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牵念化为诗
2024-07-13 10:25:51 作者:林友侨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林友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海外文摘》《小康》《今古传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报刊,并被新华社、学习强国、人民网、海外网等平台广为转载。
时间经不起回望。一转眼,母亲去世已近五年。五年间,从难以接受,到不得不接受,从日思夜想,到平常心看待,心中的点滴变化,如秋月春雨,都淋漓在十余首怀母诗中。
我的文学路,是从写诗开始的。但写得多,像样的少,慢慢的,也就不怎么写了。直到2019年7月,年迈的母亲身体衰竭,医治无效,黯然离世,令我猝不及防,悲痛如大海潮涨,铺天而来。根据风水师选择的吉日,母亲将在六天后出殡,这意味着,儿孙们将有五天五夜的守灵时间。
夜渐深,乡村静谧,只有夜风轻轻走过小巷地呼吸声。老屋里,母亲静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她的脚下,油灯长明,我们不时进去添油、上香、烧一沓纸钱。香烟袅袅,烟雾缭绕,在老屋里漂浮,然后从客厅大门飘出,向上,向天空的方向升腾。恍恍惚惚中,有个声音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挥之不去:都说善良的人死后会上天堂,那天堂究竟有多远?
我自认是一个无神论者,从小就不信鬼神,外出打工、流浪、当兵、走上新闻从业路,更加相信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事是一件一件干出来的,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如今年过半百,信念未改。但人在脆弱的时候,在对现实感到无力的时候,常会不自觉地对虚无的世界寄以希望。就像现在,母亲躺在屋里,我守在屋外,近在咫尺,却已是阴阳相隔。想起母亲从小丧父,孤苦伶仃,晚年刚享儿孙福,却三度摔倒,六度住院,落下了腿脚不灵、行走不便的毛病。一朝撒手,独自远行,天堂路远,如之奈何?
抬头望天,空濛浩渺。天堂或有,或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中的悲伤和疼痛,是真切的。我用手机记下了此时地感受:“夜有多深/睡进去就知道了/路有多长/走到尽就知道了//生有多难/老了就知道了/天堂有多远/谁能告诉我?//泪有多咸/哭过就知道了/爱有多苦/失去就知道了//死有多易/风吹灯知道/天堂有多远/谁能告诉我?”(《天堂有多远》)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要回城工作了。我将车开到老屋的巷口,朝老屋方向长按三声喇叭,与母亲告别。我喃喃自语:“下次回来,就没有母亲了!”泪水瞬间湿了眼眶。我调转车头,沿村道缓缓驶离村庄,心中万分不舍,万分异样:“这里的山,放牧童年/这里的水,流淌欢笑/这里的地,耕种希望//如今回首/一夜陌生//村中的老屋,记忆温馨/村中的小巷,悠长如梦/村中的路哟,拉长少年憧憬//如今回首/满眼清凉//为何为何,母亲啊/您走得这么突然/您一生寡言/走时仍是片语未留/您真的这么放心/没有任何的遗憾//您这一走/教远在他乡的儿孙生悔恨/悔未能,早点回家多陪伴/恨未能,在您耳旁喊声娘//儿驾车儿绕村行/喇叭三声别母亲/此去天涯嫌路近/世间从此再无娘/只有思亲泪点点/娘——”(《此去天涯嫌路近》)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的音容笑貌常在眼前,只要闭上眼睛,母亲就会出现,我的心绪就会久久难平,难以入眠。尤其是回乡小住的时候。我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睡觉时就亮一盏小灯到天明,为的是让自己睁眼见光,不至于沉入无边的黑暗。这种情形差不多持续了两年多时间。旧时的官吏,父母去世后要回籍丁忧受制二十七个月,是有道理的。
大概是在母亲去世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梦中真真切切呈现了母亲的一段“回光返照”,梦中的母亲不是永远的沉沉“睡去”,而是突然“醒了”:“旧村,窄巷,悠长/我最牵挂的人远行,竟无言/围拢的亲人,神情凝重/远方匆匆的脚步,正往回赶/低矮破旧的老屋,已喘不过气/我的心,像一条受伤的小船/漂向暮色,沉入夜海,裂成碎片//忽然,我看见,我看见/那苍白的手,动了一下,动了一下/我扑到床前,呼唤她,摇晃她/她醒了,醒了,睁开眼,眼神柔和/她对着我笑,我对着她笑/眼前模糊一片,眼里泪水汪汪/我张口,想和她说话/说很多很多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张开口,说了话,却没有声音/我着急,我太着急了/我着急地把自己急醒了/我好后悔,后悔把自己急醒了/醒来的尘世一片黑暗/没有母爱光辉的尘世一片黯淡//心空落,天地苍茫/冬寒,夜长,梦短/我愿长梦不愿醒/愿母亲醒来不复睡/好续我母子未了缘/今生恩重,永世梦牵”。(《我愿长梦不愿醒》)
时间转入2020年,春节眼看近了,我归心似箭,却不愿相信母亲已经不在了。我节前在《乡愁一缕回故乡》的诗中写道:“北风坚硬了泥土/溪水湿润了菜园/又一个年近了/蔬菜花浅浅笑在旷野上/笑得落寞,笑出苍凉/她在渴望,那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新的时代,催生新的背井离乡/流浪的脚步越走越远/大洋彼岸或城市楼房,是停泊的港湾/从彼岸回望家园,从他乡遥望故乡/是一条蜿蜒漫长的心路/游子啊,要用尽一生,一次次丈量//蔬菜花迎风笑,旷野上遍地闲/又要过年了/乡愁一缕若云烟/越海翻山回故乡/故乡里哦,可还有爹和娘/扶杖村头望,热切把儿盼”。
我千里飞奔,于除夕日回到家乡,在小弟家吃了一顿第一次没有母亲“围炉”的年夜饭,辛酸的感觉淹没了过年的喜悦。年初二午后,一条“当晚即回佛山待命”的通知下达,我收拾行囊,匆匆返城,第二天已到单位上班。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开始了。母亲没有经历这段纷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我的思念,不可遏制。母亲没了,牵挂没了,思念还在。“风筝眷恋大地/飞得再高,再远/都会回头/慈母手中线,是牵着风筝的绳//风筝向往蓝天/天荒了,岁月老了/沧桑的手,牵不住飞翔的青春/风筝没了羁绊,随风去流浪//没有牵挂的感觉/就像天上的云,水中的萍/不知天有多高,水有多深/不问路有多远,家在何方/只有思念,越牵,越长”。(《只有思念越牵越长》)
紧跟春节脚步而来的是清明。清明是祭祖思亲特有的节日。但母亲入土不到一年,按家乡风俗不能祭拜。为了排解心中愁,我模仿余光中的《乡愁》,写了一首《我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碗清清的白粥/我在校园/母亲在田间//长大后/乡愁是一缕悠悠的牵挂/我在天涯/母亲在老家//后来啊/乡愁是一条长长的心路/我在城里/母亲在乡下//而现在/乡愁是一抔厚厚的泥土/我在呢喃/母亲在长眠//从此哦/乡愁是一世深深的遗憾/我一次次回望/望不尽三月雨落春草长”。
这一年,单位搬到一个叫北塔的地方办公,我的办公室在十九楼,望江。每天黄昏,下班后我会坐在窗前,望着天上变幻莫测的行云,地上红黄绿蓝的花草,江上波光粼粼的河水,静静地发呆。有一天,又是一个晴好的傍晚,我看到天边变动的云彩中出现了母亲、父亲还有女儿小时候的身影,我打心里笑了:“母亲,披一身蔚蓝/飞上了天/父亲,托一轮夕阳/洒下金光/女儿,在天边玩耍/忘了回家/我,坐在高高的山上/看风云变幻//久违的景象/童话般的童年/田园上的家园/这才是——人间”。(《坐看风云变》)说“坐在高高的山上”,是我的臆想。我想只有坐在高高的山上,才符合此时的心境和诗的意境。
很快到了母亲一周年祭日。我特意写了一首《忆念如雨望故乡》的诗,以缅怀远去的母亲:“撕下一页日历/宛如揭开一道伤疤/心痛的感觉波浪席卷/生命中,有个普通的晴天/忆念如雨,淋湿了他乡//数不清的日子里/我站在高高的山岗,面朝东方/越过大海和高山/穿过云和幻,夜色与阳光/来到一个山坡,跪诉我的思念//思念的山坡上/听得见风的低语,鸟的啾啭/看得见清凌凌溪水从村庄路过/来到山脚转身回望/留下一溪的不舍,一潭的眷恋//我站在高高的山岗/眺远方,望故乡/一行白鹭掠过水面,直上青天/驮着无尽的思念/将万水千山相连”。
终于等来了母亲“开青”的日子。依照家乡风俗,老人入土为安后,要到第二个“春分”日方能扫墓,谓之为“开青”。母亲2019年7月走的,2021年“春分”才是她的“开青”日,而这一天,恰逢我的农历生日。母亲“受难日”与“开青”日相遇,益增游子怀乡之情。在这么特别的日子里,我本应回乡祭拜,却终未回,不免心神不宁,早上早早起床写下一组怀念文字,题目叫《春风推窗常追念》,内容包括“开青”“春分”“春祭”“生日”四部分:“风传千载,‘春分’二度/坟还新,草已青/是结束,也是开始”(《开青》);“不知风俗,当平常/知了风俗,添悲伤/游子未回,心已归”(《春分》);“春燕呢喃,筑爱巢/春雨嘀嗒,湿乡愁/春祭无语,心戚戚”(《春祭》);“过去,祝福声声感母恩/如今,烛光泪影倍思亲/往后,春风推窗常追念”(《生日》)。
写完怀念文字,我点燃三炷香,在家中阳台当天祭拜,请求母亲原谅,祈祷母亲常入梦中,以慰思念。说来也怪,祈祷当晚我即梦见母亲回家“做客”,就好像“开青”后她的灵魂获得了飞翔的自由。第二天午睡,我再次梦见母亲,惊喜莫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心念念,必有回响。此之谓也!
自此以后,我渐渐接受现实,不再纠结。母亲已经离去,却也从未远离。她常入我梦,活在我心。在梦中,她就像以往那样生活,或在灶前忙碌,或在灯下缝补,我“见了”不再一惊一乍。回到乡下,我会抽空去山中看她,在坟前她的“脚下”坐一坐,说说话,就像她在世时那样。有一次我给母亲“偷偷”摆上果品,上了香。这在家乡风俗中是不允许的,因为每年上坟只能在清明节前后。结果,第二天返城路上,我的车被一个年轻人高速追尾,造成车辆严重损毁,是我自驾车十多年来车祸最为惊险的一次。这当然纯属偶然,因为当时天黑了,我高度近视放慢了车速,后车在高速行驶转弯时来不及刹车,就把车尾撞了个稀巴烂。所幸人未受伤。
此事警醒我,不要执迷于形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既然人走如灯灭,就让其随缘聚,随烟散。拜与不拜,在形;念与不念,在心。心在,母亲永在。心念,不一定要付诸文字。所以近两年,我仅给母亲写过一首诗,回顾我在城里、在乡下与母亲一次次“相遇”的情景,题目叫《在你走过的路上》:
在你走过的路上/我总是幻想,还能见到你//清晨雾薄,小巷悠长/你一担又一担,挑回一天的饥渴/阳光金黄,晒场炙热/你一耙又一耙,翻晒一家人的温饱/灯影摇晃,寒风透墙呼啸/你一针又一针,缝补千疮百孔的生活//风起岭海掀波澜,沧海桑田开新路/一代人放下贫瘠,洗脚进城了/你也跟着一回又一回的进城/斑白的发丝,蹒跚的身影/从医院到家中,从楼下到楼上/你气喘吁吁,却总是笑容可掬/皆因,儿孙乃至曾孙/都在这座有个“佛”字的城市/你虔诚朝“佛”,祈求儿孙安康/而你,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随中/渐渐衰竭,慢慢的老去//在你走过的路上,其实/我已无数次见到你啊,我的母亲......
在这之前,我还将早年写的一首别母远行、当兵的小诗进行了改写,它恰好表达了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和无尽思念。思是诗之泉,诗是思之晶。思至深处化为诗。我很喜欢这首思母小诗,就以它作为这篇怀念文字的结尾吧。它让我想起天涯羁旅,想起“活着”的母亲,想起,《母亲的手,已关不住远去的岁月》——
花开了,果子在怀春
母亲的心一天天沉重
花开是母亲饱噙的泪花
果子丰腴时,独自去远行
母亲倚门眺望
从春望到夏,从夏望到秋
冬至,天寒树枯
母亲常常忆起
那花红柳绿的季节
起风了,母亲颤抖的手
已关不住
落寞的柴门,和远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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