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疼痛（组诗）

●奶奶的医术

从前人们相信
山水和人是一体的
一个人身体的某一处坏了
山水也必有一道伤口
比如我奶奶
发现我腿上长了一个疖子
不在我身上找原因
而是拿一把锄头
去刨开屋后的某一处土堆
几天后我的疖子就能不治而愈

这是一种朴素的推理
但并不影响我们的判断力
比如现在我们咳嗽，发热，肺部感染
住进隔离区
按照奶奶的说法
病根一定在山水上
也就是说
大地已经疼痛难忍

奶奶的医术并不高明
却有最高的境界
封城也好，堵路也好
在奶奶的理论面前
都不值一提

2020.1.31
 
 
●封城

把天空腾出来
让病毒像灵魂一样飘来飘去
把街道腾出来
让病毒像子弹一样飞
把马路腾出来
让病毒像人一样直立行走
把一切往日人群聚集地方腾出来
把一座又一座城池整个腾出来
让病毒登上舞台做一回主角
十四天或者更久
我们体验到一回生死
找到了一次回到边缘
不再是万物中心的感觉
也并不完全是遗憾
甚至不全都需要斗争
而且有可能恰恰是相反
我们需要从此学会收敛
从狂妄变得本分
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地盘
还需要留有空间给万物
包括荒原，以及生长其中的一切
否则
生长的万物
比如病毒，只需要动一个指头
我们就无法逃脱它的荼毒
即使你想找到借口或自圆其说
也词不达意，逻辑混乱
即使你故作镇静也心乱如麻
惶惶不可终日

2020.2.7

 
●为什么战胜不了它们

太阳依旧升起
鸟儿依旧喧闹
山色依旧一片葱茏
该开的花依旧在开
该发的芽依旧在发
该落的雨，该刮的风，该飘的雪
依旧在落，在刮，在飘
只有城市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外面究竟谁战胜了谁呢
没人知道。最危险的时候
人们只听钟南山的

很多病到最后都不能确诊
也没有灵丹妙药
很多病不是病使人痛苦
是人使人痛苦
很多病不在生病的人身上
病根在无病的人那里
谁能治无病之病
钟南山也没有招

有病的人战胜不了无病的人
无病的人战胜不了城市以外的东西
战胜不了飞禽走兽
战胜不了山水
更战胜不了太阳
战胜不了雨雪风霜
为什么战胜不了它们
因为本来就不该与它们作战
这个钟南山知道

2020.2.10

 
●口罩的意义

我在阳台上往下看时看到了它
下楼倒垃圾的时候又看到了它
快中午的时候，我去小区门口
取超市外卖员送来的菜时
再一次看到了它
它是我自小区被封以来看到的最多的
比人还多
人在它后面被遮挡得残缺不全
但口罩是完整的，所以
当我说碰到了一个人
实际上是说一只口罩正朝我迎面而来

很长时间
我已经放弃了从口罩上方辨认来者的想法
只是习惯性地去辨认口罩的类型
以及某种口罩是不是可以有效地阻隔病毒
也习惯了闭嘴，不在口罩后面发声
因为我知道经过过滤的声音是不真实的
也没有意义

而这正是口罩的意义
阻断，过滤，封锁乃至杜绝
不暴露事物的本来面目
一件特殊时期的社交用品
成为我们与这个世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壁垒
因为它带来安全

这段时间只有鸟还在叫
而且不止一种鸟
其实任何时候鸟都比我们爱叫
这会儿一只鸟正在我头顶叫着——
口罩，口罩
不知道它是要我摘下还是要我戴好
这口罩

2020.2.12

 
●在疫中躺下的人

把在疫中躺下的人
一例一例，倒着往上数
日本人，韩国人，泰国人，新加坡人，意大利人……
往回是中国
北京人，上海人，浙江人，河南人，山东人，湖北及其周边的人 ……
几十个省份中
飞来飞去的人 
桌上桌下的人
台前台后的人
寻禄的人，逐利的人，求生活命的人 
越数越多，越数越难
最后是武汉
某区某街某市场上的某个人
而排在最开头的
是一种动物

动物似乎是链条的终端
又似乎不是
医学只能给出似是而非的答案
人数不完
问题也没这么简单
比如动物为什么在笼子里
或者河流为什么被堵截
大地为什么被撕开
山脉为什么被切断
岩石为什么被掏空
天空为什么弥满尘土
人为什么缄口不言
并甘愿为奴
这是哲学，不是艺术
它像个老中医
给我们开了一个长长的方子
让我们先去满世界抓药
完了回来关上门
用文火
慢慢煮

2020.2.2

 
●干净

为响应政府指令
支持抗疫
也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我已经一个月没下楼了
昨天下去倒垃圾
都不敢迈开脚步走路
怕踩着无处不在的病毒
更怕踩脏了地上的阳光
和死于瘟疫以及非瘟疫的
死难者的血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
但我的想象
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合我脚下的现实

倒完垃圾回来
我把鞋脱了拿到太阳底下
这时现实与我的想象有了很大的出入
鞋底上什么也没有
白茫茫一片
真干净
就像刚刚被删过帖的手机

2020.2.22 
 
 
●当我们谈论疫情的时候我们在谈林什么

当我们谈论疫情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似乎不能一概而论，据估算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谈论删帖
三分一的人在谈论换帅或背锅
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可以分成几类
一类始终在谈论自己
包括用表面上谈论别人的方式谈论自己
用围攻他人的方式放大自己的声音
这类人统治着一群喜爱狂欢
并习惯于把自己的脑袋拿下来交给别人的人

剩下的三分之一不到或者更少
也就是说只有极少极其零星的一部分
在谈论染病的人，这些
因染病而无助的人
因无助而自生自灭的人
无名无姓
他们谈的都是数字，包括死去的人
也都是以例为单位的数字

现在我的朋友中
一个爱谈论杀戮
一个一直谈论官僚主义
还有一个拒绝谈论改革
他说他宁可谈谈大难来临之际的割席和自残
接下来我谈点什么呢
总之我已经不想再谈论人类
如果允许
我想谈谈明天
谈谈是否有人已经吃不上明天的早餐

2020.2.17 
 
 
●大数据

地球上有76亿多人
如果每个国家都没有瞒报或有意漏报
我是其中76亿分之一
中国人口已经突破14亿大关
如果身份证信息是准确的
且无一人多证和多人无证现象
我是其中的十四亿几千万分之一
数据越大离真实的生活越遥远，说说眼前
现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据说也有400万了
尽管不都是市民
我是这400万分之一应该没有问题
统计学意义上的我像大数据一样复杂
最现实最清晰的还是我在家庭人口中的占比
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
不用算就一目了然

换一个方式，还可以用排除法
说明我和某些数据的关系
14亿多人中有将近八亿女性
很遗憾我不在其中
有近一个亿的先进分子比如执政党党员
很抱歉我不在其中
七八亿网民里
水军五毛和脑残大约各占一个亿
很庆幸我不在其中

值得庆幸的还有这个春季
有近十万人被确诊被疑似被封门被隔离
数以千计的人死于一场至今都没有正式命名的瘟疫
很庆幸我暂时还没有成为每日公告中的一例

但这丝毫不值得乐观
作为个体
无论你是精英还是草莽
都是一道除法里的商
除不尽的时候
就是小数点后的第一位第二位或第三位
被保留还是被去掉
都不足为奇

2020.2.23 
 
 
●耐受力

上小学的时候
每天早上都要读“老三篇”
三篇文章都是讲死的
张思德的死，白求恩的死
老愚公和他的子孙们也是死了的
还有司马迁说的死
无论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都不该在一大清早读它们

但少年不识死滋味
那时看到死这个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有时候还故意盯着这个字看
看了很久
才看出一个歹徒和一只匕首
那肯定是死定了

后来到了中年
每当说到这个字
心里就有点不踏实
因为已经有身边的人用到了它
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
自己是不是也在不小心的时候
碰了它一下

今年春天大疫
每天都有成批的人死亡
死成了一个或增或減的数量
这使我对死这个字有了很强的耐受力
比如昨天
我无意中说到死这个字
忽然听到它在不远处应了一声
从武汉方向
直到现在
也没有觉得特别慌张

2020.2.27 
 
 
●约等于

一天不见相当于三秋不见
山中七日相当于世上千年
说的是时间
心细如发相当于密处不能透风
胸中有沟壑相当于疏处可以跑马
说的是空间
其实认真算一算
都是一笔糊涂账

一片叶子落了就说秋天到了
一只鸡叫了就说天要亮了
一场灾难还没结束就有了唱颂歌的人
一次罪错还在查证中就找到背锅者
天下攘攘世事一片苍茫
一个人说一句话就能为万世开太平
其实认真想一想
都知道谁在撒谎

但古人说糊涂约等于聪明
谎言约等于真理
习惯约等于自然
比如一千家电视台约等于一家电视台
一万张报纸约等于一张报纸
一亿个脑袋约等于一个脑袋
无数张嘴打开约等于无数个零
无数个零相加约等于自由
知道的人多了
就不再是秘密

2020.2.29 
 
 
●关于谣言的谣言不是谣言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已经完成了62%
这是某专家十年前发布的重大研究成果
不是谣言
29年内中国将成为世界教育的中心
这是某部长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说的
不是谣言
必须限制低端人口进京
强奸陪酒女比强奸良家妇女罪行要轻
劳动力不足可引进亚非拉移民入籍
马克思主义是战胜新冠肺炎的内生动力
这是几个大学教授说的
至今还在一些官媒和核心期刊上挂着
都不是谣言
国家出钱请我们来开会，还说啥
我50多年从未投过反对票
众所周知，这是一位全国人大代表
在接受中央媒体采访时的同期声
更不是谣言

无数的谣言形成于第一个谣言
但传播的过程是真实的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自圆其说
服务于它的谎言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
关于谣言的谣言不是谣言
关于谎言的谎言是无辜的

区别在于，有的人是权威发布
有的人只能像一个普通医生那样
通过手机告诉身边的人
小心灾难

2020.3.3
 
 
●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把世上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做了
他们的左手时常攻击自己的右手
今天说的话否定昨天说的
行为总是袭击思想

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什么也不做
他们像树那样站着，或者说
树像他们一样站着
直到最后，他们死去时
那些树还像他们一样站着
这可能就是他们要说的
像一个隐喻

有的人活着总爱说出事物的真相
比如说这个婴儿将来是要死的
美人也会成为骷髅
梦想就是梦想，能实现的就不是
贫困不可能在几个月内被消灭
除非消灭贫困者的肉体

死也是如此
有的人死去什么也不能说明
有的人死去
却比活着时教给我们的更多
他们用死
说了这个世界不让说的
和大多数人知道而没有说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没说
你懂的

202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