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特质与诗歌的互文

　　王富祥是来自四川都江堰的诗人。最近他把自己的诗集《越过夏天的地界》交到了我的手上，184首诗，带着轻盈质感与山野灵气，由此也给我上新了一个更加立体与鲜明的地域特质诗歌形象——浓郁而别具一格的川西特质。
　　雪莱曾经对题材转变为诗的过程做了优美的描述：“（诗歌）捉住了那些飘入人生阴影中一瞬即逝的幻象，用文字或者用形相把它们装饰起来，然后送它们到人间去，同时把此类快乐的喜讯带给同它们的姊妹们在一起留守的人们——我之所以要说留守，是因为这些人所住的灵魂之洞穴，就没有一扇表现之门可通到万象的宇宙”。在此，我们就一起看看王富祥是如何把成长过程中的文化地域特质转变成自我特色的诗歌特质的。
  
　　轻盈的质感，柔软的情感
 
　　轻盈而弹跳的文字质感是王富祥诗歌的典型川西质地呈现。“暗香浮动，含糖。宜先舌吻后吞服/而水塘里的鱼群/把瓷质水面的云弄得心旌荡漾”，活色生香甚而带着味觉的文字总是可以轻易地撩拨川西人的心弦，仿佛是他们餐桌上的一道日常佳肴，带着对生活的敬意以及一种自然与美的追求。“天空中的燕子，确认过眼神之后/结队去衔泥土、筑巢，随后孵化爱情”带着动感的、细微到脸部微表情的文字则很好地呈现了川西的情感底色，浪漫、温情，带着生命的温度与情感的软度，反应出这里的人容易在寻常的事物中找到诗意与幸福，在岁月流转、季节变换的波澜不惊中去体味生命的真谛。
　　在川西平原的生活的人都知道，这里有着不同于其他地方独特的文化特质。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让这里的人历来不知饥馑，所以悠闲、安逸，有趣就成了这个地方老百姓的。我猜想，这大概与诗人的成长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
 
暗香浮动，含糖。宜先舌吻后吞服
而水塘里的鱼群
把瓷质水面的云弄得心旌荡漾
天空中的燕子，确认过眼神之后
结队去衔泥土、筑巢，随后孵化爱情
春天里的万物
 
　　萌动的语言，生动的隐喻
 
    萌动与生发的生命力则是王富祥诗歌的第二个明显特征。“胀浆的语言喃喃地聚结于根部/脉络贯通枝头的台词/余音在春天里全部都复活了/月之碎屑，在岩石上沉淀为青苔”，语言如麦浪翻滚，涌起无尽的想象。夏日的川西不时还能看见夜空中的星子，闪闪烁烁，月光照在林盘上，照在河边、田间的树梢上，可以想象，河风拂过川西女子玲珑的背影，她的声音像电流一样穿过河岸......可以想象，此情此景下，诗人的思绪与灵感会多么的丰盈。以川西农作物生长交替的意象表征再现文字中川西土地中那种萌发——生长——繁茂——铺天盖地——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再进一步引申到个体隐秘而繁复的情感体验当中，以一种孜孜不倦地文字状态抵达生命的内核，生动，生发，弹性，纯静，忘我，充满了隐喻与想象，这样的带着细微情绪的诗歌语言具有一种具有动感、动人心魄的川西之原生态的美感。 
 
胀浆的语言喃喃地聚结于根部
脉络贯通枝头的台词
余音在春天里全部都复活了
月之碎屑，在岩石上沉淀为青苔
 
《灯火通明的夜，我不知所措》 
 
　　山野与农耕气息的诗歌底色
 
　　在王富祥的这本诗集中，大量篇幅的诗歌饱含着山野的气息，鲜活，明快，美滋滋的，诗人在诗歌中唱山歌，唱小调，唱川西民歌，唱西海情歌。大部分诗歌简短，带着喜悦与欢快的节奏，传递出诗人内心的幸福与快乐。我们常说，见诗如见人。每个活在当下的诗人，如果我们单从外表去认识，往往并不算真正地认识，只有从诗歌中去认识，才能发现诗人的内心，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一个诗人。从这些带着泥土与山野气息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描摹出诗人内心中另外一个自己，这个他是幸福的，甜蜜的，快乐的，只是偶尔带着点小忧伤。
　　“你就坐在蜂箱旁，扯着杂草/眼角上扬，抿嘴，笑容含糖/见证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吻别/你到过的春天，都忙碌着。又甜而不腻”诗人从第三方的角度，描摹一幅春天的画面：底色安静，平顺，毫不张扬，周围都是细腻的暖色调，气温回暖，阳光摇曳，田野间处处是春色。一个细微的动作“抿嘴”让空间泛起了情感的小浪花，这个笑是腼腆的，轻微的，来自内心的不自觉的笑，所以“笑容含糖”，自带甜度，发至内心的甜蜜与温暖，大抵是大部分川西农人的内心底色。诗人也不自觉地快乐起来，如同哼着小调一般，把这份农耕文明中简单平凡的快乐，但其实又是网络时代中非常奢侈的慢生活的快乐传递了出来。 
 
你就坐在蜂箱旁，扯着杂草
眼角上扬，抿嘴，笑容含糖
见证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吻别
你到过的春天，都忙碌着。又甜而不腻
《养蜂人》 
 
　　浪漫温情的温馨与甜蜜
 
　　在川西平原生活的诗人怎会缺少浪漫？这里具备一切建立浪漫的因素。翠绿的田野，翠绿的竹林盘，房前屋后的瓜果，缭绕的小河流，泛着碧波的池塘。这些千年不变的场景，如果再遇见树梢的一轮新月，新月下怎能少了一个诗人？王富祥诗歌中的浪漫是细腻的，而且还是打着柔光，泛着涟漪的。“用一节干枯的肋骨/吹奏出酥软的曲，然后/唤来鸟的关注/唤醒竹楼上打望的女孩/夏夜，多情被一首无名的曲子拨亮/月光婆娑。”这首《竹笛唤醒的月夜》是令我非常欣赏的一首小诗，细腻的情感在诗人的指尖流动出叮叮当当的音符，并且泛着月光般浪漫的遐想，整段文字是生发的，流动的，活泼而趣味的，如同春天的溪流，如同夏天的荷香。读这样浪漫的诗歌是非常享受的事情，文字仿佛变成了细小而轻柔的柳枝，在被读者的头顶上反复轻抚着。
　　浪漫以外，诗人还深情，不得不说，诗人是懂得表达爱的。《茶卡盐湖》则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一首，语言不多，情绪不多，表达不多，但就是会让人过目不忘：“捧在手心里的盐，让泪水再次从指缝流走/想你了/我的爱人，不要让我再次流泪/这些盐，足够你吃三生三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克制情感过多的涌动，而是用四个字“三生三世”来点拔读者，带有想象与回味的空间，遮掩也是更加克制的表达。不经意流露出的深情更加令人感叹。 
 
捧在手心里的盐，让泪水再次从指缝流走
想你了
我的爱人，不要让我再次流泪
这些盐，足够你吃三生三世
《茶卡盐湖》
 
　　都江堰的气温大约和成都主城区相差3度的样子，一度曾令我颇难适应，未曾想多年以后我不仅适应了，却还越来越迷恋这里。迷恋这片土地温润的诗意，迷恋这与生俱来的悠然气质。
　　作为土生土长的川西人，王富祥的诗歌自然也有与这片土地相通的气息，轻盈而弹跳的语言，舒缓而深情的情感，诗歌传递出了诗人发自内心的快乐，诗人也用文字对土地与家园发出了的最高礼赞。  
 
竹笛唤醒的月夜
 
用一节干枯的肋骨
吹奏出酥软的曲，然后
唤来鸟的关注
唤醒竹楼上打望的女孩
夏夜，多情被一首无名的曲子拨亮
月光婆娑。蝉继续失眠，也开始
呼唤爱情，声音穿透树叶
即使入睡的蜻蜓和蜜蜂
也在醒来的时候，披一身月色
安静地向萤火虫的方向飞翔
 
昨夜的故事
在朝霞里，披一身光芒
 
 
灯火通明的夜，我不知所措
 
在月光柔软的眼波里
每棵树的剪影都挂满喧哗的风声
绿的秀色被一阵蝉声走漏
青春期开始萌动，瀑布的心跳加快
 
胀浆的语言喃喃地聚结于根部
脉络贯通枝头的台词
余音在春天里全部都复活了
月之碎屑，在岩石上沉淀为青苔
 
时间松散地在黑夜游荡
年青人的聚会，把林子搅拌得灯火通明
森林精心安排的故事
情节被野鹿的节奏打断
 
云傻乎乎愣着，星星也是
就像我，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
 
 
春天里的万物
 
春分过后，大部分的花朵
都把青春期交付给了蜂蜜
暗香浮动，含糖。宜先舌吻后吞服
而水塘里的鱼群
把瓷质水面的云弄得心旌荡漾
天空中的燕子，确认过眼神之后
结队去衔泥土、筑巢，随后孵化爱情
银杏新芽从粗糙的木桩上脱壳而出
谁也摁不住向往天空的春心
我心里首先复活的，是一些冬眠过的诗句
一饮而尽沸水冲泡的新茶
口齿、喉管及内心被浇灌得清新碧绿
 
这时节，土地上也有许多苦涩的中草药
它们从来没有浪漫过，在端午节前后逐渐成然
 
 
炊烟
 
风不停地吹，吹不断
炊烟是灶台的灵魂，有根
稻草和竹枝，薪火相传
 
妈妈在世时
每天都围着灶台转
我和弟弟妹妹都是炊烟喂大的孩子
 
我的头顶
多年来都热气腾腾
冒啊，冒啊
 
 
一滴水
 
阳光从坚冰的骨头上
削下的一块趾骨
 
融化了，带上逼人的寒气
心怀大海，为行万里路而活
沿途拍打弯曲的千年古道
 
如果停泊成为宿命
就留下来洗涤云彩
或者成为镜子照射世间
 
或者与水稻为伴，把自已提纯成汗水
挂在稻穗的额头 
 
等一粒种了发芽
等了几个季节了，刚播下种子
就有一场雪造访
我们曾经翻耕的脚印被覆盖了
一张巨大的宣纸
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写
 
你总是让我猜呀
让我猜鸟不会在洁白的宣纸上筑巢
让我猜你最想把雪堆放成什么造型
让我猜雪融化了，我俩谁的心先融化
猜着猜着
已经错过了季节
猜着猜着
雪已经融入泥土，发芽了。所有往事
总有一天会复活回来
让有些青藤，痒痒地爬满额头
 
不要再等啦
把烈酒全部浇在根部
既然小麦已经走进泥土的世界
雪也融化了，返青就是迟早的事
 
 
养蜂人
 
你总是
对一群蜜蜂撩拨菜花的心事视而不见
工蜂来来往往，那些花蕾
那些刚绽放的爱情城堡，被一一攻下
那些密密麻麻的蜂巢 
堆满阳光的晶体，用舌尖一舔
润喉，滋养五脏六腑
 
在青城山镇五里村
你就坐在蜂箱旁，扯着杂草
眼角上扬，眠嘴，笑容含糖
见证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吻别
你到过的春天，都忙碌着。又甜而不腻
 
 
覆盖 
 
绿色覆盖了长过冻疮的土地
绿色覆盖了我的视线
绿色覆盖了春天
绿色覆盖了绿色
 
土地大面积返青了
父亲还在田坎和边角种苞谷
父亲不会让每一寸土地荒芜
父亲的每一个日子都没有空白
父亲不希望秋天欠收
重复地在田坎和边角覆盖汗水 
 
 
我放养春天
 
听到放养，冰冻的瀑布就心跳加快
这几天，我有些急促不安
 
那些精心堆垒的雪娃娃，及冰封的往事
在春天已无处存放
 
从前是从前的，时光留不住
捏在手心的冰块，顺着指缝融化
 
放养春天，就放养一条河流一串浪花
就放养了青草的浪漫和花蕾的燃情
 
我打开五官，把自己解冻
把自己积压的温度释放出来
 
含着诗歌的种子，同布谷鸟结伴而行
我放养自己，一路撒播快乐 
 
 
茶卡盐湖
 
用指尖蘸一滴水尝一尝，咸的
那是我早年的眼泪
 
眼泪多了，时间久了
就在这页宣纸上，积淀成盐
现在捞起来，还是洁白洁白，刺眼的白
不像雪的白可以融化
我的白一直活着，水里还有鱼游过
 
捧在手心里的盐，让泪水再次从指缝流走
想你了
我的爱人，不要让我再次流泪
这些盐，足够你吃三生三世 　　王富祥，四川都江堰人。有诗文散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选刊》《大地文学》《生态文化》《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报刊。现系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辛夷，本名李春苹，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秦风诗简》主编。获第八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