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诗歌大展: 李啸洋
2018-09-12 19:12:15 作者:李啸洋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80后不再是代表未来的诗人,而应是当下扛鼎时代最活跃和最重要的写作者,虽未真正成为诗歌写作的主角,但我不认为这拨年轻人没有这个实力,这与他们散淡的写作态度有关,与时代的加速度影响了他们的专注度有关。就目前那些闪耀在诗坛的80后诗人来说,不论是思维还是理念都已经完超他们的前辈,只是他们还缺乏集体地走上前台。为此要感谢中诗网的眼光和责任心,将这些有实力的诗人集中推出来,感谢本栏目主持人青年诗人马文秀,我想这些80后诗人肯定像捆在一起的炸药一样,让诗坛地震一下。(李犁)
李啸洋(从安)的诗
李啸洋,笔名从安,1986年12月出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电影学博士研究生,撰写影评、诗歌、小说、剧本、评论等。诗歌作品刊载于《诗刊》《星星》《中国诗歌》《延河》《青春》《解放军文艺》等。诗评有《废墟美学与记忆拓片:“针线”与“雕花”的故园辞》,诗论有《物与辞:新诗的语言秩序与美学哗变》。曾获得《星星》诗刊2017年度大学生诗人奖(2018)、全球华语短诗大赛新诗年度诗人奖(2017)、《扬子江》诗刊“朵上·一首好诗”奖、(2016)、第三十五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奖(2018),第五届马鞍山李白诗歌奖(2017)第三届全国大学生新诗大赛特等奖(2018)等。
【诗家评论】
当一个年轻的诗人去阅读另一个年轻诗人的作品时,即使将其中友谊上的善意考量在内,真诚地来讲,都会带上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和挑剔,这是无法逃避的。从安更像是在以一个饱读诗书的,温文尔雅的南宋诗人的口吻讲述他的北方生活——前面一个特点或许和他的博士在读身份有关,后面却体现在待人接物的举手投足之间——而这些特质却影响着他的诗歌写作上的书生气,琐碎、细腻、斯文、有细节、有情趣。从安慢条斯理的、以一个抒情诗人的笔触讲述着想象的历史。我们不清楚历史的变迁究竟是如何,正如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批评家卡斯特尔维屈罗(Ludovico Castelevetro,1505-1571)所说的那样,“诗的语言不是用推理的那种 ”,历史和诗是不一样的,严肃的历史题材不依靠史学家的才能,而得自于世界大事的经过的事实,历史学家只是给历史以语言,这些语言却是推理所用的那一类;只有诗人懂得处理自己想象上的素材,并拥有合法的权利将其投射到历史素材中去。(西哑)
石头经
世界靠石头来加深自己
刻,凿,雕
在铁器里剃度,石头
方有了佛的肉身
是身
在寻找身外之身。
石头的一生是硬的。甚至
秘密,甚至欢喜
都安然于平缓的脉象
大水灌岸
淤泥里的石头怀藏冥定的玉
而不安
是给石头赋形的人
牡丹
牡丹属火象。贵族把江山绣在
锦缎上。铺开宣纸
国色就倾过千川:长安,洛阳,扬州
宫红,白檀,姚黄,魏紫
多少年了,牡丹惊动字典里的比喻
一世城,两生花
今夜宜饮,宜典当银器
宜叫上李白和八千荣华
宜眠夜市酒家,斟一壶月光
对酒花下
雪国
夤夜,虚静
花朵和兽角埋在禅下。
雪轻轻落下,不叫醒人间的秘密
白色藏起村落,藏起
童年与水晶。
时令大雪,高原僧人以雪沐身
大雪中蒙古人的羔羊降生
昨夜,雪掩覆时间的灰袍
梦境压断松枝,白雀飞掠
寺庙立于茫茫中
山水来信
雪宽容万物。水隐入佛经
枯成万片偈语。唤醒一窗月色
梅花一枝喜过一枝
谷雨绿,柳枝新。
白马驮着公子归来
种半阙词牌,点峨眉,染烟罗
花朵显烈。铜镜里夜色凉薄
浣纱人涉过溪水,莺声满地
香桃木,醉芙蓉。小青绿酌洒微雨
酿十里春风,拓印一匹白鹿。
烟山炽盛。竹宣沙沙作响
女子从墨中苏醒,青衫笼罩月色
夜晚把宁静搁在一朵昙花上
秀才醉卧画边,把山水散养在线装宋词里
临帖记
桃符压着偏旁,樵夫担子在晃
魏碑里藏着黑鹰,张翅凌兔
林冲醉酒。长矛以撇捺追逐
蓄势、转锋、回挑:
擒拿草书舞窜的龙蛇
雪紧了一夜。苏东坡皴开绿色
几竿竹子埋在比喻里
小和尚肩上挑一枝细柳
嫩条舒展。瓦匠们绷紧墨绳
粗刀斫隶书。水漩岸,岸漩泥
泥漩菩萨。宋定伯在水边捉鬼
捉青鱼惶惶的眼珠。白鹤亮翅
宣纸上行书欹侧取姿
兰亭落款,汉字的庙宇一间错着一间
早朝记
把木鱼停了。把松开的拳头攥进袖子。
把清晨飘落的雪化进灰白的头发,
把青香楼没做完的梦,藏在金屋里。
走出书院,叫醒看门的石狮。
戴上红珊瑚顶,穿上九蟒五爪袍,理好仙鹤服,
挂上朝珠,备顶绿呢轿,离乡启程。
城楼,台阶。状元走进金光闪闪的铁笼子
看到里尔克诗中的豹,蹑行小心
打开九十九道红漆门。白衣军竖起旌旗和刀斧
钟声磅礴。一只束装蟋蟀等待目光的诱捕
把语言的青筋理顺,把奏报的重心降沉到膝盖上
伏尊,叩拜。压弯一根人体扁担
象笏沉重,满地青砖一块挨着一块。
无论封赏还是领罪,都需惶惶听旨,任一万句水草缠倒
大殿上一万种声音穿过我,一万种回音响着世上的洪钟
金银的,铜垢的,铁锈的
鸣鹤
春雪后,白鹤和轿子
回程南方。宋朝在目光里养一只鹤
打开铁笼,释放陶,释放谢。
被贬的泉水在山中叮咚作响
将军卸掉铁甲的哆嗦,一身轻绒
金齿和银齿锻打江山的火花
十二月,风与山川叙旧
梅花款待雪,酒款待走进深山的人
一对鹤款待流放的云朵,盘旋,鸣天
去,拿工笔典当碎银
拿虎皮做一件僧衣
去,再填一炉松火,张笔开墨
鹤一样鸣叫人间
热带印象
热,像来自玛雅的预言
一场雨落进古代的瓷器
银镯黑了,有人心事未了
电线埋进眼睛,目光就获得闪电
雷声盛大。树的记忆在雨声里重现
一个名字压满褶皱,像覆满灰尘的字典
空空瓷器。天空瓢泼蓝色的印章
满地昼夜寻找水晶。古代的雨把时间做旧
穿过万物的光彩
甲骨爻
甲骨爻。虚构的国,王活着氓也活着
出郭游春,王拉上虎皮,氓裹紧粗衣
停辇。张琴。隔岸探花
氓抱着大瓮,王端平酒樽
尝到药性,王用剑想象氓的模样。
驱车回城,沿途的事物都在倒立:
王看到冈地成了“凶”地
普天下,王畿之“田”依旧是田。
一日,北风纵灌宫殿与街巷
琴弦被刮得忽而西,忽而东
王用柱子和青铜剑定住风
氓用风筝和尘埃定住风
最后王用尽王的气数,氓用尽氓的孤独
曾经,商王和氓的骨头里都住着酒,住着火
住着青铜盛大的光芒与灰烬
雕像
一阵骇叫,黄铜被打磨成光滑的
比喻。裸女成形,万千手掌抚摸
赢得煊耀。为了舞台上走失的掌声
她决心不朝斧工喊疼。
她朝天空伸出手臂,接住
来到大地找根的雨水。
我走在广场,听见
鸽子惊散亡者的哀思
斧钺记
身体上路
出门或者出家,
被世界锻造。
用火锻,用法锻,用血锻
一万担铁卷起裤脚,一万担生铁
提心吊胆在元朝赶路
赶到末世的兵刃上
赶到马琴锋利的弦上
命若游丝
铁把命镶进春秋战国
镶进刺客的暗器,镶进金銮殿里
一纸诏书。一万担铁
卸下一身冷汗回家
闪电扑打天空,雷声醒来
一颗北斗星落地,撒下光的种子
桃花
初世有桃花。春天说出广阔的母语
九丈原,十八里桃花酿造山谷的汛期
一场甜空旷过后,花朵
方从比喻中醒来。人间失去
春色,琴声也杳入江湖
桃花是一钱药,小娘子着一尺绿衫
含半面朱红,提着一篮子心事
向菩萨问劫。相思姓蒋,也姓顾
庄子牧水,蝴蝶扑过万里
寻找胭脂的下落
锁
命运里关联钥匙,关联贼
如同生活关联明亮与腐朽的事物
关联宽容或缄默。
无论金质、银质与铜质
保护一扇门的同时,也将牵绊留于槛外
夜来临,锁便陷入无限的警觉
通常,锁活在自己的空芯里
以刑具的对称性来启闭他物。
而蛀空的部分,需要更精确的力
来完成启示。
混血的南方
——纪念许立志
放下行李后,他就把自己接进流水线。
签一张契,他把自己卖进铁栅栏
像乡下圈猪跟羊的栅栏。身边满是
男人创造的东西:机器、楼房、设计图
南方盛在工业酸碱里,不在宋词和苏州里
很久没有飘雪。下班后他才被自己的
膀胱唤醒,左手和胳膊也复苏了瓜葛。
只消一夜,他便变成一架轻巧的机器:
抬手,放下。焊接,组装。手机成型。
不懂事的孩子为了这东西卖了肾。
这些年来,他除了上班,还是上班
把光阴拆散、组合,用熟练的双手
给天堂装好螺丝。这些年来他亲手
种下自己的失眠,像老母亲的失眠。
楼前的苦楝树用绿色颤抖,它的手
臂拢不住一只鸟儿
李白行船记
一滴水从闪电里出场。雷声松动了山峰,也安抚了猿猴的一场虚惊。
俯瞰。李白站在柳叶上,披一身秋风,辞白帝,过三峡,穿江陵。
就这样,轻舟敞开云帆,从我们熟悉的唐诗里穿过。
顺水推船,灌一壶花酒,烟花三月飘向扬州。
诗里的晴朗是一种节日。
全部的北方用尽思念,慕想秦淮河畔的花船和灯桨。
二十四桥传来声声笛箫,词语和醉意在明月的波光里闪烁。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惜,留恋处、兰舟催发。
花草未眠,带露水的人风程仆仆。
从前,江南桃花十里,他是一封情书。
一场雨把古代的时间做旧。长安沦陷,杜甫就入了蜀地。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冬天刚到,诗人就病倒了。
从前,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即刻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就算心要回去,身体也回不去了。罢了,罢了。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从此,天地多了一只空荡荡的水瓢。
杨梅述
他磨好砍刀,敲打一树鲜嫩的
杨梅。扑簌、扑簌,连枝带叶
连同尚未出嫁的花朵
一起卷进自行车的链条。
他脱光衣服,在春天里撼摇一颗
翠绿的梅树。悬在头顶的灯
忽明,忽暗。
忽明,忽暗。
隔岸传来潮湿的声音,一阵黑,一阵白
如眩晕。如痴。如四肢掉进雾里的人。
钓鱼人手中的细线一直在颤
要来了,大鱼要来了,他说。
游。大鱼在她身体里着陆的时候
他浑身发冷,双唇沾满海水的潮腥
陶瓷镇
姑射真人驮一壳薄薄的山水
施洗冬日的蓝色。雪停了,棋子寂静
在陶瓷镇,每个人都化成一枚宋代铜钱
叩一叩,声音里藏着汝窑的花瓣
藏着火焰前世的命
这声音是冰裂纹,是西窗凉透的白
梅子青,荔枝红,莺哥绿。呷一口
时间瘫软得像雨后罗马
隐入长安城,酒肆胡姬飘着长袂
填一杯天色,江水就归为一壶酒
石桥担紧暮色。窗外,雪悄悄行着:
洛阳、凉州、龟兹、夜郎
衣锦还乡
清明,烟柳尚虚
女人从冰凌里醒来
云在河边落脚。
远道而来的白鸟
穿过僧侣的手掌。
命里的盐
在身体里返潮
雨水把风景酿得稀薄
在民国,有人
打开密匣,准备
从玉里出家。有人
缝好皮囊
准备衣锦还乡
长途车散记
右卫镇。蔡家屯。北辛窑
先秦散佚的地名,在太阳底
坐化。最后一小时
大巴扯驶入森林
空气变得广袤,清澈
下雪了,黄土高原呵成莽象
农民的脸老的无法识别
白头里。黑洲湾。杀虎口
从前,娘子和村庄年轻
清晨挂在鸟鸣里
边地小城,平房搭配楼房
皮鞋高过布鞋。月光有了支流
一股进城,一股下乡
童年的月亮打满补丁
我在诗里写下:墙
花柳沟。中元村。董半川
谷子和黍子低头,牵牛花
举着小太阳。锄头耕牛
摸摸藤蔓,问问它长过的
芒种、处暑、白露、霜降
农民
父亲说,土是他这辈子的命
牛耕过的田,鞭子说过的话
是祖宗立下的约。土是春天底
风沙蒙过的一张脸
父亲说的土,是牛受伤的腿
任由蝇虻叮来咬去,可还得把
生锈的犁,往前拉。牛的眼睛不说话
血跟肉,在皮上抖
父亲说的土,是刚推完磨的吴大爷
把谷糠和麸皮扛起来。卸下的腰和膀子
在小腿上一颤一颤
父亲说的命,是七十岁还得扛好生活
父亲说的土,是邻居二焕没漆过的棺材
他的大女儿把钱私吞了,没吹鼓匠
没穿寿衣,装进薄薄的木盒就草草打发了
父亲说的命,是黑夜咽不完的泪
石榴
黄雀惊叫。中断的呓语和藕丝
打碎的日子捏在手心
皮囊衰败,胎盘尽破
你以牙齿和鲜血映我
艳丽、激昂、糜烂
羊水冰凉。含着烈火
含着火焰孕过的种子
我要在月宫造一千所庙宇
每一座都闪烁蓝色的光芒
我要为你牧养一千匹白马
每一匹都驮着新娘,顶着花轿银嫁妆
亲爱的,不要让恐惧结下疙瘩
抱紧猩红的夜晚
抱紧瓦罐底空疏的心跳
法师与蝰蛇
夜折断翅膀,匣底藏着戒指。
西域法师藏着昏聩的记忆
远方有琴和星斗,有风,
和不曾开口的词语。
山峦寂静,两个人来这里躲光
躲避无灵的腔体。盛开的腔体碰撞
蛇把月亮缠成幽蓝的瓷器,把瓷器碰成
闪亮的碎片,脱胎换骨。
断裂的声音。由水晶和曼陀罗传来
日历上,春天历历在目,请记住
记住身体。记住春夜里花豹嗫嚅行走
记住嘴唇丢失的冰糖。白日隐蔽
呼吸乙醚,呼吸水仙少年
温暖的水域。前方是禁猎区
湖泊清亮,水汪汪的镜底有深潭
有囚禁的法师与蛇。
兰州面馆
青花瓶上菩萨满身出汗
泥鳅乱跳。餐桌上月亮亮着
食客们一筷子一筷子把螺肉挑至碗中
椰花菜。白馍馍。烧龙虾。
娘子和公子在嘴里大兴土木
嚼尽晓风残月,断桥夕照
碟子已撤离作案现场。饕餮在下沉
味觉。听觉。一些印象
因黑暗缘故而省略
忽而看官涌来。惊堂木一拍
素和真浮出肺腑
隔着塔,许仙们分拣四散的水银
玉门曲
积蓄了时间久远的汛期,酒明亮而浓烈的质地,
沉淀了晴空与疆域。桃花、阳光与千里莺啼在
银瓶里复活,带着玉门关,带着夜光杯,带着
羌笛,带着长安城飘来的马蹄和柳絮。
曲米春、桂花醑、三勒浆、葡萄酒。迷丽耶的
清香吹拂着夜郎和西域。饮在他乡,金樽尽觞。
马银壶、鹦鹉杯,琥珀碗,蓬莱盏。河流满溢
的支流连成脉搏,连成春夜的捣衣声,连成西
域的春风和洛笛。黄河、楚水,长江、三峡,
浮居的扁舟与秋色。猿啸天高落木无边,他们
以更深的月色,倾谈天涯与霜鬓,大漠与孤烟,
阳关和蜀川。
西夏旅馆
逃向夜晚。一滴水在人间走失
寻找黑夜滋养过的绝望花枝
我在你的身体里抽丝,用花言巧语
用上善之水和下流的肢体
狐狸的皮和橘子的肾
光线下两只灰蛾扑棱扑棱
我们在西夏旅馆接吻
窗外雪正在把黑暗埋葬
窗花虎
再忍一忍。尾巴
就要绞出来了
金老虎跟红老虎
属于不同的季节。
还没咆哮,老虎
就乖乖伏到纸上,迎接
年关。巧媳妇的手
变出第三个生肖
红扑扑的老虎眯着眼
卧在乡下的窗户上
路过的土狗不怕它们
塔里木河畔
我们互相缠绵。攫取呼吸与心跳
终于,枪声在你身体里静下来。
桥头上轿夫重新开始走动,被摁下的
鱼鳔慢悠浮上来,带着血色
这样的夜晚,塔里木河是宁静的。
这样的夜晚,露水与水鸟也是宁静的
不归属大地,也不归月宫闪亮的树
守着月亮秘密谈话。这样的夜晚,
杏花是我的,漫山野草是我的,你
乳房里藏起的水也是我的;
这样的夜晚,松涛是我的
你胳膊上的伤疤是我的
鹰打落的一片云也是我的
素描
打碎的白雪在地上哭。天山分开的瓷器
露出下午的真相:形是形,色是色
形形色色的人穿过我的碎片。一张脸从
红色心肺里掏出。像松木、雪和绿
年轻人在桥头练习情话。用过的词语,
像熟练的啤酒。石头合起腰,闭紧嘴巴
从花朵的呼吸中醒来。我听见形分开形,
色晕染色,听见蜂鸟煽打时间的翅膀
工人
黑蚂蚁,黑蚂蚁。体力劳动的黑蚂蚁
把镐头举过头顶
胳膊和肌肉,组成原始机械
刨。农业时代的刨,是体力劳动的标准动作
刨,开掘裂隙间的植物遗骸
他使劲挖煤的动作,好像在打墓。
王根元以蚂蚁形式迁徙,打工
偻腰垂下尊严,随烟尘排出的青春
被生活染指成一对黑色的肺
眼睛和脉搏延伸到进井里
漆黑,不见五指。大海把梦燃成一盏钨灯
精品煤的高压:埋葬
下井,这个浑浊的决定源于一口二锅头
那时,酒精分解了生活坚硬的体温:
父亲的病,孩子的学费,妻子的新衣裳
男人出售粗肿的骨节 换来孩子的
泡腾片、白棉花、镜子、绸缎与明丽
无烟煤:没有重力。低燃的兴奋。
透水事故。忽然以灭顶的速度坍塌
街上女人们议论赔偿金,甚至此彼羡慕
饱满的笑容,像充满爆力的
瓦斯云
春日经
春入杨花时,柳絮
在我身上沉淀。
遇上天光,月河水变得神圣
每年三月,我和你有
说不出的秘密与后悔
就像
青铜有锈不完的时间
一足之失,你我
跌入镜子的彼非。而
水面清圆。光挣扎着浮出
去年,有一场雪是幸运的
方言
他们又聊天了
用复杂的烟嘴
过滤掉平仄
只留下塞音韵尾
听不懂天方夜谭。
我像一株揠苗助长的稻
失足在他们交谈的泥泞里
字典里照镜子
一张张漂亮的脸
在世上来来回回
他们见面后拽掉帽子,
用舌头亮出
江湖通用的暗号。
犄角旮旯蹦出唇齿
摩擦矛盾 被普通话
磨得字正腔圆
方言故事讲到动人处
普通话被戳开一个洞
气球一样“滋滋”漏着土气
食辣记
北方大汉满头出汗,
舌头乱颤。餐桌上一盘盘红椒
辣的冒火星。原来辣子鸡
埋在辣椒里,找零碎的鸡块——并
不敢在盘里乱找。小时吃饭,我把辣椒拣出
母亲说,你这是在火堆里找灰——又
辣不死你。不说了,开吃
辣香、鲜姜、红油。口腔直冒闪电
麻婆豆腐,回锅肉,烧竹笋。盘盘碟碟
排了一大桌。南方和北方在嘴里大兴土木
有人说起火了。饕餮的吃相,是
牛蹄筋卷进镰刀口。鲸鱼在胃里下沉
说不清,连听觉都是辣的。有的印象
因辣椒的缘故而更为明确
忽而看客涌来,东道主猛拍惊堂木
香辣鲜浮出肺腑——只能
舔舔嘴唇。回程。北京的胃
又想喊帮江湖下四川馆子
大寒帖
小寒,大寒。阴历送走最后一程暮色
后半夜,村口的树被风撼响,
揪起房檐的茅草,像拔下
父亲活着那年的白发。
老房子留下木方、烟囱和泥砖
依然沉默地抱在一起。
碗筷都已睡去,只有钟表醒着
蒙着灰尘。翻开壁橱,母亲陈年的毛衣
和几十年前结婚时的旧棉花
黑压压垂下来,压住我的记忆
蓬松。是风,是风。是风让
堂屋里坐不稳一束烛光
树根呼吸着大地的灵魂
一株榆树佝偻,过早地预言
衰亡。早于问号、叹号和血色的双唇
腊月的雪熨平村子的皱纹
白色把接踵而至的黑暗擦的刺眼
老街像植物一样存活,它们对压来的
空气没有挑剔——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
喜鹊追逐喜鹊,云追着云,雨追着雨
河边的柳树被风拉成一道瘦弦
寒冷的人朝它举起斧子
江湖倾倒出童年攒下的盐
父亲和民谣都含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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