次中,对美的重新发现寄托着诗人对日常生活更广阔的愿景。他的早期作品往往写得凝练而耐人寻味,诗中的抒情气息大体还是停留在传统境界诗学的层面上。

  进入1990年代之后,沙克的创作一方面是创作个性的返璞归真,个人的声音开始显示出对自我真实的自觉确认,他拒绝来自生活的掩饰而趋向灵魂本真声音的抒发;一方面是偏离“宏大命运”的整体性规约,更多地从个体生存的隐秘处凸显出精神世界的悲剧性实质,逐步走向自悟自觉的艺术冒险,由此带来词语系统对称于自我灵魂的某种深刻嬗变。一位诗人所确认的词语,并不仅仅只是词语的基础性语源,而且也是自身处境的创造性语源,词语的背后是诗人的命运,带有趋向于晦暗的混沌性。当一个词开口说话,是诗人无可遮蔽地隐藏在自己的命运中。一个词的袒露与遮蔽,恰恰是一位诗人对自身处境的呈现。沙克此一时期颇具代表性的一些作品《摩特芳丹的回忆》《受伤的鸟》《是风在燃烧》《回故乡之路》《大地清唱》《黄金时代》《本身的光》《一粒沙》等,词语明显向能指和象征发生偏移,形成语言在所指和能指间离下的多解;诗中的世界作为对现实的映照,往往带有相当强烈的心理色彩。显然,沙克在此一时期已经意识到词语对称于诗人命运的属性。

  沙克创作的第三个阶段是他的“现在进行时”,进入新世纪以来,他更倾心于“诗的语言性”,与语言的对抗同时是一种真实的情感唤醒与诗性拥抱,他的创作显得内敛而富有智性内涵。所谓“诗的语言性”,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词为我在,语言即我”,词语在诗中的确立不再是工具性的,而是本体性的,“处于生为我思的自在状态”,世界与存在的神秘性由此得到新的阐释。此一时期,沙克的诗歌对于生存经验的处理是远距离的凝视,却更靠近存在的悲剧性实质。他的诗中常有一种近乎恍惚的惊异感,恰如他在短诗《向里面飞》中如此写道,“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从“不同的自己”中找到“唯一的自己”,既是对命运的辨认,也是对词语的辨认。“向里面飞”、“向自己飞”并不意味着放弃对生活本身的热忱和持久的眷顾,而是意味着掘进到生命的幽暗之处,承受内在于生命中的更深刻的启示,靠近唯一真实的“词语”,真正道出生存的实质。

  诗人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本能,对于词语的掌控不是停留于实用性的嗜好,而是趋向于生存性的迷恋,与生命的丰富性体验形成恰当的对称。沙克有一首《在母语中生活》,他这样写道,“我活着,活得真,仅仅承认/我的故乡是生活本身/我的国是我口音里的汉语/我本人,是破解边界的终级追问”,在沙克看来,诗人用自己的母语写作,才能最真实地体现出“诗的语言性”,才能最真切地靠近命运中不可言说的幽暗部分。在此,“词语”是“真实”的来源,诗人需要在“词语”的照临中呈现内在的精神处境。实际上,诗人的困扰也在这里,只能无限靠近而无可抵达“终级追问”。诗人对真实与命运的探究,说到底还是对“词语”的探究,一位诗人不仅仅是“活着”,而且必须“活得真”,才能在对命运的“终级追问”中获得存在的价值皈依,才能获得存在的本源性启悟。沙克又在《白话》中写道,“在世间,人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弄着手势和表情/交流怎样过着好的生活”,在此,“方言”意味着人们思想上的隔膜,是一种与审美隔绝的实用性语言,无法确证存在的价值皈依,活着的目的不过是“过着好的生活”。这是沙克所否定的。他接下来写道,“操着通用语言的少数嘴巴/闭着,不说/身体各个部位也在沉默”,“活在语言中的人/数荷马和孔子最大/他们不说”。在沙克看来,“通用语言”才是对称于存在的诗性审美语言,只为少数人拥有,比如荷马和孔子。为什么“他们不说”?因为即使荷马和孔子是人类文明的师祖,对于世间的“白话”也不容易说,不随便说,必须保持足够的谨慎和警醒。这就是诗人对语言作为一种诗性价值观的确立。这也正是沙克在长期的写作中所自觉自悟到的语言态度。尤其在沙克的近期创作中,他更倾向于语法修辞功能与个性特征的结合,注重诗的语言在脱出惯性表达的同时,使个性的光彩归位到更深层的生存体验中。

  很多长期写诗的人,其语言仍然停留在直觉的蒙昧状态,而对直觉中所包含的审美的开悟却排拒在外,既无法呈现出由生存的丰富向度所形成的晦暗色彩,更不用说自我个性在语言皱褶中的投射。显然,沙克的写作倾向于在内敛中把握语言的精微质地,有属于他自己对语言的独到理解,他把语言的诗性作为内生于灵魂中的情感形式,力求在语言的适度变异中超越世俗秩序的蔽障,使语言和想象融汇在诗人的创造性视野中,真正把语法修辞功能与个性特征的结合转化为蕴含微妙语感的“诗的语言性”。这在他近期出版的诗集《向里面飞》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沙克的创作尽管呈现出阶段性的分野,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自我形象的基本聚焦点,但他在持续的探索中,一直在寻求一种更深刻的内生内变,最后归结到“词”与“物”的对称、“真实”与“幻觉”的对称、诗人的“自我形象”与诗的“文本形式”的对称。对这些对称的处理在很多诗人那里,更多地是作为一种技巧维系脆弱的创造力,而在沙克这里,更多地却是一种出自生命的真诚,这些对称被处理为生命的内在需要。有些诗人在其持续一生的创作中,始终迷失在技巧的暗区而无法获得真正的艺术自觉,“词”与“物”的对称处于虚浮的状态,在“词”的语言中,“物”实际上是失重的;在“真实”的表层下,“幻觉”是凝滞的;在“自我形象”的压抑下,“文本形式”是无生命的。因此,他们的创作与自我的生命体验是相互陌生的,“词”无法对称“物”的归宿,“真实”无法对称“幻觉”的丰富性,“自我形象”无法对称“文本形式”的生命感。终其一生,这些诗人只是徒劳无功地在纸上画饼,画饼而无法充饥,无法在创作中获得真实的存在感,更无法在创作中体验到生命升华的创造性价值。沙克的创作则呈现出另一种路向,正如批评家何言宏所说,“诗人的才情、敏感与天性,使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产生神秘的感应。他能领略本质的美。所以他在很多艺术作品中,实际上所看到的,都是像诗一般美好的色彩、线条、曲调与旋律。”(何言宏:《心脏结构与文学艺术》序——《生命、自由、艺术与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版,第3页。)来源于对语言诗性的深层感知,沙克的诗歌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隐喻的,语言与真实、想象处于恰当的融通状态。

  在沙克的创作中,既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飞扬感,也有一种内敛于智性中的沉淀感,很奇妙的是,他把这种飞扬感和沉淀感处置在恰到好处的诗性张力中。这就是一首诗的饱满,也是一首诗的均衡,轻与重犹如高跷板的两头,保持恰当的倾斜和起伏。他在近作《望不尽》中这样写道,“使针眼开阔/水滴浩荡/使跌打的奔突的和爬行的飞越的/修成君子内能”,何以望不尽?此诗的起首这几句就是一个极好的提示。在诗人的笔下,望不尽的并不是茫茫宇宙、浩浩江河、莽莽群山,而是针眼、水滴、曲线、手腕、脖颈、脉动、暗物质、高光体等等。这些事物或者微小到容易让人忽略,或者在人的心灵中易于引起细微的感受。显然,望不尽的并不是这些事物的表层格局之大,而是其内部气象之大。于是,诗人才有这样的感叹,“大者自大/小者自小/大小互生才是真大真小/望不尽曲折之最”,大者有其曲折,小者亦有其曲折,大与小并非一个非此即彼的物理现象,也是一个互生互动的精神现象。尤其对诗人来说,对于大与小的辨认并非一个简洁的辩证法问题,更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现象学问题。此诗写得曲尽其妙,曲在小中见大,妙在以小博大,亦有哲思的风致。

  沙克另有一首相当别致的诗《一首诗》,与《望不尽》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诗中写道,“一首诗连着一首诗/是多么快乐/一首诗脱离一首诗/是多么痛苦/一首诗消解一首诗/是多么艰难/一首诗成就一首诗/是多么高尚”,一首诗到底是什么?实际上用理论语言是道不尽的,而用一首诗来道出此中的奥妙,可能倒有切中肯綮的效果。沙克在一首诗的瞩望里,引入另一首诗作为一个对照性的视野,如同两个人相互靠近,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发现真实的自己。当一首诗与另一首诗发生各种隐秘联系的时候,不管是“连着”“脱离”,还是“消解”“成就”,都会唤起一种共通的情感,使诗人在一首诗中的处境变得更为清晰。不过,诗学意义上的清晰有时是一种精神向度、心理背景、审美内涵上的含混。清晰指向结构的层次感,含混则指向主题意蕴的多义性,二者的统一则是一首诗的整体性效果,而这恰恰是一首诗的秘密。沙克的很多诗富有丰富的意蕴,原因也正在于此。对于一首诗中的清晰与含混的处理,对每一位诗人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这种考验不仅是属于技艺层面的,也是属于人生观与价值观层面的。沙克在此诗中进而如此写道,“一首诗独领风骚/一首诗比死亡比朝代伟大/一首诗活在白骨之上花簇之中/呼吸着所有人的呼吸”,一首诗的价值在于唤醒对作为一个人的完整性的体验,同时联结着所有人的呼吸,在彼此的处境中依存在一种共通的仰望和祈祷之中,由此获得心灵上的共振。这可以看作是沙克诗学观的一个重要方面。

  新世纪以来,沙克诗歌创作的相对稳进的诗学指向,大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诗性和思的结合;二、低温抒情或智性抒情;三、汉语意识和传统元素。这一概括出自他的创作自述,可以涵盖他四十年诗路历程的基本追求。作为一位始终保持先锋意向的诗人,他的诗学指向有一个渐进形成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逐步走向综合的过程。在此一过程中,沙克的创作与诗学思考一直相伴相行,共同趋向娴熟的境地。说到底,他的创作在嬗变中既有善变的一面,每一阶段都在寻求艺术创新的突破性可能,不满足于自我风格的凝定,也有持守的一面,不拘泥于时代风气的倏然变易,而是把自我风格的拓展延伸在自己愈益清晰的诗学路径上。沙克在一个访谈中说,“生命、自由、艺术(美)和爱”是他四十年不变的主题指向,里面包含着他的哲学认知和诗学信仰。实际上,这与他的先锋探索意向同源一体,也是其内在精神处境的深度转化,不断趋向综合的境地。这是沙克创作非常可贵的一个方面,其中包含着其创作进一步展开的可能性。

作者简介

吴投文,1968年5月生,湖南郴州人。著名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数百首,发表论文与评论一百五十余篇,出版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和学术专著《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等,有诗歌入选上百个重要选本。兼职有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