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与单纯,清逸与简静
——长安瘦马诗歌有感
2024-12-05 作者:李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李犁,本名李玉生,出生于辽宁抚顺,黑龙江长大并学习写诗。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和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专职评诗、编诗、写诗。
李犁
长安瘦马是我四十多年的诗友,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瘦瘦的,每次活动,都踯躅在热闹的边缘,寡言而沉默,像一匹有着心事又有点羞涩或者说不轻易倾诉的青马。但他不是怯懦和自卑,从他眼中跳动的火焰里能看到一种不忿和野心——那是一种对诗歌秩序和权威的不屑和不服,以及远大的文学抱负和对诗歌写作的热忱和期待。这样的心理机制和气质造就了他的诗真挚又敏感,自信又不安,并常常能思维出窍,让诗有了意外和清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一个渴望创新又被传统禁锢着的写作现状中,瘦马属于有了现代元素的诗人。更可贵的是他把这种创新又坚守本源的写作品质一直坚持到现在,只是当下他的诗更饱满和有气脉,而且不只是技术的成熟,而是精神和气血的充盈,以及情感和思想的广阔和深厚,这一切都让文本有了生气和冲劲。你看他写东北冬天的《腊八粥》:
豆子和米在盆里发涨
像我妈的乳房涨满了奶水
豆子和米在盆里发涨
明天清晨,我就会发出嫩芽
豆子和米在盆里发涨
明天,一家人就会有一碗腊八粥
明天,是我妈的生日
我妈在黄土里十年了
我离我妈也越来越近了
明天中午之前,我要把腊八粥送出去
要送给穷人
其实,没妈的孩子最穷
还有西北的《断章》:
我曾在一个冬天驱车去陕北
透过车窗我见到崖畔上有孔废弃的窑
掠过的刹那
我看见窑窗上斑驳了色彩的剪纸
一半紧紧抱住窑窗,一半在风中挣扎
窑洞的不远处,有一座竖起的新坟
坟上的白幡还在呼啦啦地诉说着人间的哀伤
这人间的新与旧,我在车中瞬间掠过
两首诗很灵慧,文本也很当下。而且深情又有神情,其中的气息虽不猛烈,但清爽而撩肤,鼓荡得整个诗歌像流水,丰盈而浩荡。修辞上称之就是气韵,气是情动,韵则是情动之形态,它的涌动起伏,都源自心灵,并直接把读者的心灵或掀翻或沉陷。瘦马当年对个人命运的不忿和不屈已经转化成对世界和更多人的同情和怜爱,诗歌已经从抒发个人情绪上升到去认识人类的情感,并与之共鸣。审美上前面这首谓之为清逸,像夏日清晨田野上的雾气或山岚,滤掉了凡间烟熏火燎的浊俗气,清爽又纯净,能让人净化五脏六腑,并能深呼吸。只有爱依旧凝重且下沉着,扩展到万众,扎进广袤的草根。后一首则是简静,也是滤化掉了蔓延的思绪和一晃而过的事物,将视线绑在废弃的窑洞以及跟它相关的坟和白幡上,整个过程就像用铅笔素描,轻、淡、简,寥寥几笔不仅画出了西北的苍凉,还触摸到了生命的悲怆,更勾出了诗人内心对悲痛事物的敏感和人世间的大悲悯。所以这种简静不只是技法和审美,更是诗人经历了人生之后的价值观,就像心里堆积了千山万水,最后的表达只是一声叹息。这就是成熟的单纯。
也正因此,我理解了他为什么用长安瘦马做现在的笔名。瘦马,不仅是他的外形,更是一种心态和状态。在东北的时候,他是一匹意气风发的马,激情昂扬,四海翻腾云水怒,统统地吃下。到了西安,已经是人生的下半场,春风杨柳万千条已经成熟融化,并沉淀成骨骼里的盐和钙。所以瘦并非营养不良,而是挤出了多余的赘肉和杂质,让思想结晶,让生命淬炼成简单而沉静的朴刀和剑。因此西风古道瘦马不仅是苍凉,还有一种坚定和从容,丰富和自由。
简静包括清逸两种审美品格不局限于前面举例那两首诗,而涵盖长安瘦马这几年的诗歌文本,是他诗歌写作的总方向和审美观。清逸与简静是相互呼应和映照的两种品质,是一种精神气度的两种色调。清逸主要是净,同时洋溢着纯洁和活跃的气息,其中有富含对人体和精神有益的负氧离子,用在诗歌和艺术上就是童心和天真之气。简静不是老练和世故,而是看透人生后还依然爱着的精神品质,是超然后的回归本性,用一个审美品格来概括就是疏野,即随性而为,“取真不羁”(真实显现不受拘束),诗歌上就是真实简单,朴素自由。如果细析,他写故乡抚顺的诗清逸的多,写西安或西北的诗则简静更多。非常有意思的是长安瘦马写故乡抚顺的诗,虽然更多是回忆,但都非常的真切清晰,而且细节生动,犹如就在眼前。不论人与物,都有很丰富的表情,很扎心的语言,让读者也跟着他的文字破口而出。其方式就是绘画上的工笔,在一件事上慢慢打开,精雕细刻。而写西安和西北的诗则是泼墨写意,让笔墨铺开,不周全细节,只求神似——即以写我的感受为主,所遇见的人与事与景则是抒情的原因,是心情的喻体,是运思的意象和概念。所以读起来,感受真准,形象却有点恍惚——这也就是长安瘦马把这些诗歌称之为幻听之城的缘由?从心理学上解释就是抚顺那些事时间越久远,记忆越深刻;而现在经历的,只是看见,没经过心灵的过滤和整理,在大脑皮层上还没有划下深深的痕迹,因此只是影像,没有形成心像。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抚顺是瘦马的生命之城,很多人和事就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生命里,他写这些记忆就像从血肉里往外拔钉子一样,让读者也跟着一起疼痛,所以就非常的切齿;而西安毕竟是他的生活之城,虽然他也热爱着,但很多经历都是过眼云烟,尤其是与他成长时期那些亲人和事物都已经远去,加上他已到了看云卷云舒也如闲庭信步的瘦马阶段,很多事情无法撼动他的心灵,所以他更多的诗只能写心情,写经历这些事物中蕴含的思想和道。写作也从及情转移到及物及理。
抚顺和长安是两个相互映照的镜像,用抚顺的眼光来观照长安,长安就是他诗歌的外延和远方,代表了诗歌的梦,他要向它奔赴,并用它来修补故乡和记忆,更用故乡给他的本心和真情去情化和诗化长安,让它成为故乡的延伸地。同时他用长安来观照抚顺,重新发现抚顺,不管多么遥远和破旧,但抚顺就是他的生命之根,尽管他身体回不去了,但抚顺就是他诗歌的皈依之所,他要用写作铺就异乡游子的回家之路。
从中也看出长安瘦马写作不追求考验心智的字与词的魔法,而是本能地让诗承载更重、离心更近的东西,比如情感、意义、道,甚至是为漂泊在空中的生命和心灵找到一个着落地。
是为序。
2024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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