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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清华:《在冰与火之间——评冰虹的诗》

2017-05-15 作者:张清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在冰虹的诗中,你不会看到一丝对另一个世界的哀怨或忿怒,反抗或逃避,看不到小女人的幽怨,或者臆想症的偏执,有的只是伊甸园式的天光与酮体,“史前”的天真和爱欲。甚至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也保持了美妙的多面与平衡——同样不是出于自觉,而是靠了本能。这不能不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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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灼热的国度里
语言必须有阴凉
——耶胡达·阿米查依:《情歌》
 
  1.
我是带冰的火焰
是雪天中翱翔的火鸟
当群星拢起灼热
我正随灵光穿梭
 
我是透明的火焰
黑暗和风霜不能覆盖的颜色
残月中夜莺的欢歌
奉献给最寂静之地……
 
  这是属于天空和大海的语言,“带着透明的火焰”的“群星拢起灼热”的语言。它通体光明、澄澈、滚烫、温暖,带着它耀目的“黑暗和风霜不能覆盖的颜色”,席卷起人间的凡尘和忧愁,带着那尘世的灵魂向着洁净安详充满爱意的天国飞升。一切犹若歌德《浮士德》结尾:“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歌者手握着她语言的光芒,引导着被黑暗和寒意侵占太久的景致,朝着光明进发。的确,它是具有超度性的语言。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我几乎从未见过有着如许持续而丰沛的情感含量的诗歌。也许这完全是出于不可遏止的爱力的驱动而写下的诗歌。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似乎很难再见到这样的诗人——她完全是以“人”、或者“爱人”的姿态进入诗歌的。正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的诗歌才葆有了这样单纯、质朴、澄澈和优美的性质,当然也因此而具有了迷人之魅。我没有见过冰虹本人,也无从知晓她的履历,只是大体知晓她任职曲阜师范大学,有很好的学养。但单纯从文本得出的印象,使我对她是一个“情感本位”的诗人深信不疑。自从波德莱尔以来,情感作为诗歌源泉的时代似乎已成为了历史,世界的黑夜加上无意识的幽暗,使诗歌变成了粘稠的噩梦和坚硬的黑铁。情感还能够单独支持一个人的写作吗?也许在无数纯洁的人心,在私人的秘密世界里,还存在着这样天真和至纯的语言,但作为一种“写作”,情感不可避免地被抑制、污染或者放逐到了红尘之下、黑箱之中。
  一个单靠情感写作的人能走多远?打开这本诗集,我想它的读者们肯定也有这样的担心。可是看看这位写作者的自画像就知道了,她一直兴奋地兀自不可遏止地飞奔向前。这首标明《BH》的诗,无疑是她个人的一个自白。从这部诗集里,我看到了一个不知疲倦的抒情者,一个令人惊叹的生命,一个怀抱着火焰与冰雪的奇人,一个单纯至极、丰富至极的歌手,一个一路奔跑着撒播鲜花、爱和柔情蜜意的信使,留下虹一样绚烂、冰一般剔透的词语。或许整体上,它也可以看作是一首漫长的不断延伸变奏着的情歌,仿佛《无穷动》旋律中的一个个片段,无止无尽,自动绵延,随意粘结,可分可合。我甚至疑虑,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热情燃烧,可以有这么持久的耐力,这样不可动摇的信念?
  这样的动力与源泉来自哪里?
 
  2.
  以闪光的碎片组合成一束七彩弧光,在宽广的晨曦里迤逦绽放。事实上,不妨可以将这个抒情者看作是一个“虚构”,是她整体上要建立和描画的一个形象,这是有十足的文艺复兴气象的、类似提香或波提切利笔下人物的形象:丰满、自然、健康、性感,摇曳多姿,有如泡沫中诞生的爱神,或者身披鲜花的仙子一样的人物,她不断用她健康的、奔涌着的生命激情随时随地抚爱着亲人、引导着众生。可以说,她虚构了自己的爱情——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富有,只是为了显现那爱的博大,和永恒的不息之力。之所以作这样的理解,是因为我看到她将一切自然与社会的事物与际遇都拟人化了,变成了“爱的隐语”。比如——
 
而当你浮出海面,请把你的甘露
播给这朵瞌眼欲睡的暗花吧
星星正歇在海上,点燃你
爱的双眸,再把你的画笔
拿起,对着我夜的身躯微笑!
对着我微笑吧。让你的灵魂安歇在大海里
用你神秘的声音对着我耳语,叙述美人鱼的爱情
再用你银亮的湖光为大海洗涤黑暗
就用你眼睛的柔辉给我做月光吧……
 
  这是《给镜湖》中的诗句。持续的力量犹如大海的波涛,宽阔,柔情,这是自然的力量,或者至少是她学习自然和理解自然的结果。说它博大,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纤细与扭捏,作为“小女人”的想象并不适合冰虹,这是我乐意肯定她的原因所在。也许只有“以爱为宗教”的情怀,才可以实现这样自在和坦然的表达,才可以做到单纯但并不简单,细腻而绝不忸怩。健康的诗歌来自健康的人性,来自对自我的健康而美丽的期待和信任。即便她要表现一点悲情或者伤怀,也是这样的充满牺牲与泰然的:“而死神/面对我体内的火焰悄悄退缩/它窥视着,并且越离越远……//其实我最爱大海之蓝/如果它真的爱我/就带我去海的碧波”(《死神的拥抱》)。你真的没办法不欣赏这样的句子,这样的豁达境界和坦荡襟怀。
  一个奇迹——我想,这是诞生和存在于当代的一个奇迹,它和当代诗歌的历史谱系之间,与各种运动着的观念诗歌的潮流之间,都保持了距离,也正是因此而显现了它的价值。词语如此单纯和美丽地完成了它的表达,凭着本能,能指,在透明的玻璃或者空气般的空间里,完成了它们流光溢彩的旅行。当我单个地拿它们来审视时,也许会注意到它的随意即兴之处,但一旦整体相加,它们却天衣无缝地连缀在一起,像一串枝叶纷披的花环,一束晶澈灿烂的珍珠,互相映照,彼此摇曳。
  想象力是它们的生命力所在,它使单纯的世界里呈现出七彩的折光。这是蓬勃的、活泼的和集合了青春与成年的奇妙的想象力,是它使这部诗集的意义产生在光明的情愫中,而不是无意识世界的深渊里。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反现代”的姿态:不带阴暗和偏执,拒绝幽晦和暴力,呈现着“冰”与“虹”的晶莹与光明的性质。它的意象世界呈现了单纯与丰富的矛盾性质:花园般绚烂,丛林般繁密,大海一样澎湃,但也像空气一样透明,自然一样直观,呈现为奇思的发散与情愫的的聚合的统一。“这是十三月,我多活出的月份/水蓝的地,金黄的天,嫩红的枝芽/古老的月亮——摇落了幽谷的雾岚//在我必经的海岸/你的眼眸格外地含情/正像我最唯美的梦幻”——
 
哦,我的十三月
黯淡变成了发亮的语言
凄楚的花树有了微笑的脸
 
闪光的月份啊,它的唇边
撒落了最生机盎然的鸟语
和女儿们最温柔的迷恋
 
“我终于走过了十二个月的冰线/来到这里/月辉的温馨悬在天地之间”……这生命中“多出”的一部分,居然可以这样来表达——“十三月”,多么直观又充满妙想的一个创造,在常识的边界处,它胀破了我们经验的茧壳,将一个也许是隐秘的个人经验,处理到如此单纯与美妙的境地。
   
  3.
月夜
她化作一只火狐
在你的血液里游走
亲爱的,请带她去
那秋日青色的山岗……
 
  这也是火焰的语言。一只黑夜中的《火狐》,它的幽暗已被什么照亮。你会感叹,“她丰沛的情欲如此健康美丽”,因为这“体内的火焰”同时也渴望着“大海的蔚蓝”,它们构成了冰虹诗中的稳定的张力与自我控制。就像我在开头所引的耶胡达的诗句一样,她明白一个诗艺的辩证法,从内部即设定了燃烧与冷却的平衡,设定了“冰”与“火”的对抗,以及持续的抵消和平衡,以此实现二者的胶着与复调的协奏。事实上,也只有在与冰或水的冷却作用下,这火焰才会放射出诗意的光芒。
  因此,要是把冰虹的诗歌完全当作本能或自发意义上的诗歌,显然是不够的。当我们要强调她与流俗的区别之时,也不要简化她的热力与丰富。某种程度上,它的纯洁同作者“性别”有着内在的关系。我曾说过一个观点,“女人永远比男人更纯洁”——意思是说,即便是女人表达的情欲,同男性世界的表达相比,也是纯洁和高贵的。如果这个意思可以借用,那么我想说,这些不光是属于天空的语言,不光是冰雪般纯净的情感意绪,它们也属于“火”,充满着“欲”的意味,但这绝对是健康的欲,同样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一般的本能与天然意味。
  无独有偶,我在一篇美国人写的文章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表述。这位叫做安·芭·斯尼陶的女性批评家,为女性写作中的“色情”气质作了十分到位的辩护。她认为在男性的“色情文学”中,所表达的是一种富有侵犯性与演示性的过程,然而在女性的叙述中,“性是沉浸在心甘情愿的、浪漫的氛围中的,是暗示的而不是演示的”。“女主人公的身体充满活力,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这仿佛就是为冰虹所说。在很多情况下,女性欲望的展示是通过对“女性主义”的归属来建立其合法性与美感基础的,简单说,是由于“主义化”了,所以欲望的表达具有了无可置疑的合法性。这当然没什么错,因为它是造物主的意志,天理使然,是上天对女性偏袒和庇佑。冰虹当然要享受这样一种优待,但我想说,她冰一样透明的语言和意识,更有效地控制了这“火”的力量,使之升华向隐秘的美,成为照耀她性别花园的温热的光。就像这首《凌波而行》,:“你是否见到了/这凌波而行的花朵?/奥菲莉娅般洁白”——
 
在暗夜的湖泊,水一样透明
燃着来自春天的温柔
 
  “偶尔,她会醉卧于月光/令夜色明朗星星颤栗/摇曳天空的梦波”。 火与冰的交融与平衡,在这里演示的是多么自然而然。还有这首《鱼翔水》,它可以说是“耶胡达式”的表达的范例,内部是“灼热的国度”,但外部却保持了合适的“阴凉”:“今夜/我的梦又爬上了月亮的藤蔓/贴紧了你明月般的心房/如鱼翔水,充盈着生命的能量”——
 
这清澈明朗的梦乡……
花香隐约  我的玫瑰正开得嫣红
在你必经的路上
 
  这样的“欲望书写“确不太像是“女性主义”的观念产物,它只是来自健康与自在的本能。女性主义也许带上了太多偏执化、对立性的情绪,带上了对另一个世界的有色眼镜。但在冰虹的诗中,你不会看到一丝对另一个世界的哀怨或忿怒,反抗或逃避,看不到小女人的幽怨,或者臆想症的偏执,有的只是伊甸园式的天光与酮体,“史前”的天真和爱欲。甚至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也保持了美妙的多面与平衡——同样不是出于自觉,而是靠了本能。这不能不令人吃惊。
 
  拉杂下来,已说了不少,照常理或许还要说点“问题”,但我又感到迟疑,因为按照某些所谓“专业性”的眼光来要求冰虹,也许是一种戕害,果真那样,可能反而要陷天然于流俗了。
                                                      
                                                     于北京清河居
 
 作者简介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德国海德堡大学客籍教授,当代十大新锐批评家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