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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诗歌大展:饶佳

2017-11-28 09:10:02 作者:饶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67374 次
星芽,本名:饶佳,1995年生于皖南,2013年负笈宁波,同年习诗,现游学于北京。作品散见《诗刊》《芒种》等期刊杂志。曾获第25届柔刚诗歌奖(校园奖),第五届光华诗歌奖,第二届元诗歌奖,第二届淬剑诗歌奖,第五届极光诗歌奖新锐奖。参加第七届《星星》诗歌夏令营。
 星芽.jpg
 
 
成年组诗
 
1995年   我见到的四张动物的脸   分别是
山羊的   老虎的   穿山甲的   孔雀的
我没有在一只动物的前面停下来
当自己爬行不动   它们也只是远远地注视着
看着我长大成人
拾起火柴   通过同胞的脸重新发现它们
那是在二十一年以后
山羊老虎居然在我的生日晚宴上纷纷探出头颅
缤纷的烛油淌泻于它们的泪痣
而穿山甲与孔雀
像受到鼓舞般也从人群里一一亮相
高举它们的爪子和羽毛
我从未如此靠近它们
这一天  天蓝得几乎要戳进窗口
代替自己许下心愿
我与动物们相拥在一块
腿的花色早已分辨不清
感觉背上已经长出了无法直视的犄角
 
 
积木
 
积木从岭口滚下
搭积木的孩子不是蹲坐在屋子里
他们把一只黄鹂摆在积木堆上
拿羽毛做加法   用脚趾做减法
置换出更完整的积木
不被石头的压力折断
不会在光阴的堆叠中层层消除
由此   想起自己也曾在安徽以南
一处能够眺望到月全食的山岭头
玩积木   推倒积木
并在上面养一只黄鹂
打乱它身上所有的羽毛和脚趾
然后跟着它雀跃而下
 
 
二十只喜鹊
 
春天   他们把喜鹊的声音拿来做酒
二十只活喜鹊的嗓子
医好了村子里的哑巴
一部分的胸脯发绿如丧钟
全是中年的喜鹊
在教堂里背《圣经》   啃木头
喜鹊通体明亮   却不食人间烟火
梦游的时候单脚着地
心怀不轨的人会在它们的脖子上
系起吊绳   另一些苦命赤贫者
将双手放在喜鹊的腮帮下
拼命乞求这些幸运的鸟儿   磕破了头颅
他们相信喜鹊的身体里   
藏着一轮满月   像掏出高粱里的铁器
村庄里所有的聋子和哑巴
口皆不能发声   耳朵丢在了荒野
只有这二十只喜鹊的意义
被偶尔刮过的春风
鞭打得越来越新鲜明亮
 
 
话马
 
拴在马腿上的国家只是借马的嘶鸣声
来威慑四方   其实共和国的旗帜远没有马的脖子长
骑士的臂力也比不过马车夫
鞭子扬起的沙土却让我们望尘莫及
你们有砍掉的马头
用来替换悬在国王脖子上的铃铛
因此屠夫才是连通耶稣的大使
他们硕大的耳垂成了天堂与人间的活性塞子
我们匍匐在马的腰段下
给这些四条腿的动物穿上人类的皮鞋
为它们发表演说的喉舌准备一只高音话筒
等到夜深人静   月亮忘记了杀人
国王就会把多出来的一对马腿
埋进他后花园的水晶棺
 
 
梦游症
 
我学学壁虎
又学学蜜蜂
我学野兔的时候
眼睛并没有变红
学蜻蜓
后背也不会拔出翅翼
因为我天生的习性
就远离了这些动物
当我看到面前有鱼
便可以把梦游症
放在水面
像取出身体里的一只卵
 
 
蜗牛群落
 
这一整夜   我摆弄蜗牛的支架
把被它攀爬过的兵器与书籍放到普通人够不着的位置
除非是前路断了
只要还有檀木   铝合金   废弃的纸壳板
它们可以凭借家里的一切实物
抵达对整个蜗牛族系来说
不平凡的书籍与兵器‘
正如自己无法想象教师与蜗牛互换身份的时候
司令官背着蜗牛壳朝军队发号施令
学校   人民广场   基督教堂   甚至是枪支博物馆
异口同声念诵唐诗宋词的蜗牛群落
与我们安装的假肢混淆在一块
缤纷   瑰丽
星罗棋布
我们竞相争夺的蜗牛的宝座
在它们坠落的爬痕上忽然晶亮一下子
又像阴沉下去的死鱼眼
 
 
池塘边的青蛙
 
水波掩映处   青蛙的绿脖子浮出水面
我把它们的头摁下去   青蛙的脚趾
像几颗会胀大的热气球   飞出了池塘
我用收音机为它们播放音乐
把这片枯萎的水当成一面回音鼓
将民族谣曲与迪斯科
分别切成丝条与块垒
它们呱呱应和着   这几只青蛙
蹲在岸边   土头土脑的
而身子被太阳洗得油光发亮
我把收音机调制到公元前  再到白垩纪
观察着青蛙在切换的乐谱中
不断地变幻扭曲
 
 
第25届柔刚诗歌奖校园奖授奖辞:
        校园诗歌颇为前沿的审美选择和理论绑架下的陈腐风气一直共存,形成校园诗歌发展的双刃剑。我们欣喜地看到,星芽在易于崇拜哲学的青春岁月,走着另一条更为孤单却卓越的诗路。她对日常生活意象的重建,生动传递出成长的困惑和生的隐痛,使之成为具有洞见能力的思想透镜。由于与个人成长史的巧妙融合,由清晰意象引发的思考变得深邃和神秘,极具感染力,诗意回味难以穷尽。星芽诗歌超越了青春书写的群体局限,形成了独特的诗歌美质。第25届柔刚诗歌奖评委会决定将本届校园奖授予诗人星芽,以褒奖她诗歌中呈现出的超越年龄的审美洞察力与创造力。
 
 
第五届极光诗歌奖新锐奖授奖词:
        在一个粗粝的、高度媒介化的时代里成长,年轻的饶佳用她纤敏和越轨的笔致做出决绝的回应,她嘲讽人类中心的僭妄,戳破男权神话的迷帐,她在乌鸦的归途中祭奠渐行渐远的乡愁,在孔雀被污名化的美感里提醒人们警惕理性的孟浪。她用新僻精警的意象,对抗生命感知的钝化;她用对芜杂之物的承载,容纳对时代深透的洞察;她用融混的趋冷的抒情,体贴个人存在的荒谬和苍凉。她珍视诗歌的密钥,拒绝媚俗的诱饵,她的诗歌并不好读,但倘若我们读进去,就能在那些复杂而又具有反讽的词句中,辨识出一个青年诗人深广也疼痛的心灵世界。她的有些作品并不够成熟,但分明蓬勃葳蕤着,遥指未来茂盛的方向。
 
 
评论:
       埃涅阿斯或孔子,再没什么人间事能为星芽提供任何意义感,英雄和圣人的出场仅仅是为了侍奉真正的主角——在那些凝固的时刻里不断涨潮的湖水、俏皮的野鱼和对坐相谈的浮鸥,它们也许并不真的存在,对星芽而言却比真实的事物更加亲密无间。蜗牛、山羊、老虎、穿山甲、孔雀、刺猬,星芽的“动物寓言集”不像福楼拜那样成为人间的速写本,而是借以旋动自己灵魂的多棱镜。我关心的是接下来,寓言能否在世俗的虚无和自我的缝隙以外,发现巨大的意义仍然存在于角角落落,“人”的真实能够找到他前所未有的形体?
                  —————王子瓜
 
 
 
创作谈:
 
 
塌方成河
由塌方现象到现代诗学的一点思考
       由于修筑通往省城的乡村公路,沿河谷一带部分突兀山体被最终给派来的大型机车开凿得裸露出岩石内质褐红色的粗粝断层,小面积松弛的土块每隔数月都要经历脱离母体的动荡滑坡,寸草不生的乱石堆里,经常只生长被光阴牵扯出分支斜纹的裂口,山的横截面不由分说使过路骑三轮电瓶疾驰的村民们总得心慌一阵。这块因人力造就的灾难源随时有可能给这座贫瘠的小村庄酿造几出簇新的悲剧事故。外祖母常谈及于此,于是忧蔓眉梢:“不讲究技术的切割破坏了山体常年的稳定,假使大量地表水渗入岩土,它的沉积力被迫加重了,塌方之后的河道更是出现谁也无法预知的流向,或湍急,或封闭堵塞,许多时间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这种携带梦呓一般无奈的言语基调不排除外祖母本是作为一位基督教徒而力求依托客体神灵的宿命观念。村里的人想法也大抵殊途同归。
       塌方现象是一场出于自然抑或人为的灾祸,一般在郊外进行,它特殊的地貌造成视觉上的效应危机与不同性格的人群生发有众多关联的感受,而普遍的情绪总是表现人心的局迫,慌乱,浮躁,或是与现实关联的真正疏离。正如一场词语的变故,塌方成河,改道笔法,自我意识的断层,大大加强了我们炮制文风的新的随机性。
       相对于年轻一代的八零九零后写作,文字仍裸呈在意表空间,既容易缺失经验的壁垒膜障,通往向心力的技艺根基也体现出自身的困窘境地。塌方现象仿佛一只驱赶不走的鬼魂,在字词内安家落户,劈柴做饭,抢占意志的温床,亦时时对我们絮絮叨叨,它伸手即可翻云覆雨,令天风变幻无穷。
       不可置否,青春期写作本身就囊括了重重危机,意识的初次觉醒,犹如破壳雏鹰,必得接受雷电风雨对锁骨的浇灌,或是在大理石光滑的肌表长成一株凿穿石磊的剑兰草。我们尚需一种心灵的彻悟:塌方推进了塑成的力量。笔尖在纸中央沦陷,像沉进一场实体世界与文本的拔河赛,字符从指关节的意志中获得了新生的强度与柔韧性。我们作为个体的观众,更需要独立自主的意识来维持这场私人化的竞争模式,一种自我力量的与之抗衡。
       席勒在对佚名作家《论崇高》一文的解说中断言:“只有自由的人才是有道德的人,因为他拥有美的情感和崇高的情感,如果说美要求获得自由,那么,只有崇高的人才能使人类灵魂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崇高超越了人生的所有事件,闪耀着不可战胜的道德力量,获得美并不难,反之,达到崇高之境界,则要付出超常的、前所未有的紧张努力。”
       “使人类灵魂真正成为自己的主宰”也是塌方莅临时,一个知识分子应当具备的姿态。我们不可避免地身陷恐慌,就像外祖母村庄里那些农民路过倾斜山体时的心理共性。同样,言语结构的松散无序,呈碎片化,逻辑混乱,缺乏生命体验的厚实,历史情怀的纵深感,塌方便一触即发。因此,无论是对宏大叙事的关照还是对日常经验的探幽,建立一种内在逻辑关联,最有效率地发挥词与词之间的意义锁链,不是对它形式化的绑缚,恰是在一定的规律制约中凝合符号打通无数道可以自由组合的脉网。
       塌方对词语建筑的破坏是内部象征的解体,迫使固定的思维模式行到山穷水尽处,重构的方式足以从塌方得到的碎砾中挑拾剩余价值,把新的经验与旧物件拼接,在充满各种偶然性的未来视阈模板内,开拓新的意义之河。每一条河道的纵横向度都有蔚蓝的生之起点,文学话语成为具备开放性的言说方式,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写作者,经历塌方后的重新选择不仅是培养持久兴趣的手段,亦为否定自我后的涅槃传承,这是必要的,绝非限制于一个封闭的旧茧中,甚至造成对迥异风格接受能力的嗅觉失灵,落入一条胡同的偏颇处境。
       若干年后,村落河谷旁那座未经过开凿者精密计算就任意切割的山体被搭建起了钢轨支柱和棚硐,以支挡随时可能坠落下来的碎石坍塌物,河道也经过多番整治,村民悬着的心终于抛下了锚。而我们在纸页间破裂的词语远未结束,它们像不停嫁接的绿植,为自己从闪烁的恐慌感中继续把持空气里二氧化碳与氧浓度的平衡互补,不知哪一日方能皈依于成熟的大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