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诗歌大展： 张伟锋

 作者简介：张伟锋，笔名土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生于云南省临沧市，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大家》等刊物发表；著有诗集《风吹过原野》《迁徙之辞》《时光漂流》；曾参加《人民文学》第二届“新浪潮”诗会，鲁迅文学院第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习；荣获第三届中国“刘伯温诗歌奖”，2014年“滇西文学奖”。现供职于临沧传媒集团。
 
他一定还有火把没有点燃（组诗）
文/张伟锋
 
月亮只有一个
 
月亮只有一个，你只有一个
最致命的是，我也只有一个。一条浑浊的江流
在身体内部狂奔
卷起惊涛骇浪，摧毁千亩良田。如果一能变成二
如果不是绝无仅有
而是有周旋的余地，那么一场浩劫将被和谐的化解
 
而现在，你们看见的是，一个生命
扣进另一个生命，越来越深……
退后就是死亡，只有深入，只有相互给出温度
才能得到救赎
 
月亮只有一个，你只有一个
最致命的是，我也只有一个。纵横交错的线条
往来于你和我之间。由于唯一，只有你出现的时辰
我才欢乐自由。由于世界宽阔而嘈杂
有一个你就够了，月亮也是，多余的
将无处安放，将冻死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路口
 
命运
 
命运带着刀子
来到我们中间。趾高气扬
低下黝黑的头颅
 
一个习惯练武的人
怎么安静得下来。青铜的兵器
在它的手上，威力惊人
 
我们像两岸的芦苇和木棉
撤退了又撤退
试图留给河流足够的道场
但请相信命运的锋芒和野心
 
我们这些弱小的人，一生奔跑
一生逃离，最后衣裳褴褛
遍体鳞伤，洁白的骨灰
消散在风雪中
 
意义问题
 
怀念一个旧地是因为怀念一个人，那么多年
付诸东流。我应该尽快回去
踏一踏曾经留下的足迹，摸一摸长高的树苗……
更渴望在徒步中遇见你
你布满沧桑，你充满渴望，你迫不及待地
站在我的面前。低头行进的时光
省去忧伤，省去内心的煎熬……默默地怀念
万一遇见你呢，万一你从未改变呢
把头发梳得干净整齐，把衣领打理了又打理
要给你留下最美好的印象……顺便栖居几年
或者带着你远走他方。可是，你始终没有出现
风声扬起我的上衣
我看了一眼擦身而过的冰凉。我的怀念
在诞生地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义，我像一根野草
顺沿夜晚飘飞，回到滋生怀念的地域
继续踽踽独行
 
落日下的叫魂
 
落日下，翁丁村的草屋飞起白色的烟雾
一年中的一天，即将在循环往复中结束
那个上了年纪的佤族老人，肤色黝黑
两眼深邃。他的双手捧着丰富的贡品
先后朝着东方、西方、南方、北方
高声地呼喊：“流浪的魂归来，丢失的魂归来。”
“不要冷着饿着，不要颠沛流离。”
“快快回来，翻过山，跨过水，回来，回来。”
老人这样子重复着持续了许久
在夜幕落下之前，他匆忙地赶回到了布满等待的房屋
鼓足了劲的寒风和冷月，今年今月今日——
没有砸碎谁的骨头，分裂谁的心脏，溃败谁的小家
 
斩水帖
 
水自向东流，我从西边过
以翻越千山的脚掌
拦腰斩杀这些叛逆的野兽
或者，祭奠
族人辗转迁徙的突起部分
 
一个人独坐在夕阳里
一个人面对一条奔走的河流
像我们这样平凡的人
与宏大的叙事
仿佛没有太多的关联。但个人史
却被时刻地背负着
 
在我的族群里，有一个流淌着
与我相同血液的祖先
他死于部落的械斗，他葬于苍茫的丛林
是这稀少的水源招引来的灾祸
是这股水温暖并覆没他的身体
 
每当我向后回望来路
每当我想念苍茫的往事，便一个人
独自面对辽阔的时空
斩水而歌
斩水而泣，以水的身体
回到他的身体
以水的温暖，躺进他的故事
 
此人
 
“此人已逝，欢迎你的到访。”
“此人，之后，无法再以此人自居。”
 
“你一定见过很多坟墓。”
“这一座，肯定最不让人沉闷。”
 
“人，是最瘦弱的夏日清风。”
“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比此人更渺小。”
 
“请对此人说出所有你愿意说出的秘密。”
“此人，将拂去你的焦虑，干净地悉数还给你。”
 
“谢谢此人。我们生时，他是最忠实的朋友。”
“咬下生命的尽头，他依然伴着我们的魂魄。”
 
恍惚
 
风群并没有走远。它们集结到了高处
乌云滚滚，灰尘扬天
尘世之人看不见光芒。黑暗里，他们孤身远行
一个妇人背着孩子，在回家的路上
经受疲惫和战栗，天空高大，而她太小……
啊，时光飞快。曾经年轻之人瞬间老去
曾经年幼之人转眼开始支配世界……
尘世如此恍惚，万物不会得意太久
坠落的乌云和风群，企图卷走现在的一切
腾出空间，安放新的灵魂
 
拜访
 
消逝者永远不会再返回。在人群中
命运时常拔走我最亲最近的人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为此伤感，为此惊慌
害怕它随时带走我的亲人
也害怕让我最先告别阳光明媚的世界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后来我慢慢年长
朋友慢慢遍布大江南北
它们的年纪小我、如我、长我……
经历命运的劫杀越来越多
曾有一段时间，我看见太阳投下黑色的光芒
后来我在山中拜访，遇见历经千年的古寺
遇见洞穿万物的佛陀。端坐于云端
佛陀献出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未曾相遇
仿佛至交，他以慈悲之心解救我的困兽之斗
局外人隐藏在外面，道路的去向开阔明朗
我返回我的生活，热衷于拜访我的亲人和朋友
谅解他们的过错和言辞
他们行世的日子，我想做的是献出我的体温
直到灵魂从身体里飘飞起来
像一朵白色的蒲公英游荡在天涯
 
梳妆台
 
我的乡亲远在乡下，他们个个是天生的化妆师
阳光温暖，万里的蔚蓝向天空铺展。转眼几年过去了
再转眼，又是几年。那些当初驰骋疆场的庄稼人
一下子露出白色的胡须，白色的头发，深沟的皱纹……
大地是他们的梳妆台，日复一日，代复一代
乡亲们自个儿化着妆。历经千年，大地之心依旧热血滚动
而我那些曾经活力四射的亲人们，波浪般拔高
又低下身子，永远地住进泥土。在个人命运的早些年
我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秘密，我开始醉心于梳妆台
沉溺于生活剧。我将爱，有生之年
 
亡灵前的即兴
 
这个一生有爱有恨的人。此刻
和洁白的月光
安静地对话。我敢断定，他这一生
此刻，活得最逍遥，也最自如
 
年纪面前。我们是一前一后的朋友
夜市里收藏着我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河流空着位置，以备我们随时安放身体
现在他不说话。他一定还有火把没有点
 
时间过得越快。我陷入他的寓言
越彻底。他绝对是个智慧的先行者
假如他在呼吸之间成功逃离。我这样安静不语
写一首充满哀伤的小诗
必定是一个此生不可饶恕的严重罪过
 
墓志铭
 
该怎样向身后之人诉说命运
这个将死之人无力顾及
 
秋风一如既往卷走落叶
露出的泥土并不言语。最后的送别之人
有的哭，有的笑。无论怎样
他都去意已决
 
亲爱的。这里躺着的是个是非之人
平生写过几首诗。他热爱生命
却也几次想过轻生
他温顺懦弱，也会暴跳如雷
 
不必害怕，他已经安静
不会再中伤和诽谤他人，他已向厚重的土地承诺
安分守己地做个死人
你用脚踩他，或者骂他，他都将保持沉默
 
自致书
 
草木腾开空间，让我一个人徒步
有路可走
让我登上山顶，有石块可以落座
 
曾经面对滔滔的澜沧江
狂妄很多年。现在终于窥见命运的玄机
安静下来——
躲进有微光散落的缝隙
 
言辞真切地写一封书信
寄给自己。谢谢万物的包容和理解
谢谢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开启回头的暗门——
 
你们才得以见到，这个黑暗之人
褪去色泽
重新回到灵魂纯净的人群——
把念珠刻在血肉里
潜心修行，不看浮云，不念尘土
 
母亲
 
有人在风中变老，永远无法再次年轻
有人在雨中弯腰，永远无法再次挺直
这些人中，就有我的母亲
 
母亲沉默、少语，苦难袭来的日子里
也总是如此。母亲，一个瘦小的农家妇女
一辈子只从事过刨土、挖地、种植、收割的活计
 
往后推算的时光里，我来到了世界上
是母亲带我来的。眼睛赋予了我记忆
我看见母亲在土地的颜色里渐渐变老
 
我曾研究过乡村的历史，河流往低处奔流
村里的人总是向山口爬去。像是逃离噩梦
母亲在我的脚下，岁月横着穿过母亲
 
母亲老了，看见夜晚的星星会不断发愁
进入夜里的睡梦时常会被惊醒。站在云朵之下
所有的高山都低沉下去，母亲显得形单影只
 
葬我的土地今年绿油油
 
即便现在身体还在世上行走
我仍要说
葬我的土地今年绿油油
 
无非是迟与早
无非是心死与不舍
无非是爱着离开与凄凉告别……
 
今年的土地，雨水充盈
阳光灿烂
今年的我，骑着大风，欢乐地出行
幸福地归来
 
葬我的土地，我们血肉相联
气息相通
它应该在我的有生之年，出现一次苍翠欲滴
出现一次与绿色无关的荒芜
 
葬我的土地今年绿油油
每天都是独一无二
每天都是顺其自然，我挚爱大地上的所有面容
尤其贪恋生机勃勃的景象。葬我之后
没有太多人忧愁，万物继续任意向上生长
 
所幸
 
所幸在身心疲惫的时候
来到空旷的山野
所幸夕阳落下来的余光
刚好照在我的行囊上
 
一生那么远那么长
我要去哪里，我要爱什么
我要和什么划清界限……
这些悬于高空的意义
所幸我已经全部厘清
 
在小路的拐弯处
与多年不见的故人相遇
他风尘仆仆
来自我未曾抵达的地域
 
他的时间，被他攥在手里
我的一切，仍然归属于我。所幸我们
还是我们自己……
 
世人啊，你们看不见我的日子
我把整个世界，给了另一个包容我的世界
 
我在里面日出而作
日落而归……有人牵挂着我的远行
有人惦记着我微不足道的存在……
所幸我在一个空间难以为继
在另一扇门里却举足轻重
 
 
诗评：
张伟锋是较有实力和代表性的青年作家，近年来，他的诗歌创作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张伟锋的诗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情感充沛強烈，真切可感，有较強地艺术感染力，诗人所要表达的主题非常清晰，并能用诗的语言准确地表达，意象清晰、扎实，这使他的诗句有着具体的着落点、支点，因而作品在表现上更显力量。同时，张伟锋的诗歌想象力丰富，一如诗人自己，年轻、热情而敏感，其主题多是对时间与故乡、生命与死亡、爱与永恒的感悟与思考。
——中国作协会员、诗人　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